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擦肩死神

　　“你冷静点冷静点，说话不要带脏话。”严朝鲜示意他坐下，将他的茶杯拿到温瓶边续了水，端到他面前。
　　“我没法冷静！”仲江自知有些失态，坐下来喘了两口粗气说，“严书记，你知道中学那个环境。这城里龙灯从初五六就咚咚当当哐哐地敲起，多是些崽崽龙灯，去了一批又来一批。我今年春节就安排保卫不要开门，所有龙灯一概不准进。锣鼓响器敲得人心烦，一声一声地叫门和玩灯时的鞭炮，影响人看书学习或谈话。但是本街的大人龙灯你不能不接，如果一家一户走，吵闹自不必说，到那排长长的木楼上去给每位老师拜年，平常走起路来都是嘎吱嘎吱响的楼房，如果站在上面的人多，哪个敢保证不出安全问题？
　　“我和街道牵头玩灯的灯头商量，约定正月十三晚上到操场上玩一下，算是为全校老师拜年。我安排财务买了条三十五元那种翻盖遵义烟，送一百块钱。事实就是这样。”
　　“今天就谈到这里，颜校长。”严朝鲜站起来握着仲江的手说。“从你今天的谈话来看，除了经济上待我们和审计部门另作结论外，其他我个人认为没有什么大问题。说实话，你的胆识还真让我敬佩。”
　　“那是自然……”仲江觉得这回答有些不妥，急忙改口说，“过奖，过奖。也请你转告领导们，如果他们觉得我不称职，可以马上把我免掉，我绝无怨言，真的，当一名专职教师轻松愉快多了。”仲江笑着回答。但他也知道，这后半句多少有些赌气的成份。
　　
　　古江华的语文成绩不错，特别是作文，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数理化却是一塌糊涂。初中毕业，他沾沾自喜的作文，也未能使他超过高中录取分数线，只是收到了职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仲江动员他复读，江华不愿意，仲江本想把他改收到一中普通班，得知他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一想可能对他今后还好一些，只好作罢。古成竹则是另外的意思，“让他到城里耍两年，然后把媳妇接了交给他。”
　　古成竹常说“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在江华读小学时，就一直为他张罗一门亲事，而且在这件事上还很挑剔，终因高不成低不就，到古江华职中毕业仍无着落。按成竹的标准：女方要有兄弟，越多越好，以防江华今后受人欺负无人帮忙；人才要过得去，身体要好，江华浓眉大眼，长相与成竹酷似；要贤淑，不知书不要紧，但要达礼，女人家，不守规矩有损门风。成竹对女婿的标准有所不同：家庭弟兄不要太多，多了不好分家；人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会吃亏；身体要好，农村人没有力气凭什么吃饭？最好是上无老的要孝，下无弟妹要扶。成竹就为大女儿古江慧选了骆范仁这样一个丈夫，他对骆范仁的游手好闲油腔滑调，完全理解成了聪明。按照农村风俗，一切礼仪程序之后，古八字说“要得发不离八”，将江慧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七十八。成竹和聂景红通过古成兰转告仲江，说江慧什么都不缺了，就差台落地电扇。仲江与辛娅商量，辛娅虽然不很乐意，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古江慧的婚期临近，仲江心想，暑假也将开始，再过一天开过散学典礼，就可利利索索地回家帮忙舅爹家操办一些事情，比如写贴对联，借桌子板凳挑水之类。
　　这天，仲江吃过午饭，感觉上腹有些疼痛，还有些发烧，以为是肠炎或胃炎加感冒，到药店买一些药物吃下。晚上，腹痛部位逐渐下移，最后固定于右下腹，同时出现恶心、呕吐，当天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倒了出来。半夜，更是疼痛加剧，痛得在病床上打滚，连声呻吟，灯光下的他汗如雨淋，脸色如士。辛娅起床喊醒保姆，嘱咐她天亮后上街买点菜回来，先煮给女儿吃了再做他们的。仲江则吩咐保姆上班后去给副校长讲一声，他不能参加散学典礼了，请他安排一下。
　　辛娅陪同仲江来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准备去车站接夜班车客人的三轮车前往县医院。医生护士起床打着哈欠，简单询问过仲江的病情，安排好床铺，怀疑是急性阑尾炎，但要天亮上班后才能化验、检查，开了一些常规消炎药物，开始输液，随后又给他打了止痛针剂。仲江安静下来，辛娅和衣靠在床边迷糊了一会儿儿。听到仲江的呻吟声，她睁开眼一看，天才麻麻亮，一看手表，时间才五点过，最后一瓶液体，才下去小半。辛娅看着仲江难受的样子，恨不能把手表取下来将时针拨快一些。
