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把商量的结果对肖延平说了，肖延平：“能理解，有自己的考虑，这是她们的自由。”
　　“那我呢？”我愤愤道，“有谁替我考虑过没有？”
　　“你自己都不替自己考虑，又怎么强求别人。”
　　“我不是强求她们，我只是希望她们在考虑事情时，能不能稍稍替我想一想，”我激动道，“我一直把他们当家人，把小军当自己的亲哥哥，把阿姨当.......”我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明知道我是一定要离开柳林镇的，我也是不可能扔下她们不管的，她们还这么做，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么......”
　　“你错了，”肖延平打断我的话，道：“她们不可能为难你，为难你的只能是你自己。”肖延平紧紧盯着我，继续道：“你阿姨或许有自己的想法，可我觉得，小军，他绝对是出于对你的爱护，才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也许是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有什么好拖累的？我又不是叫他出去不做事，他有工资拿的。”
　　肖延平摇摇头，“草，你错了，难道你没有发觉，除了早上卖豆腐，其余的时间，他都是能避免就尽量避免跟你在一块的。在他的心里面，藏着一个强烈的自我，自卑又自尊着。你看过巴黎圣母院，还记得里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吗？他疯狂地爱着女主，美丽的吉普赛姑娘埃斯梅拉达.......在小军心里，你就是埃斯梅拉达，而他，就是卡西莫多。你现在明白了吗？他是不会跟你走的，除非——他不爱你......”
　　“什么？”我目瞪口呆，瞪着肖延平，“你胡说。”
　　肖延平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没再说什么。
　　从肖延平处出来，我心思重重的回了铺子。院子里，阿姨一个人蹲了地面挑拣豆子。我叫了声“阿姨”。阿姨看了我一眼，“草，你又去学校了？”
　　“嗯，送了些豆腐给学校食堂。”我解释道。
　　“怎么不叫小军送？”
　　我犹豫了一下，“哥有事情。”
　　“以后这事还是让小军做吧，个女孩子家家的，做事还是得有些体面，闲言碎语淹死人。”
　　我脸“刷”地红了，我知道——阿姨这是在暗指肖延平。我脸绷不住了，放下手中的竹篮，正色对阿姨道，“阿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别误会，”阿姨立马变换了一下脸色，带了笑容对我道，“我这还不是心疼你，个女孩子家，再怎么要强，也是会累的。有空就多休息，有事情让小军到处跑跑就好了。”
　　“我不累，怎么做事情我有自己的分寸，”咬了咬牙，我对阿姨道，“阿姨，过几天我就走的，车票已经托人在帮我买了。”
　　“走？你去哪儿？”阿姨放下手中的瓢，不安问道。
　　“去北京。”
　　“还回那儿啊？医院不是不让你干了吗？”
　　“不是不让我干，是说没那么长假期，”我解释道，“没关系的，重新入职就好了，大不了重头做起。”
　　“那何必呢？家里又不是没你吃的，何必出门受那份罪。”
　　我笑了笑，没说话，进屋去了。　　
　　进屋我就躺下了，从大清早一直忙到现在，真的感觉有些累了。
　　想了会心事，刚要眯一会，房门就被人“咚咚”敲响了，听得出来，是胖婶的声音，“艾草，快起来，你阿姨出事了！”
　　我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从床上蹦起，一把打开房门，“婶，你说什么？我阿姨怎么了？”
　　“呀！好像中邪了，说是要坐车回去，陪你叔叔。小军在那儿拦她，拦也拦不住........”　　
　　我拔腿就跑，到了汽车站，果然，两人还僵持在那儿，阿姨一只脚踏在车门台阶上，手扒着门框，固执的要上去。小军铁青着脸，连拉带拽的，想把她弄下车，奈何阿姨手上的劲。周围一圈的人，围了看热闹。
　　我分开众人，走到阿姨面前，一把拉了她胳膊，对阿姨道：“阿姨，咱们回去，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阿姨一把甩开我的胳膊，恼羞成怒的对我吼道，“你走开！”
　　“阿姨！”
　　“滚开！”
　　“阿姨！”
　　旁边司机不耐烦了，开始爆粗口。
　　我没法子，只好动手跟小军一起，硬生生把她往下拽。
　　阿姨突然发火了，一记耳光打了我脸上。小军脸色白了，迅速反应，双手紧紧捉住了阿姨的手，一边用力拽她，一边对我道，“你先回去，别这儿添堵。”
　　我捂住脸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好事不出屋，坏事传千里，很快的，阿姨因叔叔的离世，悲伤过度，犯失心疯的事很快便传遍了柳林镇的各个角落。众人众说纷纭，有说是遗传下来的毛病，说阿姨娘家也有人曾得过这个病，主要是受不了刺激；有说是风水的问题，好好的活人，就不该立个什么“空坟”的，这下好了，搭了个叔叔不算，现在连阿姨都疯了，保不齐，以后整个柳林镇都会受牵连.......说的人有鼻子有眼，最主要，他是附近有些神通的“神汉”，说的话，不少人会选择相信.....　　
