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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30 23:42:52      字数:4804

  于广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拉着于明的手一起走。米粉状的白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地,只有高低的地势能显出道路的轮廓,而色调却单一得如沙漠一般,天空也是一片迷茫笼统。如果不是母亲搀着,于明简直认不清道路了,尽管从家里到爷爷的家不过三百米左右的路程。于明被母亲搀着几乎是糊里糊涂地迈步子。进了爷爷家的门之后,于明感觉灯光是昏暗暗的,但他还是发现好像所有的大人都到齐了,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虽然人很多,但屋里却鸦雀无声的。于明被母亲拉到了被用柴草芭子隔开的房里。大家都站在爷爷的床边,于明从人的间隙里看到爷爷躺在那里,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看出是惨白色的。往日来这里,大人都叫于明喊爷爷,爷爷也笑着跟他说话,而今天却全不做声了。直到这时,于明仍然没有把死亡跟爷爷联系起来,死亡的概念在他脑中是模糊不清的。于明还没有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得有大人说:“走了!”于是在场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于明也被母亲拉着跪了下来。一会儿,有人又叫所有人都站起身。只听得父亲对叔叔元根说:“你跟银根一起到东头普新家问问看,看到了几点钟,他家有个钟,要确定个时辰。”元根和银根即刻走出门外,外面仍是白色沙子似的世界,但还好,好像雪已经停止下了。因为雪色的映照,外面并不漆黑,元根和银根也没有打手电。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走到了东头大池边普新家的门口。元根轻轻地敲了几下普新家的门,一边喊道:“普新哥!普新哥!我是西头的元根啊!我想请你望一下你家的钟的,看现在是几点钟了?”屋子里面有人应道:“哦,元根吗?什么,几点啊?——不行,我家里的钟坏了,前几天被伢儿站在凳儿上够到了,拆开玩,弄坏了,还不曾修呢!”
  这一结果是元根银根始料不及的。元根银根站在普新家门口想:“肯定不能就这样回去。这样回去还是把握不了老头儿离世的准确时辰。”银根忽然想起来,好像记得东南边马光弼家有个小钟摆在家里堂屋柜上的,对了,他们还有人调整让它闹过的呢,叮铃铃叮铃铃响了一阵子。于是他急忙对元根说:“走,快点,我们到南头光弼家去问,他家里有个小闹钟。”于是两人拔腿就走。他们到了光弼家门口喊光弼询问,听到里面闷闷的声音回答说:“哦,十二点差一分。就算十二点好了!”元根又不放心似的问:“准确吗?”里面回答:“准啊,中午刚刚跟广播里核对了的!”听到这样的回答以后,元根和银根心里都一沉:“不好,还要算正月初一的日子。”银根好像有些不能接受这个时间节点,说:“感觉我上铺已经睡好长时间了,应该是到了下半夜的。”元根说:“不是的,初一晚上家家都上铺睡觉早,感觉好像睡的时间长了,其实还没到下半夜呢。”
  元根银根回到家后,弟兄几个一商量,觉得正月初一人去世太不吉利了。——就好像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在人们祝福的时刻离去,不早不迟,只能算是一个谬种。当然,弟兄几个虽然也识得几个字,最多的也上过几年学的,但祥林嫂的故事,他们是全然不知道的。——于是共同决定,把父亲离世的时间定为正月初二。——正像因某种特定需要而改变历史一样,或者把历史的老奶奶打扮成历史的小姑娘。
