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四）

　　分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哥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周东方和岳西北半躺在那张硕大的雕花红木床上聊天。
　　周东方有一个问题，好几次想问，明天岳西北就要走了，今天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西北，你会改回姓周吗？”
　　岳西北沉吟了一瞬：“我爸爸大概是这么打算的。我大哥就是十八岁时从岳大江改成龙大江的。去年底他让我回济南认亲，可能也是这么考虑的。”
　　“他和你谈过吗？”
　　“没，我是在新疆听说的身世，听说之后还没见过爸爸。不过，我不打算改姓周。”犹豫了一下，“这事还是看爷爷的意思吧，他要是坚持我就改。”
　　“你和岳伯伯感情很深吧，看得出来，他是个好父亲。”
　　“感情肯定是深厚的，关键是我爸爸，嗯，我继父为咱们家牺牲很多。以前不知道，听你说了我才想明白，原来他和母亲做了好几年的名义夫妻；后来也是咱们的父亲在那边结婚以后他们才真正结合，妹妹小南很小，妈妈身体不好，爸爸悉心养育了二个儿子，一个都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岳伯伯真是挺伟大的。”
　　“他们这一代人，虽然投身革命一辈子，可最初受的还是儒家教育。就从他不管谁家的男丁到了十八岁都要认祖归宗的做法，就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在乎传宗接代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他心中是有遗憾的。”
　　“岳伯伯的确不容易。你考虑的也对。等你走后我慢慢和爷爷说说试试，看能不能说通。你得有个思想准备，爷爷奶奶都挺固执的，你现在知道了吧？为了不让你家找到我家，爷爷奶奶和我妈妈一致的意见搬了家躲开你们家。”
　　想起这些往事，岳西北也很纠结：“爷爷精神禁不起打击，你说说看，行就行，不行我就改回姓周。以后等我有了儿子，让他姓岳就是了。”
　　这件事哥俩就这么说定了。
　　岳西北就要走了，还是惦记白发苍苍、口斜眼歪、不能自理的奶奶。
　　“奶奶的情况恢复得不错，可是就算出院了，以后怕是身边也离不开人了。现在社会上的情况也不允许找保姆，爷爷和韩妈妈要辛苦了。”
　　周东方宽慰他：“这事我考虑过，有个解决的方案。爷爷一辈子没做过家务，照顾奶奶也只能是精神上的，具体的事情主要还是得靠妈妈。妈妈还要上班，也不能全天候的伺候。我和妈妈爷爷商量了，想让张树林叔叔的女儿蒹葭到家里来帮几年忙。一来可以给妈妈帮帮忙，二来可以减轻一下他们家的生活负担，三呢，如果可能将来在济南给她找个工作。”
　　“在济南找工作，有这个可能吗？”
　　“户口不好办，安排个工作没问题，最起码可以在自己家的店里给她找个活。哎，你看我，这几天光忙着闲聊天了，还没领你去家里几个店看看。”
　　岳西北对生意没有兴趣，不介意地挥了挥手：“张叔叔他们家同意吗？”
　　“你来的那天刚发出去信，估计这几天也该收到了。我觉得他们家会同意，他们两口子都愿意让女儿到城里见见世面。”
　　“和张叔叔家走得近了，会不会对爸爸的事情有影响？”
　　“应该不会。我已经去信正式告诉张叔叔了，我们又找过组织了，组织经过慎重调查落实，最后给出的结论是爸爸确实是牺牲了，只是日期搞错了。这是岳伯伯让我务必告诉张叔叔的，怕他再生事端。”
　　“所以……”
　　“所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你和我不提，爷爷奶奶妈妈都不知道，张叔叔应该不会再提了，他们这代人绝对相信组织。我考虑让蒹葭来，是在张叔叔家住了几个月，看她确实挺能干也挺懂事的，家庭教育也好，能给妈妈帮上忙。虽然说是帮忙，爷爷和妈妈一定会给钱的，张叔叔也能想到，这样也可以贴补给张婶治病。”
　　“蒹葭？农村孩子很少起这么个名字。蒹葭苍苍，泥泞中的芦苇，贴切，又文雅。”
　　“张婶是东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为了张叔叔没有读完大学，没有拿到毕业证书，所以也没有正式工作。”
　　岳西北听周东方大体讲过张树林家里的情况，也很钦佩那个叫姚淑娴的张婶，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感情放在沉重的生活之上的。
　　“蒹葭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吗？”
　　周东方看岳西北促狭地笑：“你别想歪了，蒹葭才只有十五六岁。”
　　“韩妈妈到周家来的时候才六岁。”
　　“就是因为她当时太小，刚到家里来，父亲常领着她玩，所以她在感情上对父亲依恋很深，而且名份上就是童养媳；她对归宿有所期待也可以理解，而且她确实对父亲感情很深。我不会让蒹葭有这种误会的机会。对于女朋友，我还是崇尚门当户对。我不是看不起穷人家的孩子，我也不喜欢找门户更高的女孩，古人讲究‘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门户相当的孩子，会有相同的生活习惯，学识教养，处事理念，这些在日常生活中相处起来非常重要。”
　　“古人还说一见钟情呢，到你这儿就这么理智了。”
　　哥俩一起聊了好几天，天南地北聊了个遍，就是还没有聊女人。
　　岳西北从第一天见到周东方就下了决心，绝不在亲哥哥和刘小沂之间做第三者。虽然作出这个决定，心中还是有些失落，还有一点小小的难过。
　　在济南的五天之中，岳西北一次也没有提到刘小沂。
