（1963）第2274-2289天

　　1963年10月3日星期四雨（2274天）
　　昨天晚上机关里值班，原打算稍睡一会儿，可是睡得多，早晨4点才醒来。我原来想，王峰会比我多睡觉的。可是，王峰叫我先睡。我就躺下，朦胧中，他问我生活怎样，爱人怀没怀孕，看我睡着了，他又到吴学高的屋里去讲起黑人斗争了。
　　雨里夹着小雪。我从食堂回来，一天的饭装进饭盒，抱在怀里，回到家，玉给我准备的棉袄都湿了。
　　《第一夜》写出来了。
　　
　　1963年10月4日星期五阴后晴（2275天）
　　继续整风。给杨麦提意见。杨麦去写《高清连》的时候，不愿去写，因为这是“遵命文学”，在版权和稿费上有考虑。他想：“我就是不写嘛，大不了是个人主义。”就是说，个人主义没关系。在对待工作问题上，有份内份外的区别。我应当从对杨麦的批评中吸取教训，在创作问题上不可有名利思想，不可把文学当成个人的事业。对同志有意见，应当及时交换，用商量的口气。一时搞不清楚，还可以等待，因为是内部矛盾。
　　晚上，玉妹对我讲起她的家史来。父亲在伪满在安东的时候，曾当过税务官，因为与商界交往密切，后来辞官，开起了山货行。家里有钱，想吃什么，给馆子打个电话，上等的酒肴就用车子送过来了，那时候好吃圆笼蒸饺。想要做鞋，鞋店里的伙计就到家里来量好尺寸。做好了送过来。爸爸想娶小老婆，妈妈在家里闹，他就几宿不回来。奶奶坚决反对，爸爸孝顺，听了奶奶的话，花了一笔钱，把这个女人安排去了哈尔滨。
　　为躲避战乱，光复后举家搬回了辽阳。父亲养了两挂大车，从辽阳往沈阳倒腾粮食。那些饥饿的农民，眼瞅着地主把粮仓打开，把粮食装进商人的大车。商人把粮食囤积起来，到沈阳来贩卖。沈阳解放后，父亲在沈阳安了家，并在沈阳开起了大昌粮行，之后又开起了胶鞋厂和同利油行。三五反时，家里虽然定为基本守法户，没收的财产退回一部分，但家境没落，加上父亲几经折腾，已无心再做大买卖。勉强开了一个烟酒杂货铺，直到对私营工商业者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小门点合并成日杂商店，父亲成为日杂商店的会计。
　　伪满父亲挣了钱，就送到老家，奶奶就买地。皙瑛的奶奶有个固执的观念：有钱要治地，什么财产也不如土地保靠。祖母一家早年住在辽阳罗家窝子，到土改前夕，奶奶名下的土地已有43垧，家里常年雇用两个姓佟的长工。常住人口有奶奶、大娘还有大娘的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实际是二玉的同父异母哥哥，是父亲16岁那年跟他嫂子—即皙瑛的大娘生的。二玉的大伯是个傻子。
　　原来，二玉的祖父兄弟三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一个大院，住着三兄弟，东院是皙瑛爷爷家，中院是二爷家，西院是三爷家。大院后面是一个果木园子，果园后面是大菜园。皙瑛的姥姥家和母亲的姥姥家都是辽阳有名的有钱人家。她们家是满族。祖上是清朝驻辽阳的一名武官。大祖父因抽大烟死去。二祖父土改时被打得血肉模糊，是自己爬回家的，生有五个女儿。祖父娶妻罗氏，生有一子，罗氏因难产去世，大办丧事，出殡时，鞭炮动静太大，罗氏的新生儿因惊吓患病，长大成了傻子，傻子长大娶了大娘，不久傻子也死了。祖父是戒大烟不成功死去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是在大伯死后有的。
　　皙瑛是家里第四个孩子，小名二玉。第五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因为照顾不过来，把二玉送到辽阳奶奶家。原来家里三口人，现在加上二玉，共四口。小时候，长工佟老七经常背着二玉到房后果园和树林里玩。土改后，房子、地被分，他们全家搬到辽阳市内，租住妈妈娘家的房子。直到上小学，二玉都是跟奶奶一起生活的。
　　1947年二玉7岁，上小学的时候，奶奶带她一起回到父母家。二玉家姊妹十个，因为她是奶奶带大的，只跟奶奶亲，虽然回到父母身边，睡觉还一直贴着奶奶睡。因为个性强，姐妹间不大合群，有奶奶护着，别人也不敢惹她。1952年奶奶去世后，妈妈、大姐、三妹开始排挤她，给她气受，有时还和家里打过生死仗，二玉从小养成了叛逆性格。我的妻子就是从这样一个家庭走出来的。
