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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第2191-2204天

作品名称:少记风流老来看——盖壤文学日记3680天      作者:盖壤      发布时间:2019-04-04 11:28:14      字数:5686

  1962年9月13日星期四晴(2191天)
  中秋节。黄昏的时候,天上涂抹一层滞暗的蓝云,不太厚,月儿出来时候,被这云层罩着,那模样像一个胖姑娘的脸,刚从云烟里钻出来。云退了,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月亮由黄变为晶亮的,轻轻地从地平线往上升。
  人们着急吃晚饭,就都到院子里,找出一个小板凳。性急的人总也坐不下。到月亮高升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孩就叫着跳着,小伙子敲起了锣鼓。据说,去年还没有这样欢乐的景象。今年吃得饱了,年轻人也多了——工厂下放的,学校毕业的……
  我只想她,爱就是爱嘛,隐瞒真情干什么?保护自尊心的言语常是带刺的,叫人讨厌。思恋的心得不到报答,心在希望和别离的两个界限内翻腾。旋涡常常把心挤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却又个能抗拒,只能着急。对她的回忆是甜甜的,我的胸怀就不能容纳一人女孩子的心吗?可是我担心是什么?一种感情可以把我们长久地连接在一起,不在任何境遇里怀疑和忧愁。
  我想念她,渴望她的来信,我甚至有后退的想法,即使她不能和我做一生的伴侣,那么我们只在一起玩玩,在紧张的劳动之后,我们休息的时候,去看看剧,听听音乐,或是到电影院里看银幕上的人物欢喜、愤怒、流泪。但我立即觉得,这是很无聊的,这是卑怯的心理使我恼怒,也怜悯自己,用哀怜的情调打发着寂寞,你不觉得这种人的格调不高吗?一气之下,我就到屋里看《包法利夫人》了。
  炖肉和月饼吃得大家很高兴,说这已经可以满足了,过了一天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但是大家谈精神方面事情的,是在这儿临时劳动的人。过节吃不到月饼,留下来给家里孩子和老婆,别人就把月饼送过去。
  “我有。”大家把月饼给赵多良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月饼,满得意地咬了一口。
  “你哪来的?”
  “家里带来的。老婆把肉也送来了,一点不留!”别人很羡慕。
  邓荫科一听,拍着大腿赞颂,“贤德也,夫人!”
  接着大家谈起郑桢的对象来。邓问写过信没有,说是写了。“这方面你可向小盖学习,叫吴振业做战略分析,小盖做技术指导。”老邓侃侃而谈。“再请你这个观察家观察!”老对指老夏。
  夏炎插了一句:“我没意见!”
  法利夫人以学钢琴的名义去和赖翁私通,贪婪而狂热,我觉得无聊。后来破产,罗道夫和赖翁都离开了她。为她流泪和衷心爱恋她的还是查理。书对爱玛的情人是一种批判,对自己的错误是怜悯和责备,为查理的为人悲哀了。爱玛的爱情只是追求享乐,她不会想到对世界的责任。哪儿来的这种思想和激越的情绪呢?她的欲望受到了社会的怂恿,先给予虚假的和有限的餍足,后给她挖好了葬身的坟墓,一个中产阶级的女儿,由幻想到破灭的悲剧快要结束了。我正看到她服砒霜的情景。社会叫她死,她自己再往死里巴结,而且是那么热切地跑过去。她的命运吸引着我,听不见别人的谈话了。
  前天收到本枝(大姐的女儿)的来信,说已经结婚了。
  
  1962年9月14日星期五晴(2192天)
  生活里一些普通的人,动人的事迹不太多,但能做出能显示他个性的事情,有点使人记住的风趣。大家又谈起桑凤歧来了。早晨把车赶出去,到了王七寨,马毛了,他跳下车,扔下鞭子就去拽马套,想用一臂之力与马的拉力平衡,结果摔在了车下。车轱辘从他身上轧过去。当时他好像觉得自己死过去了,摸摸脑袋,意识清醒,抬头看大车跑远了,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甩下一包粮食,他望着飞驰的马车,追上去是不可能的了,随便跑去吧,自己一屁股坐在麻袋上,狠狠地抽起烟来。他想,只要看住粮食,就不会有发生意外。后来他把粮食放到安全的地方,袖着两手,回头找鞭子;没找到,只好回到农场。马拉着车,早已进了院子。他又赶将过去,卸了牲口,照旧打哈欠,睡觉,像没事儿似的。
  今天马车拉煤,回来已经很晚了。我把马赶到后面的瓜地里放牧。小青马不好好吃草,满地溜达,找半熟的稗穗吃。我只好把它赶回来,牵出去吃豆叶。
  
