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中生有

　　从单一阿婆家出来，龚卫国问道：“柳书记，时间尚早，你看下一步，是继续走访还是……”
　　“老辈人常讲，慢工出细活。我想，走访不宜图快；走马观花，考虑问题肯定不全，与其后面花大把时间去亡羊补牢，还不如现在做得扎实一点。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想就有些问题，咱俩先沟通沟通，交换一下意见，如何。”
　　“好。”龚卫国欣然同意，在他的提议下，两人步行来到村前溪边的榕树下。
　　一排大榕树正吐新绿，新叶散发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榕树后面是汩汩流淌的小溪，水流轻快，阳光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不远处是围着篱笆墙的农家菜园，篱笆墙外桃红李白，透着融融暖意。前方是空旷的田畴和静默的远山，后边为青砖黛瓦的村廓。头顶，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响起，令人心旷神怡。
　　“龚书记，这地儿选得不错，小桥流水，清新雅致，是个谈事的好地方。”俩人站在一棵大榕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在他们身上印上斑驳的光影。
　　“龚书记，抓扶贫工作，你们都是行家里手。下一步怎么弄；像单一阿婆这种情况，下一步我们怎么帮、如何扶，咱俩先掰扯掰扯，统一一下思想，你看行吗？”柳仲元虚心请教，诚恳问道。
　　“柳书记，不瞒你说，像电视上说的，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的那种集中连片的深度贫困村，咱们这儿可以说是没有。这儿，家家户户有山、有田、有土。有山，自己不搞开发，可以包给别人，拿点山租；有田，现在都是请机械来耕、耙和收割，劳力已经不是大问题了。哪怕你自己不种，也可出租，得点田租，另外国家还有粮补；有土，每家每户，大大小小的，都有一块菜地园土，只要人勤不懒，吃的蔬菜是有的。现在政策好，不会饿死人。”
　　“嗯，嗯。”柳仲元细心听着，没发表任何意见。
　　“现在的建档立卡贫困户，贫困也是相对而言的，真正贫困的，是个别长期卧病在床或者得了癌症的，对他们，说句实话，我们也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啊。”
　　柳仲元眉头微蹙，心想，扶贫攻坚，一项迫在眉睫的大事，到了村支书这儿，竟然变得轻飘飘地无足轻重了。考虑到是初次见面，想想算了，隐忍一下，以和为贵，就转移话题，不谈抽象，谈具体的。
　　“那单一阿婆呢？”柳仲元心想，刚刚听了、看了，你总不可能熟视无睹吧？到了咱们这一级，就是抓落实，而不是空谈、抱怨，讲大道理来推诿。
　　龚卫国又想起修路时，单一阿婆的阻挠、撒泼和耍赖，气不打一处来：“单一阿婆，她就是一根搅屎棍！有她在，啥事都做不成！哎呀，刁蛮得很啰！你说，你穷你就本分点，我们帮，也帮得心甘情愿不是，她老是骂骂咧咧的，动不动就撒泼、放赖……”村支书有些怒不可遏。
　　顿了一顿，龚卫国也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向柳书记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激动了。不过呢，今天，又觉得她还是懂得感恩，也并非一无是处。”村支书龚卫国向柳仲元细细地讲起了单一阿婆听话听岔了，结果跌到塘里的事。
　　柳仲元听了，笑了笑，感慨道：“是呀，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时，我们只是做了一丁点事，群众就非常感激。不过，话说回来，造成如今的局面，单一阿婆她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句古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哦，对了，她儿子搞得咋样？”
　　“快别提她的崽啦，就是只懵鬼、傻大个！前几年，见别人养猪赚了钱，也与人合伙养，又不懂半点技术，亏得死，贷的十多万块钱，折得没半分。钱败光了，也就消停了，老老实实出去打工去了。他自己都搞得没有，哪里还顾得上他老娘？平时，就靠他媳妇偶尔去看看这个老太婆，否则，死了都没人晓得。不过，湖南移民这点比我们当地人强，比较重孝道。”
