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辛酸泪干未亡人 门庭冷落坟草长
作品名称:山刺玫(小说) 作者:路煜 发布时间:2019-03-24 15:04:28 字数:3128
原本恓惶难熬的日子,有了盼头后过得竟也快了,转眼间又是新的一年。春风轻柔,草木萌发,鸡鸣狗吠,耕牛哞叫,生机依旧。村庄还是那个村庄,破败、贫困,但明显的能够感受到有一股蓬勃的活力在酝酿,像一股炙热的岩浆正在寻找喷发的出口。对叶清楚地知道,这一年究竟会有多么地不一样,这一年她家有了自个的土地,不用再吃大锅饭。原来春节过后不久,上面下来了工作组,丈量田地,把土地又重新分给了个人。
对叶坐在自家的田地里,让太阳尽情洒在脸上。乜斜着眼睛看小草努力地从土里钻出来,看从冬眠中醒过来的小昆虫努力地在土壤上爬。这些小小的事物,仿佛都是属于她的一样,脸上洋溢着慈爱之情。
抬眼望去,零星的野草,把山野点缀的像一个患了秃疮的头。路边地头的柳树和杏树也都探头探脑地伸出了鹅黄或者翠绿的芽苞、花苞,像人们召示着自己已从沉闷的冬天里苏醒了过来。村庄里时不时传来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与田地里耕种的低哞声,相得益彰。风还带着股寒意,吹打在对叶白皙的脸上,像醉了酒似的泛着阵阵红晕。
单干让对叶喜忧参半,喜的是获得劳动的自主、不用再受他人眼色与欺辱,忧的是缺乏劳力。一家四口全是女性,婆婆年纪大了只干得些家务,芽娴、雅还是小孩子没多少力气,耕地、播种、收割、碾场这些重活决计是干不了的,一大家子基本上得靠她一个人来养活。想到这些艰难处,对叶不禁泪眼迷蒙。
对叶扳指数了一下,再有四天就到了路永年三周年忌日。本地习俗,三周年和九周年忌日必须得好好操办,家境好的大操大办,家境不好的也得撑个门面。再说丈夫死的不光彩,她也极想借着三周年忌日这个机会冲冲晦气。村民们的好记性,在好吃好喝的款待面前也会模糊上几分。自寻无常,是最遭人唾弃的。对叶不想让村民时时刻刻记着,路永年是喝老鼠药死的。可面对捉襟见肘的家境,让她好生为难,就连门面也是全然撑不起来的。
“娘,奶奶让我喊你吃饭,我寻了一圈,才瞅见你坐在这里。”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圆圆的脸蛋,明眸皓齿,看起来很是清秀。只是右腿有些隐疾,走起路来略有颠簸。这女孩正是路永年的二女儿路雅茹,正是幼学之年,却并未上学读书。昔日路永年当老师之时,曾教雅茹认字,雅茹不喜识字,路永年见其年幼未加逼迫。现今已到了十岁,想识字却一字不识,想识字却无人可教。艳羡那些进村小学读书的孩子,她不止一回央求杨对叶供她读书。杨对叶也很希望雅茹读书识字,却对学费的事一筹莫展。
“走吧!”对叶溺爱地抚摸着雅茹的脑袋,看着她秀气的脸蛋,心里又是喜爱又是歉疚。
“娘,你走太慢了,我饿的肚子都咕咕叫啦!”说着挣开对叶的手,奔奔跳跳地跑在前头。对叶瞅着雅茹走起路来,踮着脚的右腿,忍不住流下泪来。多好的一个女儿呀,可惜命不好,腿遭残缺,长大了难嫁个好人家。嫁不了好人家,就留她在身边养一辈子。可若是以后生了儿子,儿子不一定能容雅茹一辈子留在她身边。一想到路永年三周年忌日将近,自己招夫的事情也近了,心里莫名的恐慌。
欢快地在前头奔奔跳跳的雅茹,全然不知母亲的这一番心思。她知道自己的腿和姐姐雅娴的不一样,和别人的也不一样,但年幼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这种不一样意味着什么。
逝者的三周年忌日,在乡里人的习俗里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往往会有好多人参加,乡党亲朋七姑八姨都会聚集而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热闹非凡,甚至比人家娶媳妇的场景还要热闹一点。这天是路永年的三周年忌日,但他家却是门庭冷落。路永年活着时,在乡里颇受尊重。但杨对叶沉默寡言,性格孤僻,不喜与乡邻交往。加之杨对叶家庭困厄,乡里人个个有意疏远。乡里人对路永年家的情义,在路永年的葬礼上都用完了,因此这三周年忌日自然是无人愿意再来的。
牛佳慧老人眼巴巴地瞅着,大黑锅里冒着热气的包谷面野菜汤,怔怔地点下泪来。这一锅菜汤,是她们一家省了个把月口粮挤兑出来的。本想着用来招待前来祭奠路永年的乡党亲朋,哪知过了中午都未有一人前来。那浓稠的一锅包谷面野菜汤,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天。没人来吃,倒给她们一家省了许多口粮,但老人心里并不高兴。没人来,就说明村里人已不把这一家人看在眼里了。