　　
　　收到崇礼的信，谈及二玉与家里的关系问题。
　　
　　1963年10月5日星期六晴（2276天）
　　继续给杨麦提意见。石果叫杨麦搞好创作与工作、政治和业务的关系，克服骄傲自满与自由主义。他讲了创造社五人，后来政治上分化了，成仿吾到苏区去了，郭沫若到日本去了，而张资平当了汉奸。不问政治是不行的。他的话语重心长，很有教育意义。
　　
　　1963年10月6日星期日晴（2277天）
　　社里的基干民兵和民兵干部今天到靶场射击。
　　深秋季节，庄稼收了一部分。靶场的外围，簇簇金黄的野菊花还在开。我有两枪打中了10环，不如陈俊和李兆德打得好。归来的时候，大家站排照了相，女同志高兴地采了两束野花献给了两位成绩好的民兵。
　　
　　1963年10月7日星期一晴（2278天）
　　继续给李兆德和耿瑛提意见。兆德的问题是重视专而不重视红。耿瑛的问题是只注意曲艺的专，对其他文学样式（文学史、文艺理论）学习不够。提高不全面。石果同志分析，他原来在酒馆当跑堂的，可以成为小商业资本家，也可以接近流氓无产者。他们参加革命，有盲目性、散漫性，对革命有严重的危害。耿瑛身上带着这个阶级的一些特点。这种分析挺准确。
　　晚上，潘照坤来到家里，谈到王大学的立场问题。他对思想工作不够重视，说明他自己有些非政治倾向，有时立场发生动摇。叫我今后热情地提出意见。
　　
　　1963年10月8日星期三阴（2279天）
　　帮助白瑶和厉风。
　　白瑶的问题是政治上进心不强，有点马马虎虎的人生哲学，怕别人瞧不起，却一味固执己见、固步自封。厉风的问题是：文艺思想受了资产阶级的许多影响，思想有些人道主义和小资产阶级趣味，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读的是十九世纪文学，谁遭到不平的待遇，会给予人道主义同情，容易和资产阶级合作。他认为自己已经树立了革命的世界观，只是人生观有些问题。如果国家发生什么变动，他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前去。石果同志说，如果世界观对头了，人生观也应是对头的；人生观有问题，说明世界观未确立。小资产阶级革命情绪，把希望放在突然的事件上，希望环境给他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在平凡琐碎的工作面前，他的热情会消退下来，变得悲观失望。
　　晚上是政治学习时间。与以往不同，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的。今后会出现新的政治空气，我自己要首先做好。
　　昨天我接到三哥的信，他仍然没有工作，难受得我直想流泪。国家的状况如此，我只有奋起努力。
　　今日收到显亭信。
　　
　　1963年10月20日星期日晴（2280天）
　　早晨三点钟就起来，将《当庄稼人》原稿最后三篇抄清，又给显亭和庆雄写了信。思想思想，就是经常想想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从而能做到清醒和自觉。话剧《青年一代》萧继业曾对夏倩如说：当一个人觉得他是在往生活河流底里下沉，最初觉得痛苦，时间长了，便麻木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欲望，习惯于一种生活方式，像中了毒似的。还是要经常想一想的。
　　
　　1963年10月21日星期一晴（2281天）
　　只有三个团员，今晚在一起座谈《青年一代》。我想，林育生胸无大志，幻想建立一个诗意的小家庭，习惯于一种庸俗的生活趣味。他所谈的理想，事业上的成就，都是这个目的，所以他可抛弃能发挥作用的环境，为了能留在城市过一种舒适的生活，当一个系干事也行。
　　
　　1963年10月25日星期五晴（2282天）
　　午后听吴大有同志关于技术协作活动的报告。工人阶级在国家困难的时候，看到的是光明。吴大有开始搞协作活动，肚子饿，不能做家务了，思想是有斗争的，但他能以主席思想战胜自私自利的思想。我所差的，正是这一点，每当个人和集体矛盾的时候，总是先想到个人。
　　
　　1963年10月26日星期六晴（2283天）