  1962年9月15日星期六晴(2193天)
  读完了《包法利夫人》,也读了后面的辩护词,展示一个妇女的堕落过程,不是叫人学好怕堕落,而是叫人不要在家庭责任之外寻求幻想的幸福。故事情节否定了人物的不正当行为,由可爱变得令人讨厌,这就是批判。当然是批判得不够的。
  想到爱情,想到我和组织的疏远,我有点省悟和苦闷。午后我到地里去,看到刁永祥在窝棚里睡觉,仰躺着,胸前压着一本打开的书,发出鼾声,肚皮跟着一起一伏,前额、鼻尖、和鬍髭里渗出汗珠。我翻他的书,原来是郭沫若的《少年时代》。61年我和他一起参加整风整社时就看他带着这本书。后来他醒了,我们谈起农场。我担心人少,苞米会丢。他哼了一声。我瞅着他,等着下文。他望了望我,心里好像在想:应不应当讲那句话,用笑来掩饰着。我转头来,并不鼓励他讲下去。他却坐起来,终于用果断的语气把话吞出来,说:“叫我说,不丢他就不能接受教训。大丢一回,咱们就散伙,我对农场总结了八个字:得不偿失,劳民伤财。总算政治帐,哪来的社会主义?”
  我不以为然,瞅着快要成熟的庄稼地。苞米地竟不是一味的金色,常常是一株苞米上,有黄的、红的和绿的颜色,斑烂驳杂,这美丽的装束使人惊喜,因为这是我们的劳动果实。
  “昨天我给他们讲了一课。”老刁又给我“普”起来,“选爱人,第一,要健康;第二,品质好,忠诚朴实;第三,会交邻居。我主讲,禾果补充,赵多良举例。讲者有小赵,听者是钟宝良。讲后对他们颇有启发。目前的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做饭、带孩子,都是母亲的事情。选爱人的第一个重要条件是能不能从事家务劳动。就这一点讲,我对我的爱人非常满意,每次出差,东西都给我准备好了。”
  他的话对我的吸引力不大。他无可奈何地问我是不是听进去了。我说我得想一想。他叹道:“人都会生活得很幸福,就看你会不会支配。而且,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愿意计较的,农民从来不讲这些问题,难道他们都不是幸福的吗?”
  我说:“谁说农民不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参加民主主义革命,在集体劳动中为国家生产粮食,反对包办婚姻,不是为了改变他们的命运而付出的变革行动吗?”
  晚上我有时想到:不甘于这种爱情的折磨,把问题全部摊出来让她考虑。有时想讲一些有风趣的话,为了适应她目前的态度,前一种做法使我害怕,后一种做法又使我觉得造作。人最苦于在困难面前找不到办法,只能苦苦思索,唱歌,拉小提琴,想派遣内心的苦闷,却怎么也不能使我快乐一下。
  我披着棉袄,来到地瓜地。十七的月亮从庄稼的稍头冒出来,殷红得像一个火球,刚爬出来就躲到云彩里去了。地上突然变得黑魆魆的。我钻进低矮的小窝棚里躺着,身下是一条麻袋,再底下是暄乎乎的苞米窝子,松松的,很舒服。小窝棚是用秫稭搭起来的,外面还有一个就地砌成的小火灶,夜里看青的人可以在上面拢火驱寒、烧地瓜。早晨起来喂马,我常到这儿凑趣,看那煤火冒出的烟,顺着幽暗的光往外飘。火光照在豆叶上,忽忽闪闪。后来,黎明的光就把这块不太亮的空间给融合了。我在这里躺着,听两个看青人的对话。讲的是小羊很肥,市上的地瓜很贱,一毛九一斤,这是办农场的成果,接着他们就担心地对面有人偷地瓜。我就爬起来,说:“我从那边回宿舍,捎带看看。”
  脚踏在蓬草上,裤脚有些湿润。这一天应当是满意的。
  