　　终于捱到上班时间，在科主任率医生查病房走到仲江床前时，孟明查科室到岗情况也正好巡查到这里，听罢辛娅说过病情，便要求主治医生立即安排化验检查，并给化验室、放射科、B超室的负责人打招呼：优先安排。检查诊断结果下午全部出来了，仲江患的是化脓性、穿孔性阑尾炎，身体其他症状基本正常。孟明根据院内手术情况，安排明日下午进行手术，切除病理性阑尾。
　　病情确诊后，仲江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手术前，打了一支止痛针的他，与坐在床边的孟明开起了玩笑：“有个病人对医生说，医生，我患的是不是肺病？有的时候，医生诊断为肺病，病人却死于其他。医生说，你放心，我诊断为肺病的病人就死于肺病！”
　　孟明笑着说，“要相信科学，医生判断也许会错，仪器不会有错的，一种仪器有误，不可能种种仪器都错。”
　　仲江微笑着眼里却呈现出一丝忧郁：“说实话，这手术虽是不大，我心底还是有些担心在手术台上下不来。”
　　“你放心，这回我安排给你做手术的何医生，是我们医院最棒的，人称‘何一刀’，不要说割你这有它不多无它不少的阑尾了，就是把头盖骨揭开，他也没有出现过事故。我看你们也熟嘛。”
　　“他小孩在一中高二（6）班，成绩还不错。”仲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最好换个不认识的，我怕他在手术台上紧张不大胆，畏手畏脚的，反而误事。辛娅那回就是例子。”
　　“你放心好了，这何医生不管是对生人还是熟人，上了手术台，都像割猪肉一样大胆，像绣花一样细心。”孟明拍了一下仲江的肩膀，起身往外检查手术准备情况去了。
　　仲江躺在手术台上注射麻药不久，感到大脑和身体迅速分离，穿戴白大褂白帽子的何医生，头上的汗珠，刚刚积成，就被一旁的护士用毛巾拭去。手术室很静，他似乎听到了手术刀割开肉皮的声音，过了很久又听到缝合伤口的声音。他又想起有的病人，在手术台上睡过去就没有再醒来，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呢，于是他就想起了贤春那首《想像死亡》：
　　
　　比熟睡还要舒坦
　　思想不必在梦中奔波
　　心脏和鼻孔不再劳累
　　
　　穿上崭新的西服
　　站在黑边窗口
　　庄重地凝视带泪的花
　　木然的花
　　微笑的花
　　怎样将金钱浪费
　　如何将遗嘱违背
　　认真体验心中的泪
　　眼中的泪
　　失去遗产继承权的伤悲
　　
　　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来告别
　　聆听用涂满风油精手帕
　　擦一擦眼睛的人
　　如何用一篇剽窃的悼词
　　将时间浪费得顺顺利利
　　把一生裱糊得熠熠生辉
　　
　　从火葬场天空爬进阳光
　　看人们怎样将那篇悼词遗忘
　　
　　仲江被放上手术车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时，看到走廊两边站了许多人，有辛娅，有同事，有保姆抱着的女儿，女儿将小手放在嘴里吸吮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他；还有母亲，是谁告诉母亲的呢？肯定是辛娅。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他希望母亲是眼疾发作，正在迎风落泪……
　　过完折叠式旋回楼梯，仲江被推入先前的病房，睡在病床上，他不知时针转到什么地方了，只是看到天已经黑下来，室内外的灯也陆续亮了起来。当人们渐渐散去时，母亲喊辛娅回去休息，辛娅让保姆回去把饭煮了端来。
　　朦胧中，仲江听见辛娅在教女儿喊“爸爸”，女儿的声音稚嫩而又清脆。坐在床边条凳上的母亲，打起了瞌睡，只是在身体忽然前倾的瞬间又醒来，揉了揉眼睛，喊一声“老二”，坐一会儿儿，复又如初。
　　辛娅喊她回去睡，她对辛娅解释说：“昨天听到带信的人说，老二在医院吊氧气了，我和他爸爸一晚到亮都没有睡得着。他爸爸在家喂那些猪牛羊，我先来看看。他舅爹喊我等他一路来，哪个等得他呀，他还要拉两只羊子上街来卖。”
　　仲江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喊他，医生吩咐，不能让他睡过去，怕他睡过去了醒不来。母亲和女儿每次喊他，他都只能在心里答应一声。此时，他感觉到，死亡，甚至想像死亡都是一种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