　　“噢，哦。”柳仲元心想，尽管法律规定：赡养父母是子女应尽的义务，但如果子女不具备这种能力，不又是一句空话吗？最后还是得靠政府埋单。
　　“龚书记，你我心里都清楚，帮扶工作不是找对象，可根据个人喜好，挑三拣四。尽管单一阿婆不招人喜欢，甚至惹人嫌，但我们哪怕是捏着鼻子，还是得帮她。像单一阿婆的‘两不愁三保障’，咱们村两委有没有什么针对性的帮扶措施，或者是设想、打算什么的？”
　　“哪里有什么帮扶措施？也就是一年三节，县上的帮扶干部带点米呀、油呀，上门来看望慰问一下。至于‘两不愁’，她一个孤老婆子，又能吃得几多、穿得几多？山租、田租、粮补，加上低保，应该说，吃穿是没问题。但是，你说想吃得怎么好、穿得怎么好，那是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三保障’、义务教育，她不存在，户头上就她一人；基本医疗，政府帮她交了医保的钱，医院也搞了签约服务，而且她身体也好，命生得贱，没病，还一股子劲；安全住房，本来是安排了危房改造资金，不是被……挪用的钱肯定会退回来，不过也不够，她自己又没有半个钱，就是这一点，让人脑壳痛。”
　　“嗯，不错，确实不错。在扶贫攻坚上，龚书记是花了心思、动了脑筋、想了办法，咱们也不急于这一下，领导不是经常念：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柳仲元适时地鼓励安抚了一下，“照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她家最大、最急迫的困难，就是筹措危房改造资金。”
　　说完，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龚卫国感觉束手无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柳仲元也甚感棘手，又想从千头万绪中拎出一根线头来，突然灵光一现：能不能就从修路上撕开一道口子！
　　“对了，龚书记，你有修这条环村路的老板号码吗？你问问他的近况，套套近乎，然后介绍我也认识一下。”
　　龚卫国听闻暗喜，巴不得赶紧扔掉这个烫手的山芋！为了剩下的这点工程款，邹总对自己是死缠烂打，龚卫国想“关心”是最好不过了，出声应道：“有哟，邹总还有六十多万工程款没结到呐！隔三差五打我电话。他呀，怕死了这个婆子。嘿嘿，你等着，我问问他在忙什么，介绍你认识认识。”
　　“……”柳仲元瞧他那样儿，有些无语了，这么急于甩包袱，估计“黄世仁”缠得紧，“杨白劳”也不好当呀。
　　龚卫国一心想着如何“祸水东移”成功，认真地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拨出电话：“邹总，在哪发财呀……”小聊了一会，奉承话说了一大堆，末了欢喜地说道，“邹总，老哥介绍个兄弟你认识一下。我们村委呀，来了一个新的第一书记，是县委宣传部下来的……对，姓柳，柳书记……对对对……好好好。”连说着几个“好”，龚卫国赶紧将电话递了过来，“柳书记，邹总想跟你说几句话。”
　　“喂，邹总，你好，我叫柳仲元。”柳仲元接过电话，礼节性地问候起来。
　　龚卫国静待一旁，瞧柳仲元那个架式，腹诽道：“上面当官的，一个个都是这个味儿。听那口气，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似的。”突然，邹总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传出：“哎呀，柳书记，你好！你好！我们县的柳大才子！领导，您有何吩咐，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龚卫国一惊，柳书记怎么按免提了？又一疑惑，邹总认识柳书记？不会吧？再一鄙视，心里骂道：“狗日个邹总，一口一句‘领导’，叫得真是热乎！”
　　柳仲元也是一惊，自己下派当驻村第一书记的这点破事，他竟然也知道！暗暗敬佩商人信息之灵通。
　　场面上那些没营养的寒暄话说完，柳仲元诚恳地说道：“邹总，还真有事想请你帮忙。如果说，我是说如果说，那个单一阿婆，也就是阻挠你修路施工的老太婆，她同意拆围墙，邹总，你能补偿她多少钱？”柳仲元简直是字斟句酌，语速很慢，尽量把自己的想法和意思表达得更清楚。