　　豆腐铺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茶馆的生意也受了影响，前来玩牌的人寥寥无几。要不是镇府部门和学校的食堂还一如既往订着我们的豆腐，真不知在这个柳林镇，我们一家还该怎么活下去。
　　柳嫂子问我：“后悔不？”
　　我：“看怎么说，如果为了小军的手术，那我这一趟回来值了，毕竟小军现在好多了，可.......”我没有再说出口——有些话，只能烂了肚里，是无法对外人言的。
　　柳嫂子也没再说下去，转了话题，道，“你阿姨呢？现在好些了吗？好几天没去看她了。”
　　“还是老样子，”我欲言又止，“送她去医院又不肯，再说就收拾东西。”
　　“苦了你了，”柳嫂子看我一眼，“小军呢？小军什么意见？”
　　“他？”我再次苦笑，“他现在除了‘阿姨’，基本都不跟我多说半句的。”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也是，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冤家。”
　　柳嫂子突然转了话题，“草，听说一些话了么？”
　　“什么话？”
　　“关于你和小军的。”
　　“我和小军的？什么事？”
　　“不知是那个先提起的，说是只有你嫁了小军，你阿姨的病才能好，才能保柳林镇太平，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什么？”我目瞪口呆，再想不到会有这种“谣言”传出来，“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镇上人信了，”柳嫂子再次看了我一眼，“也难怪他们，当初就不肯的，又没地，又是外人......柳林镇，恐怕你们是再待不下了......”
　　我瞠目结舌，真不知还能说什么好。　　
　　回到家，见老家来人了，来的人面露难色，“小军，不是不帮忙，你看看她这样子，时好时坏的，谁负得起凭大责任？你外婆年龄大了，我们又忙......”
　　小军：“行了，行了，别说了......
　　我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没事的，舅舅，阿姨我们自己照顾。”
　　“还是草明事理，”舅妈松了口气，“我大姐就拜托你了。该治病时还得去治，钱我们可以凑些的，以后有再还就是。”
　　“谢谢舅妈。”我微笑，“如果舅舅、舅妈不反对，我想带阿姨去北京看病，那儿我熟悉，我在那儿的大医院上过几年班的。”
　　“我不去，那里都不去，”阿姨的眼睛又开发直了，“我要留在这儿，陪着xx（叔叔的名字）......我们儿子还得娶媳妇........
　　舅舅、舅妈交换了一下脸色，舅妈：“大姐，娶什么媳妇啊？小军对象还没有哩，你得跟草去北京把病治好了，你媳妇才肯进你家门的。”
　　“你胡说，”阿姨瞪着舅妈，一副要找她拼命的架势，“你就见不得我们好！他不娶媳妇，我那里都不去。”
　　舅妈：“大姐......”
　　看阿姨发急，我拦住舅妈，不让她继续往下说，我转过头，对阿姨道，“好，阿姨，我这就给小军娶媳妇，明天就和他登记去......”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了，静得人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阿姨也安静了。
　　舅舅有些结结巴巴：“草，你——你说什么？给谁——谁娶媳妇？”
　　我微笑：“当然小军了，还能有谁。”
　　“跟——跟谁？”
　　“还能有谁，”我继续微笑。
　　舅舅、舅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舅妈：“草，你说真的？”
　　我站了起来，一边替阿姨拢拢身上的被子，阿姨闭着眼在休息，一边轻描淡写道，“当然真的，这事我会开玩笑么？”
　　舅舅，舅妈不做声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半响，小军站了起来，恼怒地说了一句，“神经病！”并摔门走了。　　
　　很快的，我和小军要结婚的事在柳林镇便家喻户晓了，好些人松了口气，还专门跑过来祝贺。
　　柳嫂子也来了，看过阿姨后，柳嫂子拉我一边，悄悄道，“草，你认真的？”
　　我苦笑，“嫂子，这种时候，我还能开得起玩笑么？”
　　“你不是一直想回北京的么？这样一来，你还怎么走？”
　　“怎么不可以走？结了婚就没什么顾虑了，阿姨会很乐意跟我去北京的。”
　　“你不是为了这个才结婚的吧？”
　　“不全是，”我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道，“嫂子，不知道你信不信命，反正我现在是有些信了。记得小时候，我爸爸死的那会儿，村里人都说我爸爸是我克死的，说我成天张着个嘴哭，一直到把爸爸哭死，我倒又不哭了。后来，跟着妈改嫁到爷家，爷也说我是‘扫把星’，他和小凡都不喜欢我，对爱莲，倒是很包容的。到北京也是一样......”我吞下了后面的半段话，转口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感觉走到那，那儿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兴许我不到柳林镇，叔叔就不会有事，阿姨也不会得这种病......
　　“别胡说八道，你阿姨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那叔叔呢？怎么解释我这趟回来，叔叔的突然离世？”我苦笑，“镇上人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有‘过错’的人.....