　　话说到这里，顺理成章该说说刘小沂了。岳西北为自己解释，就算作为东方的弟弟，见到他和小沂之间出现了问题，有了隔阂，他也应该帮助沟通一下；毕竟刘小沂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周东方不应该错过她。
　　“东方，去年我到济南来接了一批新兵，好像有你们学校不少人呢。”
　　“噢。”
　　岳西北看周东方没有接下去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继续：“他们好多人都说认识你，比如有个叫方放的，有个叫杨小杨的……”看周东方一脸的茫然，就知道他在学校里也是个不关注女生的男生，“还有一对兄妹，叫刘小蒙和刘小沂。”
　　周东方立刻回应了：“这两个人我认识，刘小蒙是我们篮球队的替补，人挺仗义；刘小沂和爷爷学过写字，以前经常到家里来。”
　　岳西北看周东方一脸磊落：“不会就这么简单吧，刘小沂第一次见到我，你知道是什么反应？”
　　“咱俩长得这么像，一定吓一跳吧？”
　　“所有认识你的人，见到我肯定都吓一跳。我刚才说的方放和杨小杨，她们见到我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刘小沂不一样，她一见到我，哭了。”
　　“哭了？！”这回轮到周东方吓一跳。
　　“不是泪流满面那种，是泪盈于睫那种，很隐忍的悲伤。”
　　“哭了？”周东方开始细细回忆他和刘小沂的交往，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来咱家是和爷爷学写字，爷爷一般是不收学生的。刚开始也不收她，后来看了刘小沂的字，觉得挺难得，就同意教她了。当时我在外面串联，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她，她说小学就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我确实没太有印象。”
　　岳西北心想，看来周东方在小学时期就是个很多女孩子崇拜的偶像，他自己浑然不觉。
　　“她每周来咱家二三次，都是直接找爷爷，静静地来，静静地走，我们之间没什么过多的接触。有一天，她家被抄了，她爸爸被打倒了。爷爷问了她爸爸的名字，原来是咱们老家那一带的抗日英雄。那晚爷爷安慰她很久，给她讲了很多忠孝的故事，我知道爷爷是鼓励她在关键时期要相信自己的父亲。最后，爷爷让我送她回家。她当时真的很可怜，同学们欺负她、孤立她，我就陪着她玩过几次。接触多了，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挺文雅、挺古典，比同龄人读书多一些。我们最后一次接触是……”周东方思索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了百脉泉。本来说好第二天去孝堂山看石雕，可是当天张叔叔来了，说了父亲的事，当时晴天霹雳一样，我很懵，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脑后了。第二天我就陪张叔叔去泰山给张婶买药去了，回来后接着跟着张叔叔去了东北，在东北转了好几个月。等再回来才知道，她父亲解放了，她已经去当兵了。她给爷爷来过信，代问我们全家所有人好。”
　　周东方一边回忆一边思索：“至于她为什么看到你会哭了，难道是因为我欠她一个失约的解释？可是你想想，家里出来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的心神都找不回来，哪还有精力顾及一个女孩子的感受。”
　　岳西北仔细看着周东方的脸，仔细听着周东方详细的解释，仔细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看不出也听不出周东方对刘小沂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周东方是个清高的、封建的男生，他和刘小沂的接触有很大程度更像是伸张正义，类似英雄救美；不过他对刘小沂的印象分不低，却没有刘小沂表现得那么深情款款。
　　看到岳西北这么紧张地看着自己，周东方有些了然：“你喜欢她？”
　　“哪能啊，别说她喜欢的是我亲哥，就是她喜欢的是任何一个不相干的其他人，我都不会插手。”回答得很抽象，没说不喜欢，好像说的是不能喜欢。
　　“我从东北回来后，妈妈和我说过二次，让我给刘小沂回个信。我看了她的信，刘小沂的信是写给爷爷的，不是写给我的，不用我回信。”
　　“男人的骄傲？！”
　　“说不上。”周东方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其实刘小沂这个女孩子还不错，同龄人中应该算是出色的。西北，你要是喜欢她就放手去追，不用顾虑我。我现在觉得心里太沉重，完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
　　“东方，以前我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现在从天而降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压得心里沉甸甸的，这些不相干的事情都无所谓了，以后再说吧。”
　　“我也是这种感觉。西北，我们才十九岁，为了父亲，为了父亲的事业，为了使命和责任，我们再一起努力奋斗几年。女孩的事情，过几年再说吧。”
　　“好的，东方，咱们共勉。”岳西北现在真的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早就沉浸在儿女情长之中，他心中激荡的是革命后代的满腔热血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