　　“不可能的事，除非母猪会上树！天啦个天，她根本就是不要钱！如果钱能够解决，也不至于拖到今天。柳书记，领导，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根本不是钱的事！领导，真不是我小气这几个钱。”邹总在电话中显得是万般无奈、一点没辙，又几乎字字“血泪”控诉道，“为尽快了结此事，我又几经周折，找到她崽谈，她崽又是个穷急了的人，狮子大张口，开口就喊要十万！关键是，他还做不了主！哎哟，我真是被这个婆子害惨啦！
　　“领导，你刚刚去，情况不熟，千万不要听龚卫国唆，他唆狗咬脚的本事还可以，解决复杂问题，没点鸟用！他……”邹总为讨好柳书记，大献殷勤，大倒苦水，最后连龚卫国的不是也编派上了。
　　柳仲元是开了免提的，龚卫国听了，当时就不好了：“合着还赖上我了？你他娘的，整个就一奸商好么！”龚卫国气得脸都绿了，一万只“草泥马”在心中奔腾而过。
　　见邹总口无遮拦，柳仲元赶紧掐断他的话头：“邹总，要不这样，你看行吗？她的工作，我来做，赔多少钱，也不讲了，你帮我完成一项任务就行，任务就是：帮她家完成危房改造，内外墙粉刷，黑瓦改成琉璃瓦。效果图呢，我已经请人去做了。话，事先说明，她这儿呢，只有国家补助款1.8万。邹总，你是搞这一行的，施工队你也有，房子你也看过，你估算一下，看看行不行。你不用急着答复，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不是？”
　　邹总能不急吗？都快想撞墙了，只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如今出现转机，曙光乍现，岂肯轻易放过！但还是装着勉为其难，说道：“粉刷是花不了几个钱，就是盖琉璃瓦贵了点……好吧，行！既然领导您开了尊口，我照办就是了！”
　　柳仲元听了，不乐意了：“敢情说了半天，最后倒成了自己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柳仲元不干了，拿着手机送远点，干脆不作声，熬吧，看谁沉得住气。
　　邹总突然见电话里没半点声息了，急啊，慌神了，意识到问题了！立马改口道：“领导，对不起，真对不起，说错话了，是您照顾我。领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那，那我等您的好消息啰！看样子，我们伟大的柳大书记一上任，就降服了这个老巫婆！待事成之后，我请您，不，请你们整个村两委干部狠狠撮一顿！”邹总几乎是在吼，看样子真的是被逼急了。
　　“那好，一言为定！”柳仲元说完，干脆利索挂断电话，望着有些目瞪口呆的村支书龚卫国，笑一笑，把手机递还给他，信心满满说道，“这事八九能成！龚书记，下面就看我们的了！”看了看龚卫国的脸色，又不放心，真诚地劝慰道，“刚才邹总的话，你也别太在意。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是吧？他只是不知道我开了免提而已，知道了，借他一百个胆，量他也不敢胡吣。”柳仲元实事求是地说道。
　　“哎呀，柳书记，你真不亏是领导身边工作过的人！脑子好用，思路开阔，又有容人的雅量，佩服，佩服！我算是瞧明白了，半天下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环环相扣，打的是一套组合拳啊：单一阿婆解开了心结，还真有可能同意拆掉围墙嘞！这样一来，路就可以修了，危改资金也解决了，哎呀，真是一通百通！柳书记，你这一手，漂亮，真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哈哈，龚书记总结得好呀！不过，平心而论，下面的工作确实难做，没钱，没人，没物，工作又要完成，只有借力使力，无中生有啦！今后，咱们多弄他几笔画龙点睛就是！”小试牛刀的柳仲元信心倍增，憧憬着未来。
　　“哦，柳书记，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吃饭去。今天，咱们打土豪，到地主婆家吃去！”
　　柳仲元听完，一脸疑惑地看着村支书。
　　“哦，就是去我们的妇女主任家，大家私下里叫她地主婆，因为她也时常没心没肺地说她老公是土豪。她呀，烧得一手好菜！”
　　“就这样子去？不太好吧？”柳仲元还真没有蹭吃蹭喝的习惯，不过，他也知道，从今往后，很多事情，也要“随乡入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