　　“草！”
　　“没什么，”我抬起头，对着柳嫂子微笑，“虽然我的名字不够好，‘草’这个字，跟福气无缘，也许注定要一生漂泊......可至少要做到问心无愧,不能再拖累别人了.....
　　“草，”柳嫂子同情的看着我，“别那么悲观，也许还有转机的，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在北京认识一个很好的男孩的。”
　　“他？”我的心更加痛了，“也许他早已经把我忘了。”
　　“别那么想，草，”柳嫂子热切道，“给他写封信，至少把你要结婚的事情告诉他，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吗？”我的心继续痛着，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应承了柳嫂子。也许，在我心里，根本也是想写那封信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婚房是现成的，就小军现在住的房间，我们把杂物搬了出来，中间隔断墙重新装饰了一番，做成了一道拱门。外间放置了桌椅，洗手盆等，里间就是“卧室”了。简单添置了一些柜子，再换了一张宽一点的床，再就是给窗户换上了一张毛玻璃。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个张罗着办的，小军基本不怎么搭理，我也不想过问他——就让他适应一段时间吧，人与人之间，毕竟是不同的。　　
　　婚礼如期举行，前来祝贺的除了亲戚，还有一帮小军相熟的哥们，再就是镇子上几位平时来往较密切的邻居。我私人没请什么人，甚至连肖延平都没请。简简单单附近餐馆定了几桌酒席，就把婚礼给办了。
　　临出门前，阿姨流泪了，众人说笑她这是“又嫁女儿，又娶媳妇”时，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翠绿的镯子给我戴上，一边拉着我的手，直跟我说“对不起”，叫我不要怪她，她其实不想的，她只是实在受不了跟我分开......我的眼睛也红了，低了头，一时百感交集。
　　酒席上，有小军的哥们敬酒，嚷嚷着起哄，小军拦也拦不住，我只好来者不拒地喝了，不知不觉喝多了几杯。散席后，酒劲上来了，头晕得厉害，只好先回房间休息。
　　迷迷糊糊间不知躺了多久，口渴得厉害，我挣扎着睁开眼，想拿桌上的水杯喝点水，却发现开水瓶不在房间里。小军到现在也还没回。我只好推开房间的门，批了件外衣，自己出门去找水喝。
　　院子里昏黄的光还亮着，从店子里偶尔传来的几声人语，应该是留宿下来的客人们在打麻将。我瞄了眼阿姨的房间，发现灯还亮着，“阿姨应该是还没睡着。”我想着，走了过去，伸出手，想敲响房间的门。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里面明显提到了“林建”，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放下举起来的手，蹑手蹑脚的贴着门缝听了下去。
　　先是小军的声音，虽努力压抑，但不受控的情绪，却让它提高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做？这算什么.....”
　　阿姨：“你嚷嚷什么！我这么做又怎么了，那里就不合理了！草毕竟是吃我们家饭长大的，那个林建，凭什么跟你争！”
　　“阿姨话里再次提到了林建！”我的心一阵紧缩，憋住了呼吸，继续听下去。
　　“妈！”是小军的声音,“我说多少次了，草是个人，是独立的，不是我们家买来的童养媳，不是来还债的！”
　　“少跟我扯！受人恩惠，就当涌泉相报！我让她嫁你怎么就委屈了？那林建，就那么好，能像你一样一心一意对她？”
　　“他怎么对她是草的事，她有这个恋爱自由的权利。”
　　“少跟我扯权利！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些年，你怎么对她的？失踪那会儿，一家人差点儿都因为她活不下去！”
　　“妈！这是两码事，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不能因此就强迫了草，她知道了真相会恨我们的。”
　　“我宁愿让她恨我，也不想我的儿子受委屈。”
　　“妈！”
　　屋子里一阵沉默，过了会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阿姨：“我撕了这些信件——早知道，我就该一把火烧了......”
　　“妈......”屋子里传来“噼哩叭啦”的声音。
　　我心里一阵紧缩，“信件？什么信件？”
　　阿姨的声音又传来，还带了哭腔，“你要我怎么做？跪她面前，向她低头认错？只要她能好好跟你过日子，我也认.....”
　　我再听不下去了，陡然间，明白了许多......擦了擦不觉间流到嘴角的泪水，蹑手蹑脚退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小军进来了，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小军碰都没碰我一下，只是从床上拿了床被子，去了外间。
　　我睁开眼，——这个晚上，我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小军送了我去汽车站，趁着黎明，客人们都还没有早起。
　　坐在车上，手中捏着林建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里面，林建告诉我：他在县城的招待所里等我，此时此刻,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在那儿等我.....他升了职，结婚报告也已经写上去了，就等我了.....”
　　车开动了，小军递过来行李包，包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包杂七杂八的零食。
　　露给我一个微笑后，他对着车窗挥了挥手，转了身离去。我再忍不住了，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失声痛哭，“哥......你让我留下来，我给你做媳妇........”
　　
　　
　　
　　2018.4.16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