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人了
作品名称:柔美圆 作者:牛心山 发布时间:2019-04-14 15:09:43 字数:5656
第一章死人了
到了梅雨季节,关中西部的山区几乎天天在下雨,刚刚空开的天,一会儿又阴实了,又下起雨来。地里成熟的玉米大都倒伏,棒子尖尖发霉。路被牛羊踏翻了天,人一走上去就是成脚腕子深的泥。高自泉打着雨伞,柱着一根棍子,行进在通往五、六组的路上。五、六组住在深山区,大部分人家住着五六十年代修的房子,少部分人家还住在窑洞里,一到雨季很危险,他要去看一看,如果谁家的窑洞有问题,就要撤出来。他冒着大雨,一步一滑地走,心里盘算着先去谁家。当他走到林林河畔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河水大涨,波涛汹涌,一片汪洋。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大树、木材、杂草、牛羊,似乎赛跑着争相奔向大桥。桥眼很快被大树堵塞了,水流翻过堤坝,装满了桥头引路,又翻过引路朝下游奔腾。如果早走一步,也许就能过桥,可现在不行了,桥头引路上边的水不断上升,已有1米多了,人根本就站不住。混水咆哮着,翻滚着浪花,翻下引路,很快就掏空了引路下边的石墙,引路一点一点被蚕食,最后哗啦一声撕开一个大口子。不一会儿,口子就撕到了石桥头,引路没了,全部变成了河床。
高自泉回头走到了村委会,想打电话没有,要去五、六组只得绕十里去柔水村过桥。他一会儿也不敢耽搁,沿沙石公路往柔水村赶。柔水村在高家村的东边,有一条通往市区的公路,路桥是七十代修的四孔石拱桥,两车道。这桥是一八二队修的,他们是勘探原子油的,驻扎在高家村五、六组,还有一部分住在20里外的黄力埔。三线建设时,柔水村的沙河沟修了一座从西安通往兰州的一0三战备电话库,电缆拉到了兰州,常年驻着一个连队维修保护。要在以往,高自泉经过一0三就会走进去看看,他曾经在这里当过工人,修了两年电话库。人家为了防空需要,挖空了山,砌了窑洞,上边栽了树木,加上周围全是大山和森林,人走过去要是不注意,很难发现。今天他心里有事,只是朝大门看了一眼,就匆匆走了。
高自泉走到五、六组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去找组长,直接到住窑户家里去看。高换换是低智人,祖孙三代挤在一孔破窑里。他见高自泉穿着长筒雨鞋,满身的泥水来看他,很是感动。他说:“高支书,这么大的雨你还来看我,我这心里高兴啊。”
高自泉在窑里看了看,问道:“窑表面看着好着呢,有没有响动?”
高换换说:“窑崖面淌土呢,我估末眼下没有大问题。”
“你们五组几孔窑?谁家的最烂?”
“怕有10家吧,王老六的最烂。”
王老六爱唱戏,跟着灯影戏班子跑了一辈子,到现在灯影戏没人看了才回家,钱也没挣下,老婆也死了,儿子在外打工好几年也没有回来,他一人过活着。高自泉走到村子西头最破的窑洞里,见王老六正在做饭,一窑的柴烟呛的他咳嗽几声还唱几声秦腔,“为王我打坐在宝殿上。”
“啊,老王你高兴得很吗?”
“谁啊?”回头又看不清是谁。
“我是高自泉。你这窑太危险了,要撤出去。”
“是高支书啊,不怕,这窑住了几代人了,烟熏火燎的结实着呢。”
“啥结实,你看头顶那块大土,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是寛不到3米,深9米的窑洞,经久的烟熏火燎已形成了漆黑的烟釉子,窑中间顶上有1米见方的土吊着,已露出1尺多了,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王老六笑着说:“胡书记去年来看了说有危险,让我撤出去,他们不是农民不知道农村实际,你也说有危险。你记不记得你们碎时我的窑洞就是这样啊,都过了多少年了,老样儿,塌不了。再说了,啥都是惜命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哩,我要等我儿子回来呢。”
高自泉见王老六很自信,又问他儿子的情况:“你儿子一直没有消息吗?”
