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当时到大队到公社去看病，病员及家属几乎甭花钱。话说回来，如果定要花钱的话也拿不出。要钱就是怕真没有。囊中羞涩，不节约也得节约。如果就当时的医疗质量医疗水平来说，那可就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了。
　　按照医嘱，文花每天每顿都按时给汉根服药，并且尽量多给他热开水喝。如此几天，汉根的病情即大大缓解。虽然不能出工干重活儿累活儿，但在家里稍许干些轻微的活儿，还是能行的。只是，他家的工分数却是大为减少了。
　　汉根家工分数的减少，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影响到分口粮。每年春节前半个月或是二十来天，社员们就会盼到分放春节前后口粮的日子。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欢天喜地的，而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像汉根这样的人家，四张嘴，只有汉根老婆是个完整的劳动力，汉根已成了病残者，而两个儿子又到了疯长的时期，正是消耗食物逐年增加的年龄段。
　　这一年腊月初头的一天，可算是难得遇到的一个好天气。最低气温不零下，虽寒冷但不刺骨。天上的云朵稀稀郎朗的，悠闲自在地漂浮着。阳光的明媚简直能跟春天有一比。下午太阳还没有落下地平线的时候，生产队长站在晒场上，哨子一吹，手持喇叭高喊道：“分稻子啰！”听到这一声大喊，最靠近生产队晒场的人家往往成为先得月的近水楼台，易为春的向阳花木。看到有人拿着箩筐或拿着布袋或拿着蛇皮袋——外表像蛇皮的塑料袋，并非真的蛇皮——向队场那边走，其他的人就会受到无声的感召似的陆续地向那边赶。鸟儿飞越数千里，斑马迁移数百里，不都是为了食物和繁衍吗？在这一点上，人和其它动物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人虽然没有飞禽和鸟兽自由，但人们能就近耕种庄稼，找到食物，能安于本土繁衍，因此在生死轮回理论里，能变成世上一人，乃十分的不易和十分的幸福。现在能手拿蛇皮袋抑或布袋，能肩挑空箩筐去装取稻谷，这是怎样的一种喜悦，这是多么的令成年人和孩子充满希望和快乐。如果不是人类而是畜类，是万万不能体会这种喜悦和快乐的。
　　于广于明从学校放学还没有走到家。——当时在太阳不落山的时候放学是正常之事，而数年之后就成了怪异之事了。——就看见有人拿袋子担箩筐向队场那边奔去。孩子已经看出是要分粮食了。他们知道麦粒、稻谷和他们所吃的糁子粥、大饼和米饭的关系，因此，知道即将分粮了，就等于跟大饼和米饭靠近了一步，简直可以嗅到米饭大饼的撩人的浓香。于广高兴了。于明也跟着高兴了。于广回到家书包一扔抓起一只布袋子就走，于明跟在后头屁颠屁颠的快步紧随。到队场上时，他们看见大磅秤已经摆放好了。生产队长站在大磅秤的旁边，准备亲自执掌大秤，运用适当的秤砣，使其显示准确的数据；会计坐在队长身旁的一张板凳上，翻看着各家的账目，确定各家应分得的具体数量。队伍像一支长蛇似的。在后面的人的观望中，已经有了两户人家分到了手：一户人家担着箩筐晃晃悠悠地从人们的眼前经过，肩膀上的重量丝毫没有破坏掉主人脸色的喜滋滋；还有一户人家一老一少背走了两袋子。尽管老者的腰很弓，但步态仍显出轻松爽利。等到秤第四户人家的时候，事情好像有点卡住了。只听到会计说：“牛普雨，50斤！”一听到这话的叫牛普雨的汉子立即瞪起了眼睛道：“怎么50斤的？”会计说：“那你说多少斤啊？”普雨：“我家三个大人，每人二十斤，这账还要我算啊？”会计说：“是的，三个大人，每人二十，二三得六，六十斤，你偷着给自家自留地浇粪的事就不算账？！”——会计所说的“你偷着给自家自留地浇粪”的事，在这里实在有解释一下的必要。不然，子孙后代们会以为老祖宗发了疯，外民族的朋友会误以为俺华人全都是心术不正。这一带的当时的农人每人平均是有0.07亩自留地的，但自己及自家的猪羊等所排泄的大小便——这些珍贵的肥料，要按照生产队的统一指令施入集体的农田，只有在极少的被生产队统一批准的情况下，才可以施入自家的自留地。