“妈,咱自己吃,吃完去坟上。”对叶不忍看老人伤心失落的样子,拿起勺子,盛了四碗菜汤,自己先吃了起来。对叶心里早有准备,虽也有失落情绪,但来的并不如老人强烈。走到当下这个地步,这家人在村里人面前早就抬不起头了。永年三周年忌日没有人来,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吃吧孩子。”老人看着雅娴和雅茹稚嫩而肌瘦的脸庞,心疼地说道。大人顾着悲伤,忘了俩孩子正饿着肚子呢。
奶奶和妈妈的愁苦,也感染了俩年幼的姑娘。姐妹俩默然拿起碗筷,蹲在墙角泪眼迷离地喝起野菜汤来。自路永年离世后,俩小姑娘就一直生活在悲伤和担惊受怕之中。俩姑娘时常偷偷跑到父亲的坟前哭泣,死亡对她们来说极其残忍,她们难以接受那个高大魁梧、慈眉善目、温暖可亲的父亲从此长眠于地下。
一家人喝完野菜汤,就拿着祭祀用的纸钱和食物,往路永年的坟上走去。时已正午,阳光明媚,平时聒噪的鸡狗,都翻着肚皮晒太阳,没有鸡鸣狗吠的村子显得极是静谧。平时喜欢聚集在大树下谝闲的男女,许是正吃着午饭,不见一人。对叶四下张望一通,忐忑的心情安定了许多。她很害怕有人看见,她们一家人正往路永年的坟上去。一家人都是这个心思,脚步都加快了。
一家人以为躲过了村里人的眼睛,岂不知此时又有多少双眼睛,正注视着她们的举动呢。如午夜的鬼魅,躲在暗处窃窃私语,或讥笑,或咒骂。
正是初春时候,西山坡上长满了白的、黄的、紫的、红的、粉红的各色各样的野花,小小的花朵,调皮地随风起舞。三年了,路永年的坟墓由一堆光秃秃的黄土,变成了一座野草野花的乐园。墓园里,也开着许多野花,多数是白色的,由一个个米粒大的花朵组成一簇,看起来像一朵朵白色的胸花。
春天来去,天地依旧。太阳仍旧柔和地照耀着大地,小草努力钻出地表装扮光秃的田野。杏树、白杨树、榆树、槐树、柳树、梨树,枝头也都探头探脑地伸出了鹅黄或者翠绿的芽苞和花苞,像人们召示着自己已从沉闷的冬天里苏醒了过来。初春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带着草木的清香,带着春天的味道吹过每一个角落,吹起路永年坟前熊熊燃烧的一堆纸钱,吹落悲伤者无尽的眼泪。
时间可以磨灭一切,却很难磨灭一个人心中的伤痛,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一个小小的触动,其心中的堤防总会瞬间崩溃,痛苦就会漫卷而来。一家人无声地抽噎着,谁也不愿哭出声来。不愿把她们的悲伤,变成别人讥笑的谈资。
眼泪哭干了,就个个呆坐着,谁也不说离开,就那样一直在坟前坐到太阳落山。大人有大人的想法,孩子有孩子的心事。一家人都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守孝三年,年轻的儿媳,年轻的母亲,得为自己打算了。是改嫁还是坐堂招夫,全是对叶的自由。老人和孩子,谁又能左右呢。对对叶来说,这个忌日与其说是祭奠,更不如说是告别。从此以后,她就没有进入这方墓土的资格了,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没有儿子,对叶不敢想象自己的一生该怎么过,守寡她不敢想。老者无所依,幼者无依靠,改嫁她做不到。可是她还很年轻,往后的路还很长,她必须得为自己选一条。而路供她选择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坐堂招夫。
寡妇改嫁或坐堂招夫倍受歧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新生也是毁灭。牺牲名节,换取新生,背负屈辱,苟活于世。虽说是新社会了,可这种封建礼教思想对人们的束缚仍是根深蒂固,尤其是在这种贫困落后的偏僻之地。
招夫,需要她有极大的勇气,只要踏出这一步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龙潭虎穴,此生都无法再回头。想想自己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不能就此孤苦终老,对叶决心坐堂招夫。
往事历历,苦乐酸甜涌心头。曾经的枕边人,如今阴阳两相隔。她希望路永年能理解她的选择,不要埋怨她。没有男人的家庭就没有脊梁,这三年中她吃了太多的苦。寡妇门前事非多,更多的是血泪,她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