王老六找了个凳子让他坐下,抽着高自泉递来的香烟说:“没有,听人说在广州见过,人家问你不回去看看,你妈没了,你爸的日子过的恓惶,想你快疯了。你听那小子说啥,他说在外逛荡了几年钱没挣下空手回去人家笑话,要弄成了才回去。唉。”
“这孩子,回去看一看再出去吗。真是应了那句谚语,父母的心操在儿女上,儿女的心操在石头上。”
“可不是吗,碎碎时候,我把他挈来挈去的,大了不知父母的好歹。这会儿一想,家严出孝子,娇惯出豹子这话就是没说错。唉。”
说话间,王老六的饭熟了,做的是疙瘩,舀在碗里黑呼呼的向老鸹儿子。端给高自泉一碗,他说吃过了,不想再吃。王老六说他不吃这碗疙瘩就是嫌脏,看不起人。高自泉只得吃,也许是真的饿了,他吃了两碗,王老六挺高兴,说:“雨下的大,你走不了啦,今晚住下,听我唱乱弹。”
高自泉说:“我还要去六组查危窑危房,我叫组长给你找个地方撤出去,一来你安全,二来我放心。”
高自泉走到组长家里,问了其他人家的住房情况,安排搬王老六到组上的办公室去住后,才去了六组查灾。六组在山顶,距五组4里路,坡陡路滑,还没有公路,只有拉架子车的小路。他走到半坡又滑又热,就靠在树上休息。山野是一派雨雾,沙沙的雨水打在树叶上又被甩落一地,树下的小草被雨点打的东倒西歪,山菊花打落了,依然开着。山鸡咕咕的叫着,站在雨地里叨玉米。一头牛钻在一架藤条蔓下找草吃,见人来了抬头看看,尾巴一甩哞哞叫上两声。小路的石头上长了青苔,不小心就会滑倒。高自泉赶上那头牛,一步一步上山,滑时就抓着牛的尾巴。
六组组长李六斤在家里和一伙人开拖拉机,五块钱一把,热热闹闹的。山里人有柴烧,把炕烧的烫屁股,屋子里热气腾腾。高自泉站他们旁边看了两把牌,看看还是没有人发现他,就大声说:“李六斤,到派出所打走。听说你们组赌风严重,我还不相信,这回领略了。”
李六斤见是高支书,丢下牌,跳下炕说:“刚刚打了几把。上炕暖一暖,下雨天冷。”
高自泉扳着脸说:“我没你那么有福,我是查危房危窑来的,你查过没有?”
李六斤说:“自从村上安排了,我天天在查看,没有危房危窑。”
高自泉说:“走,咱们再去查查。”才出院子,就听见有人喊着“赶紧,王老大家房子塌了,快救人啊。”
高自泉说:“快叫人去。”带头往出事地跑去。
王老大家的房子在滑坡地段,雨下的天数多了,山体水分大,后崖上直掉土,他一看有问题,就叫家人上楼装麦子。才装了两口袋,就见房子动了,他大喊一声“房要塌了快跑啊”。大儿子跑到了院子,老两口还在楼上,房就催毁了。高自泉看到的是一堆房土瓦渣,他知道完了,人被埋在下边,赶紧组织掏人。老天似乎和人作对,这会儿又扯起了淋子雨,下得人们争不开眼睛。听说塌了房压了人,全组能干活的人都跑来了,有人穿了雨衣,有人披了亮纸,有人打了伞,有人戴个草帽。当时又没有人看到压人方位,都说不准地方,就不敢用工具掏,怕伤了人,都用手刨土找人。
高自泉一边指挥,一边刨土,他嫌雨衣穿着刨土不方便,一干活又热,就脱了丢在一边,拼命找人,雨水打湿了衣服,脸上抹了泥巴,全然不知。李六斤起初打着伞,一个手刨土,见高支书脱了雨衣,就丢下伞救人。由于着急找人,工地上有点乱,大家只知道在房子中间刨人,哪知道王老大的大儿子被压在前檐墙下边,早被找人的人踏死了。王老大两口压在大梁下边,早没气了。他的小儿子去别人家里借口袋,幸免于难。