  1962年9月16日星期日阴(2194天)
  终于接到皙瑛的来信,还没来得及分析信里内容,心跳得很厉害,是绝望中得到的幸福,是焦心的折磨中得到的宽慰,是想象中喜悦的增加。我高兴得厉害,又想哭一场,眼睛有些潮湿。她到底是愿意和我好下去了,就看我的作为是不是她所理想的那样了。我知道,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话说的太不连贯,但我理解了她的心。她说,好想说说自己的想法,却又缺少胆量。是怕我不会像她理想的那样?怕我的爱情会动摇?怕自己不给自己的话做主?都是可能存在的。我得让她相信。
  我还相信社会环境对她的影响,特别是她的父亲和她的哥哥。我唯一的担心就是她见异思迁。
  我揣着她的信到地里放马。马拉车进城,常常把我的爱情和希望带给她,也把她的心情带给我。我在草地上走着,把头放在一株高粱上想着。草地惊起来的小蚱蜢从这棵草跳到另一棵草上,草稍颤抖了一下。它们在为我的幸福祝贺吗?
  我多么希望看到她呀!我将听她给我讲的一切。
  吴振业调到社里去了,今天来交代工作。夏炎担任副场长的工作。党给予一个改过自新的干部多大的信任?挽救了多少人!
  
  1962年9月17日星期一(2195天)
  生产队有个姓高的,到场部来找房木,在马槽边站了一会儿。我向他请教马不爱吃草的原因。他把手放在马鼻孔上试了试,又在马耳朵上摸了摸,吃惊地说:“这马这么热呀!”接着又看了看马嘴,只见舌根处有一个大泡。原来马有病了。午后丁念达牵马到古城子兽医站去看了看,诊断是过劳,口炎,吃了焐草或狼尾巴草造成的。马渐渐地瘦了,大长脸显出一对大眼睛,没了精神,走起路来像站不住似的。
  
  1962年9月18日星期二晴(2196天)
  今天全社来人收苞米。收到SYM的信。她说她总想知道我的情况,像姊妹一样,但说话中流露出一种留恋的情绪。往往是热烈的追求不如失望的思念更能打劫人心—假如她的思想易受感动的话。她的信在一瞬间系住了我的情绪。我想,一个人不能爱两个人,这是确定不移的。那种未置可否的想法还是丢掉吧。
  我想我会被一个女孩子爱着,她美丽、丰腴、苗条、聪明,我会使她更好的。
  使她担心的,一个是水平问题。那到底有没有?我想,那是客观事实,从最坏的理解,会不会抱怨她的不进步?我不是那种人,因为她不是固执地反对别人帮助;从好的方面理解,我的进步不正是她的幸福吗?所以,不能把水平高低跟幸福对立起来。我想,这是她目前顾虑最大的一点吧?
  大学说,我一年的锻炼任务很快就完成了,爱人也搞成了。这一年对我好像很幸运。可是,这是我内心最不平静的一年。我希望今后的生活会顺利些。不能总以策略上的谨慎来应付家庭生活。那样的话,不是太紧张了吗?我希望的是感情永远是新的,也总是习惯的,那样的话,生活也会自然与和谐。
  我昨天给皙瑛写了信。今早急着要寄出去。我不愿叫她着急。对她的热情,我尚不能深信,仍然要做她会动摇的准备。这样,才不会过分地失望,因为她还是不够坚定的年龄。
  
  1962年9月19日星期三晴(2197天)
  社里来人起地瓜。地瓜奇形怪状——猴子、大象、小老鼠……
  我对未来的家庭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有坚贞的爱情,只要她对我是尊重的,别的什么都不在乎。
  
  1962年9月20日星期四晴(2198天)
  左边的齿龈又发炎了。我到收容所的卫生室去看了一下,拿了点消炎药。
  收容所收容了些盲流,前后四幢青瓦房,有一条甬道通到院子里,两边是树墙,墙里面是花壇,几个人和小孩抬土垫院子,环境整洁,管理有序,把一些不守规矩的人组织起来,工作不大容易吧?
  我更想她。她今天来信说,叫我在十月三、四、五、六四天里休息,她已请了一天的假。我当尽力满足这个要求。
  