  于老头离世的时辰被确定了。安葬的日子具体到时辰得由阴阳先生来根据逝者的命根八字等等因素推定。那是个非常神秘且专业性太强的职业,除阴阳先生本人之外谁也不敢擅自作主。不过,阴阳先生把下葬的日子安排在三天之后,还是五天之后,还是若干天之后,但下葬用不用棺木,用怎样的棺木,请多少和尚来念经,则要依照主人家的经济实力和儿孙们的孝顺程度等而定。哦,不,请和尚念经的事肯定是行不通了,“破四旧”之前可以,如果于老头在数年后赶上改革开放之后才离世,也是可以的,偏偏在那些年行不通。生逢其时,死也逢其时,一般说来,运气不会这么好。请和尚的事行不通,即便行得通,经济实力也断然够不上。那么,做不做棺材呢?如果做,经济实力也是断然够不上的。弟兄几个分开建房三年还不足,还清债务至今时间更是不久。老大汉根心想:十几年前,集体食堂断了炊,还有,挑夏港河还有扬渝河时,每天死人那么多。有的人饿得走不动,朝地上一倒,就结束了;还有的倒在地上,被家人抬回去,回家睡两天,也结束,弄什么棺材的呀。能够弄点树叶子树皮和芦柴根草糠吃下去,不被饿死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还弄棺材呢,把钱埋到土里还不如救几个活人呢!想到这里,他就试着跟于老太商量:“不如不做棺材吧,弄个柴芭子裹好,也不丑……。唉,反正人死不得复生。”不料,于老太脸突然一沉:“好,好,不弄棺材就罢,就当一个儿子都不曾生!就生了一个丫头!”因父亲去世刚回娘家不久的于老头的女儿,也对几个哥哥说:“弄口棺材吧,借点债再慢慢还,不然,人家真的会笑话咱。”于老太又有些没好气地说:“按规矩,做棺材的钱是你们弟兄三个分摊,德根还没有结婚,不能算在内,英根出了嫁,是人家的人,也不能算在内。按规矩就是这样的。”汉根等不曾有话。文花等心想:“你老奶奶就是帮小儿子,偏心,人人都晓得的。”但她们虽然心有所想,嘴上还是没有公开提出异议,更没有表示抗议。就这样,做棺材的事就敲定了。三个儿子不得不又借了点外债。好在第一次的债务已经还清,收获了一些诚信的名声,第二次借债才得以实现,尽管有些艰难。
  于老头离世的第七天,他的遗体被装进一口小得不能再小薄得不能再薄的棺木,下了土。下葬的具体时辰是凌晨3点到5点,这时刻当然是阴阳先生定的。
  正月初一夜晚所下的那场雪早已消融,于老头也入土为安了。到正月初十的时候,天气好像跳转了一个季节,初夏的热气似乎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地间,尤其是正午和午后的两三个小时。不过,麦苗儿还没有完全变更趴伏的姿势而站起身,柳枝的新芽也没有来得及露出小脸,连田埂旁和沟坎的茅草也没有升显出绿叶,到正月十四傍晚的时候,忽然一阵寒风猛吹过来,人们的衣服好像瞬间失去了保暖的功能。寒风小针小剑般地刺透人们的衣裳,让人们的皮肤和骨肉一下子瑟缩甚至发抖。这时,靠近家的人们纷纷投奔家的怀抱,一进入家门就加上了上衣下衣;离家较远的,也加快速度纷纷赶往家的方向,在身子仍在受冻时急切地期盼温暖的靠近。那一天,于明本来在生产队西南边的高沙地带看两个小伙伴放风筝的,开始时风儿太细微柔和,风筝老是赖在地上不肯上天,小伙伴们使劲儿扯着风筝线奔跑,好像是有碍于情面脸分似的,小家伙奔跑得飞快时,风筝就急速地升腾,可是当小家伙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风筝又倦怠地飘落下来。于明在旁边观看得几近失望,甚至绝望。他想:如果再不上天,我也不看了,我就回了。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然一颤,全身都觉得冷了起来,原来是打先锋的寒风吹着他了。也就在这瞬间,他看到小伙伴将风筝拉上天了,并且在空中飘荡起来,似乎再也没有掉落地面的可能了。他这么一激动,便不再在意身上的寒冷,而是仰头观望着空中的风筝,思绪也被风筝带到了高空,身体便觉得具有了鸟儿飞翔的快乐和自由,也产生了飘荡的轻松和自在。轻松自在的时光,自由快乐的时光。于明的身心便只剩了一半还是原来的自己,而有另一半已经幻化成了飞扬高处的风筝。
  快乐的时光好像总度过得很快,他也不知道观望风筝产生遐想多久了。只听到远远传来母亲的声音:“天这么冷了,不晓得呀?快过来加衣服!”听到母亲的叫喊,他仍站着没动,他的心仍然被风筝线牵着似的,他好像没有听懂母亲的话。母亲又靠近了几步,一边继续骂道:“简直发痴了,天这么冷了也不晓得回家加衣裳啊?冻出病来日子好过啊?”这时的于明才把思绪从高空从风筝上拉回到了地面上,他才感觉浑身的寒意已经让他难以继续承受。母亲走前来,给他上身加了件棉袄。——那时节,人们除了冬天的衣裳,几乎就全身夏季的衣裳,春秋季节的衣服是挺少的。——对他说:“还不赶快回家,怕你老子晓得了不但要骂,还要揍你了呢!”
  于明跟母亲回了家,感觉家里温暖了许多。于明不知道,但母亲知道:低矮的茅草屋在夏日比砖瓦房凉快,在冬天也较砖瓦房暖和一些的。这一点,后来也成了一些老人竭力攻击改革开放的理由之一了:“那时住草屋又怎么样?草屋就不是人住的?冬暖夏凉的,不舒服?”于明到家后,隐约担心父亲要揍他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父亲还没有回来。他问母亲:“爸爸呢?”母亲则早忘了对他说父亲要揍他的威胁,而是按实情回答说:“爸爸还在西北头车沟弄河泥呢!”