可惜，这世上总是有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像普雨这样的，在夜里，在自家自留地，偷偷地挖小塘，把肥料施入自家农田，而后再用土盖起小塘，想掩人耳目。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普雨偷肥料忙得正起劲的时候，肥料的臭气早已乘着风儿飘向远方，被生产队长嗅着了。抑或，即便队长会计没有嗅到粪便的气味，也早有主持公平和正义的人向队长、会计密报了。普雨能不被抓住吗？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天，凌晨一点多，普雨正在把自家粪坑的肥料悄悄地朝自留地里预先挖好的小塘里面倒入的时候，被生产队长抓了个正着。人赃俱在，无法抵赖。当天夜里，生产队长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轻轻地叫醒了两三户农家，又请人把会计叫了来，所有的人都共同作证：普雨偷大粪损公肥私，为世人特别是君子正人所不齿。这样的盗贼，地球村别处实属罕见，甚至能使一些政治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民俗学家等等人类精英闻所未闻，因此，不惩罚不足以平息天怒。队长当夜宣布：扣除普雨家口粮十斤！而今天，现在，此时此刻，就是兑现的庄严时刻。
　　普雨一听到因自己偷粪而要被扣除十斤口粮的事，即刻像一条蛇被人勒住了头后面的气管似的，或者说像被对手击中了命门似的，不再那么凶狠了。人一被击中要害，战斗力就会陡然下降。普雨说话的语气立刻软下来了：“我就浇了那一点点薄水儿，又不是厚粪，就要扣十斤稻啊？”会计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是的，被抓住了就说浇了一点点，不被抓住呢？还说浇了一点点薄水儿，以为人不曾看见，以为人家眼仁儿都死啦，只有自己眼睛是好的。好在那天夜里那么多人见证，要不然，可能还要赖得干干净净的呢！”至此，普雨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得乖乖地接受了扣去十斤稻谷的处罚。他悲伤着脸，微微弓着腰，伸着瘦长的颈项，一言不发，把50斤可以延续一家人生命的稻谷挑回了家。
　　分稻谷的好事仍在继续着。又有三四户人家或挑或背或扛，把稻子运回了家。但不太久，好像机器某个部位出了故障似的，事情又滞顿了：靠大池边的普新家，因为普新老婆经常生病，出不了工，因而工分数不够，不但不能得钱，反而还要倒找农业社的钱，现在就不能分得全部的口粮了。队长和会计做出决定，准备先分一半给普新家，余下的一半，等什么时候把拖欠农业社的款子补全了，再把粮食补给他家。这听起来好像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安排，可普新却仍是不答应。普新板着脸，说话很少，嗓音也不高，只是咂了几咂嘴，说了三个字：“不够吃。”可队长和会计的话却比较多。队长说：“你先秤一半回去，过一些天，你多少补点钱来，我们不怕麻烦，再秤些稻子让你回家。钱补全了到农业社，队里就把粮全给你。你一家人肯定不会饿死的。”会计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如果秤全了给你，那你家欠钱，他家欠钱，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欠钱，那集体不就完蛋了吗？”普新依然不做声，忽然“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话还是不多，只说了四个字：“我求你们。”普新这一跪，反而惹羞惹恼了队长和会计。队长说：“唉唉，你这什么人啊，道理都跟你讲全了，还要我们怎么样啊？”会计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好的，你跪，从今天跪到明天，明天跪到后天，叫我们三声老子，从我们裤裆底下爬十遍，也不可能全分给你。现在一半就是一半，要，就弄回家，不要，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们马上分给其他人家。”听到这话，普新心里琢磨着哀求已经无望了，就从地上爬将起来，也不掸裤子膝盖处的灰尘，默默无语地把所分的一半稻子挑回了家。