  1962年9月21日星期五雨(2199天)
  社里的人顶着雨来收地瓜。汽车走到王七寨就误住了,人们徒步走到农场。到这里衣服全湿了。刁永祥对王维平说:“在家的时候,李晋就说今天到农场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以为你和老吴能认真研究,结果还是决定来了。”他说话伴着笑声,提意见又显得不是十分认真的样子。
  牙龈痛,感冒,腹胀,心里好烦。
  
  1962年9月22日星期六晴(2200天)
  秋雨很凉,连牲畜也传播着冷寂的情绪。这日子过得好慢哪!
  我不大敢去想未来了。我会幸福吗?可不可能把共鸣的声音扩大到一切生活领域当中呢?要有信心去影响她。她的性子可能执拗而倔强,要做好忍让、耐心的准备。
  我跟王光谈了请假。他说可以尽量满足我的要求。这样,我和她可以一起度过七个好日子。
  她看到我的和她所重视的东西,可能不是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但我总可以叫她重视这些东西。她有被别人看重的经验,因此你也应当尊重她。
  快要得到的东西反而忧虑起来,这是很不好的。拿出男子的魄力来!
  
  1962年9月23日星期日晴(2201天)
  今天秋分,秋风萧飒,刮得高粱叶沙沙响,由远而近,追逐着什么似的。午后我到古城去看牙,站到高岗上,放眼一看,一带庄稼,红的是高粱,绿的是白菜,再远些,就是蔚蓝的山峰。
  还在收地瓜。小孩子们拿着镐头,围着地瓜地,扔土块。只要你动一动,他们就从那边走过来。老丁领着两条狗去撵,他们不走,因为地瓜起完了,他们就拣不到地瓜了。
  生产队的于国范把队里的苞米拿到家里,社员听说了,都到地里去抢起来。晚上斗争了于国范,他就喝卤水自杀了。
  DYK读了报上一首歌颂沈阳的诗,有些反感,补充了一句:“下车就丢了钱包……”昨晚他讲起自己一段当右派被改造的生活。迷信增量法,拣土豆皮、拣死猪、煮一锅蛤蟆,一顿50个……
  
  1962年9月24日星期一晴(2202天)
  午后又到古城卫生所去治牙。这是五间青瓦房,诊室、处置室、药局、挂号室各一间。我看一位女医生在车上卸苞米,对一个青年男子夸耀说:“我们丰收了!”我刚上台阶,她就走过来,钻进了挂号室,写完了病志。我伸手去接,想问一下诊室在哪里。她把病志拿在手里,说声“跟我来!”就领我到诊室坐下,把听诊器挂在耳朵上。
  “你怎么挂号又看病呢?”我问。
  “别人休假,我一个人什么都得干。”
  后来问我来了几时了,消炎片、止痛片给我拿了不少。我拿着一张卡片到处置室。女护士看了一下,扔到桌子上,仍在打毛线,不抬头地问:“你打过青霉素吗?”
  “没有。”
  “坐下!”
  我还没发现身后还有一把椅子,但觉得身后好像有一个可以坐的东西,就向下一坐。女护士啊呀一声。我扭头一看,才发现椅子上放了一个大瓶子。女护士生气地给我做了试敏。打完了针,我问下次多咱来。她说:“不好你就来呗!”
  两种人,两种态度。
  又收到本才的来信。前信他未收到。
  
  1962年9月25日星期二晴(2203天)
  收到本才的第二封信。沈有铭的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很热情的,主要是要求有个结果。当然会待你很好,正如我会很好待皙瑛。自然来的爱情会轻松得多,但能在辛勤的栽培中收获幸福,应更有其味。
  给本才和皙瑛的信是前天寄出的。
  
  1962年9月26日星期三晴(2204天)
  汽车开到村头小桥附近,那看青的独眼民兵站在桥头,张开一只手,挡住了去路。司机老刘说:“我们是机关的汽车,能开着走吗?你多傻呀,嗯?”
  刁永祥下车讲起政治来,弄得他很恼火,逼着老吴到大队去开介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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