  这天晚上一切照常。全家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喝了稀饭。于明忍不住问道:“可有馒头啦?”母亲轻声地对他说:“昨天你忘了?只剩下最后几个烫粥锅里全吃了。”于是一家人便默默无声。于明于广母亲刷了锅碗,父亲用饲料喂了小猪。但睡到半夜里,家中便不甚平静了:于明身上滚烫的,但还不住地说嫌冷;于广也头昏流鼻涕浑身松软。于明于广的父亲不停地咳嗽着,说嗓子实在难受得厉害。全家只剩下了文花是一个健康人。文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几次的,冻伤风的人一定要多喝热开水。于是她起身穿上衣服,——她也生怕自己也冻伤风,全家没一个健康的人。——把竹篾子外壳热水瓶里的开水分别倒给三个人喝了。她又生火烧了一瓶开水,说估计过两三个钟头就要让他们再喝一次。
  于明在第三天晚上退了烧,于广也在第三天感到头里清爽了好多,可是他们的父亲还在不时地咳嗽着,几十天之后也没见好转。于是去看赤脚医生——即当时的乡村医生。赤脚医生给了一些药片他回来吃,吃了多日也没见明显的效果。后来,竟感到胸中闷得慌,难受之极,人不停地咳嗽、喘息。赤脚医生说:“糟了,成了慢行气管炎了,怕很难好转了。”这种慢行气管炎,在这一带的乡村里统称“哮喘病”,也俗称“喉喉病”。文花丈夫患了这种病后,总是在不时地发作着,或重,或轻,但总趋势是在不断加重之中。此病一直缠绕着他走向中年晚年。
  清明前后,田间的麦子眼睁睁地便能看出向上长个子,不几天便开始抽穗了。大约生长在田间的麦子开始灌浆的期间,是农人家里粮食储备最少甚至颗粒皆无的时候。汉根家的粮罐子几乎全空了。不过,还好,他们在锅里多放了些菜叶菜茎,把糁子控制在最少量的范围。“咬咬牙熬过半个多月,马上就过去了。”汉根不无信心地想。
  这天中午,一家人刚端上菜粥碗的时候,东头靠大池边的普新忽然不笑不哭板着脸走进门来了。普新一进门,汉根夫妇立即想起来:“不错,还差普新家十斤元麦呢!”汉根夫妇倒不是完全忘却了欠人家粮食这件事,而是以为在青黄不接期间,普新家可能不来要债的,而是可以等到麦收之后才还给他家的。没料到,现在债主跨进门来了。“普新哥,请坐。”汉根笑嘻嘻地说,没忍住,咳嗽了几声。“普新哥,坐啊。”于明于广的母亲也连忙满脸堆笑地说。普新仍不笑不哭板着脸,坐到于明母亲端过来的靠门边的一张板凳上。屋子里的空地方实在狭窄,所以让人家靠门坐。
  于明于广母亲微笑着问:“普新哥,可曾吃呀?”——在本民族的交往习惯里,问别人吃饭了没有,问别人去哪儿,一般都是正常的问候语或正常搭讪的话,并没有探究别人私事或心怀不敬的意味。普新在鼻腔和嗓子里哼了一声,既像是肯定,也像是否定。看到普新一直板着的冷冰冰的脸,汉根夫妻俩简直难受极了。一张冷冰冰的脸,有时真的能超过乌云密布天空的恐怖。但是他们没有办法,他们欠人家的粮食。如果反过来是人家欠他们的债务,他们也许比现在要活得轻松得多。于明于广母亲继续微笑着对冷冰冰的脸说:“普新哥,我们一直都记着的,我家欠你家十斤元麦呢。我们想:能不能等麦收之后还给你家。等麦子一收上来,我们就……”她话没有完全说好就停下了,为的是也许能让普新哥接下去说声“好的”或“不行”。可是普新只是板着脸,咂了砸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寂静的世界,冷冰冰的世界,一种另类的令人不安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于广虽不到十岁,但似乎懂得了是人家来要债的,似乎懂得了父母亲已经陷入了困境,他也陷入了无可奈何的境地,他只好不做声,脸色也显出了几分凝重。而于广的凝重也让于明觉得哥哥现在不想跟他玩什么,于是于明在看过于广两眼之后,并没有说什么,而只是默默地喝着碗里的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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