　　普新下跪哀求的情景，都被于广于明看在了眼里。于明有些朦朦胧胧地不甚理解，而于广相对而言思绪较为清晰些，他明白是因为欠生产队的钱而不能分得该有的粮食，他的心思沉重了起来，凑到于明耳朵边轻轻地说：“不好，可能我家也差钱，也分不到。”话一说完，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他们身旁。于明仰起头问父亲说：“爸爸，我家可分得全？”父亲一副凄凉的面孔，没有回答于明，又没忍住咳嗽了几声。于广好像更懂事些，他拉了一下弟弟的衣袖子，极轻声地说：“不要问，再等等就知道了。”
　　父子三人静静地等待。长蛇似的队伍渐渐蠕动着。前头的人逐渐撤走，后面仍陆续地有人来补充。不过，续尾者似乎越来越来越少了。终于轮到了汉根家。没等到队长、会计先开口，汉根首先发话了：“队长，会计，你们都在这儿。不是我，我嘴啰嗦，我这人，只要没得病，有得吃，我是，从来不懒的！俗话说的，‘吃四两，晒太阳；吃半斤，站一天；吃一斤半，做给你看！’如果我吃得饱，我也不会弱似哪个！可而今，我，我喘气病，有得吃，没得吃，都，都实在做不过人。我想，你们，你们，能不能，开开恩……”汉根平素在家说话并不繁琐，可今天却一反常态说了这么多，似乎是显示自己的窝囊并非从来如此，似乎是仍要强调一下自己先前的能耐及昨日的风光。可队长、会计早厌恶得紧皱了眉头，队伍后面的人急待分到粮食而也显得失去了耐心。队长说：“好啦好啦，先分一半，回去省着点吃……”汉根还说：“我啰嗦了这么多，你们，你们就，……我就差点儿，差点儿跪下了！”正在这时，谁也没注意，于广于明的奶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磅秤旁。她拄着一根破木头拐杖，雪一样的头顶，突然发话道：“不，不，汉根，我于家人绝不随便下跪！皇帝佬儿不在这里，圣旨不在这里，不跪！我家老头儿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曾欠人债不还的！……现在汉根欠多少，我家弟兄四个捆在一起还，一起还！一定还清！”听老奶奶这么一说，队长会计巴不得早点结束纠缠，加快分配稻子的进度。队长说：“好啦好啦，既然老太太这么说啦，我们也就放心了。先秤一半，还有一半，等账目结清，我们再分给他家。快快，秤吧！”
　　汉根家分得了一半的稻子，分别装在于广带来的袋子和汉根带来的袋子里。当他们刚刚装完把袋子口扎起来的时候，于广于明的母亲到了。她用扁担把四十斤稻谷挑回家，后面跟着丈夫、两个儿子及婆婆。连于广和于明都似乎觉得仅仅分得人家的一半，丢了脸面，矮了人一截似的。于是两个孩子并没有先前赶往队场时的那种欢欣欢快。归途中，他们始终默默无语。
　　就在这次分稻谷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晚上，于老太就走遍了几个儿子的家，晓之以理，叫元根银根帮汉根一把，同时自己和德根也一同出力。元根媳妇和银根媳妇开始不做声，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老太太态度坚定，语气不容否定，妯娌两个也就没敢提出反对意见，免得老太太生气甚至发火。到大概离上次分稻子第八天的时候，由德根出面，到会计处给汉根家结清了账目，一个子儿也没有挪下。于老太太拄着破木头拐杖来到汉根家，对汉根夫妻两个说：“什么时候去把稻子弄回来吧！我的两个孙子正在长身子的时候，饿不得的！我已经跟元根银根说了，毕竟是老弟兄们，不能太计较，不要追在屁股后头要债。等到了下一年麦场之后，或等你家壮猪卖了，再还元根银根和德根的债！我对他们都说了，不要追在屁股后头……”几句话，把汉根夫妻两个说得挺感动的。好在有老母亲，好在有几个兄弟，汉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