下了一个月的连阴雨还没有晴的兆头,山野仍然雾蒙蒙一片,抬头看天,雨毛毛的,不由叫人有点烦。已经过了白露,该是种麦子的时候了,天再不晴就迟了。有人就冒着雨赶着牛,把麦子撒在地里,一犁一犁的耕种。地里很烂,鞋子沾满了泥巴,就象大西北当兵人穿的大头皮鞋。有人干脆扔了鞋,光着脚吆牛犁地。胡媚子带着8个干部朝高家村走,见了认识的农民种麦子,就打声招呼,又继续赶路。高家村发生的滑坡摧毁民房事故,被高自泉压了,今天一早柔水村的人跑到镇政府反映,她才知道,就马上召开全体机关干部会议,安排了6个组分头去各村查灾,她带上一个组要去高家村排查危窑危房,处理事故。她心里着急,不由走得很快,连男同志都赶着吃力。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雨季一到镇上就召开了防汛会议,和各村签订了安全责任书,又派包村干部入户排查,制订了防抢撤方案。她想,这回太平了,不成想高家村却出了人命,这叫她怎么向县委交代呀。她自当了柔水镇的党委书记,大小工作都走在全县的头里,武书记很看重她。这回马失前蹄,不由怒从心头起,心里叫骂高自泉狗胆包天,防汛工作大而话之,出了人命还不上报。想干什么?
胡媚子他们绕道去高家村五六组,经过柔水村大桥时,看到桥头已经被洪水冲走了一半,两车道只能走过一辆车,而且水还在不断的冲刷着,如果不及时压沙包,就会中断交通。她叫交通员回去向县交通局报告,派人来抢险。这次连阴雨下的天数多,沟沟叉叉都涨水,林林河河床仄,装不下,山洪就涌出了河道,哪里低就往哪里奔,轰隆隆的洪水声振聋发聩,人在河边不大声说话根本就听不到。河水冲断了山里的高压线,一些离河床近的公路被水淹了,只得绕道或者爬山。一0三库外的院墙倒了,几个看院子的人站在那里指手画脚。胡媚子无心去管别人的事,一心一意赶路。
高自泉看着摆在院子里的三具尸体,欲哭无泪。王老大的小儿子王小科才12岁,他心惊肉跳的站在父母和哥哥的尸体旁边,谁也劝不走。他没哭,他昨天就哭干了眼泪。他没有见过死人,要是别的死人,他也许害怕,可这是自己的亲人,他要守夜,要守着他们醒来。高自泉拉不走王小科,就陪着他守灵,雨天山里的夜晚很冷,他让李六斤找来大衣穿上,又生了柴火,搭了庵棚,把死人用亮纸苫了。李六斤也不敢回家,他和高支书一块守夜,他们商量王老大的后事。高自泉说:“你组上有板吗,瞎好要订个棺材。”
李六斤给高支书点上烟说:“集体没有,私人有。三副棺材,钱是个问题。”
高自泉狠狠抽了一口说:“钱不要你出,我想办法,明天你负责买板,叫木匠赶紧做,人掩埋得越早越好。匠人的饭你家管,其他人回家吃去。你不要怕,饭钱我揽。”
李六斤说:“有你高支书,我怕啥。不过,还是应该向镇上报灾,让国家救助救助。”
高自泉打着手电照李六斤的脸,说:“没说的了,压都压不住,还要去报灾。你想,报了灾有你我啥好处?镇上三令五申叫查危房危窑,你都干了点啥?你成天和人开拖拉机,王老大家你根本就没去,还忽悠我呢。一次死了三个人,这是重大事故,报上去要追究责任,我不敢想了。咱们先压下,顺顺当当把人埋了再说。”
王小科由于哭喊,已经累了,倒在高自泉的腿上睡着了,他给盖好大衣,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一家人活蹦乱跳的,说没就没了,以后咋办呀?”
李六斤说:“这孩子是个问题,他还小,谁来养活他?”