　　又到文化宫去听吴大有的报告了。回来的时候，见玉妹把牙缸牙刷都准备好了，说是要去住院。我听了以后倒高兴。几天来为催她去看病、多吃点饭，叽叽咕咕的。这次去能把病治好，我也就放心了。
　　病房里住了六个人，进去一个新人，大家都直眼勾勾地瞅着，地上扔着碎碗、尿盆。我对玉妹说：“这里会寂寞的。”
　　“行，我能安心住下来。”
　　唉，以后她会知道那种滋味的。我回到家里，有了空落落的感觉了。
　　
　　1963年10月27日星期日晴（2284天）
　　果然不出我所料，玉妹今早就跑回来了。我到医院去送手纸、筷子，走两岔去了，她已回家了。我急忙回家，发现她换下来的衣服自己要洗，我挺生气。
　　有时，我想奋斗一下，“双反”前的我，像幽灵一样，重新回到我的思想里，那是不好的。我还应当刻苦改造自己。玉叫我这次别出差了。我看她的病是可以在医院治疗的，这次去接触工人，是改造自己的机会，我说服玉妹，争取去一趟。
　　澡堂里挺热的，那时，我产生一些幻觉，好像自己是不能改造的，写了一本带悲剧色彩的书，到死的时候才拿出来。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潜意识在作怪？
　　
　　1963年10月30日星期三晴（2285天）
　　梁斌在《新港》上发表了《播火记》后记。他说：“勤劳是中国人民的美德……懒惰使人无能，增加创作中的烦恼，像蜗牛一样，整天藏在壳里，不伸出触角，就不了解天气气候，吃馋了，懒闲了，思想拉远了，只有改行不干了。”这句话说得挺深刻。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最近读了纪念徐悲鸿的文章。徐悲鸿说天才是次要的，勤奋是主要的。这些话对我都有教育作用。
　　
　　1963年10月31日星期四（2286天）
　　《萌芽》于明年复刊。上海作家哈华来沈组稿。他说老一代作家年老多病，得赶紧采取新的措施，培养新一代作家。他特别讲了青年作家的修养问题：“我们不要希望别人吹捧自己，要时刻看到自己的毛病，倒可以促进自己不断地进步。”
　　跟杨麦闲谈，扯到我的写作问题。他讲以后写作品，可以给他看看。我想，写东西应当给别人看看，提出意见，会有启发。文学是党和群众的事业，就应当拿到群众中去考验和鉴定。
　　团小组会上，三个人谈了学习主席几篇文章体会。我最大的体会是：比较客观的和实事求是地认识自己，但仍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改造自己。
　　
　　1963年11月1日星期五（2287天）
　　一部《烽火春秋》稿，我认真地读了，写出详细的审稿意见。过去的文学批评，培养了一种藐视前人的作风，过分了就变成了狂妄。认真和踏实地工作，我正在学习中。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合抱之木，始于分毫，九层之台，始于垒土。还有江河不择细流，方能成其大……都是一个道理。
　　
　　1963年11月4日星期一晴（2288天）
　　午前听李素文和吴大有同志报告。李素文由先烈牺牲流血想到自己为什么起早点读毛主席著作的困难都不能克服。两件事从大小上是无法比拟的，但精神却是一个：为国为民。要做革命者，就得把这种精神贯彻到每一件细小的工作中去，爬雪山过草地是一个大的困难，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一步步地成就了党的光辉历史。
　　读《小城春秋》。最大的特点，是它能把人写活，四敏的善良、剑平的粗憨，刘眉的流气……特别这个刘眉，只一个场景里就给勾勒出来了。
　　
　　1963年11月5日星期二阴（2289天）
　　玉妹的病见好。听说我要出差，她从医院回家里，帮我把旅行袋找出来。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口罩、牙具、手帕都叠好了，留下一张纸条：“如用其他东西再告诉我。”好心的玉妹！
　　听说《青年一代》的作者是右派，但那创作的思想水平是很高的。作家的创作思想常出现复杂的情况，在一定时期和一定的问题上，可能会是进步的，那时可能写出好作品，但总归不能不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