高自泉半晌没出声,庵棚外的雨又大了,彩条布嚓嚓的响。他说:“是啊,他们族里没有亲人,他舅家在甘省,几十年都没有联系了。我看是这样,孩子我来养,我家娃娃都大了,老婆在家不怕没人做饭,就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至于上学的费用吗,好办。”
李六斤感动的说:“不愧是支书,就是有气派。”
这一夜两人一眼未眨,听着风声雨声,说着王老大家三口人的后事,不觉天就亮了。
李六斤开了组上的会议室门,叫了四个木匠去找材板,有人怕以后要不下钱,死活不卖,没法子,他只有用自己家的材板。农村埋人要请阴阳先生,高自泉怕走漏风声不让请,他让李六斤带几个人去随便打坟墓。他说:“文化革命时队长就是阴阳先生,扛上头随便一划就行,还出了县长、省长呢。”
安排好一切,高自泉就背上王小科到李六斤家里休息。熬了一天一夜,他确实累了,一倒头就睡着了。他做梦进了北京,参加抗洪救灾表彰会议,胡主席给他发了誉荣证书,他握着胡主席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声断喝,他被惊醒,胡媚子站在脚地,一脸的怒气。“起来,大胆的高自泉,你这支书是怎么当的?你干什么事情都要忽悠领导,查危房不细心,出了人命不汇报,你想翻天吗?一家三口人命关天的事,你还当儿戏!你按的啥心,你想把我弄下去,我下台前先把你日踏了再说。你也不尿一泡照照,看看你是啥东西。你去外边看看人家都在干什么,你还有心事睡觉。”
李六斤的老婆插嘴说:“高支书夜晚守了一夜死人,才睡下。”
胡媚子高声说:“谁让你插嘴!出去。”
李六斤老婆边往外走边小声说:“女书记还歪得很。”
胡媚子说:“歪着歪着都有人哄我哩,再绵一点就上了头了。”
高自泉一直不言语,低着头任凭她训斥。他不敢解释,胡媚子正在气头上,越解释挨的训越多。再说了,房子塌了,一下子死了3人,本来就是自己的错,想压住不报又错上加错。他想,你今儿就是把我骂死,我也不说话,看你还有啥法子。
胡媚子见高自泉一言不发,向小学生一样低着头,气就消了大半,她让高自泉坐下,语重心长的说:“老高,高书记,你都是老干部了,在这个问题上难道就这么糊涂吗?查灾不认真咱今儿先且不说,你说为啥不报灾情?”
高自泉说:“我们这儿滑坡出了3条人命,责任在我,我不想连累镇上,就没有上报。”
胡媚子说:“你心情是好的,但你的动机不纯。你想想看,死了3人是重大事故,你想捂就能捂住吗?要是有人反映到报社,记者来一调查不是露馅了吗?那时就不是你的问题了,县上领导就会找我的嘛哒,他们会说我是官僚主义,我就会下台。你哩,支书不当还是干部吗。”
高自泉说:“我没有想那么复杂的,我是想瞒住镇上。我们把工作做到了五六组全体村民,他们都不会说这儿一次塌死了3人。”
胡媚子问:“那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同志,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事故捂是捂不住的。”
高自泉说:“能捂多时是多时。”
胡媚子说:“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们要利用这个事故做正面宣传,要写材料歌颂抢救人的场面,要发动全镇人民给王老大家捐款,要宣传你无偿收养孤儿王小科的事迹。这样一来,我们的责任就小了。”
高自泉笑着说:“不愧是党委书记,想法独特。”
胡媚子离开高家村五六组时,掏出1000元交到李六斤手里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先掩埋死人,所有花费有镇上哩。”她又对高自泉说;“先发动村民捐款,随后镇上发文件捐助。”
埋人那天又下起雨来,五六组人不够,全村男人都去了,大家抬着棺材,一步一滑地走到了墓地。王小科拿着哭棍嘶哑着嗓子,泪水和着雨水,早变成了小泥人。高自泉引导着他磕纸盆,跪地双手举着铁锨让舅家人先铲三锨土。王小科没有舅家人,李六斤拿过铁锨代替。三锨土铲过,大家动手埋人,王小科爬在地上号哭,高自泉抱住他,脚下一拌摔倒了。以往埋人又说又笑的场面不见了,大家都很严肃,高自泉坐在地上抱着王小科,他也哭了,一对泥人感动了天地,雨渐渐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