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14 16:16:00 字数:5578
阿贵一点不相信金琪说的,大地是由一条鳌鱼用头顶着的故亊。对此类离奇传说也不大感兴趣,他最关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东西。在看顾那窝小猪崽的日子里,他看着小猪崽在母猪身边钻来钻去抢着吃奶的情景,几次双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总想到母亲还活着该多好啊!
那年当他在那墙角处(多少日子里他坚持每天都要来看上一看),发现母亲时,母亲已虚弱不堪。这时他才知道,母亲那天是被一个女人贩子骗进了一家窑子(妓院)。
老鴇要她接客,她誓死不从。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老鴇破口大骂着,“一个破要饭的,我看你还生得周正,是给你口饭吃吃。”
“我不要吃你们的饭,你们放我走!”她尖叫着。
“你叫破喉弄也没用。”老鴇骂道,“你是我出钱买的,我要你怎样就怎样,这是规矩。你再叫,让你皮肉受点点苦,就会懂规矩了。”
“放我走!”她又高声叫道。她怎能接受卖淫这档亊?她出生于耕读人家,父亲生前还是前清秀才,婆家也是书香门弟。“不放我走,我也不活了!”她冲到一个窗口,要纵身跳下。
“你要把亊情弄大!”老鴇拉住了她叫着,“快把她关起来!”
她被关进了一间黑屋,开始她还叫着,后来昏迷了过去。老鴇以为她已死了,让人用草席把她卷了一下,乘着夜色把她丢到了荒山之野。两条野狗咬破了草席,当一条野狗又嘶咬她小腿时,她却醒过来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捡起身边的碎石,把两条野狗都赶走了。想到小儿子还在那墙角处等着她,又挣撑离开了抛尸的地方,一路上她偷吃了些庄稼地里的还未成熟的玉米、蔬果,终于找到了她始终牢牢记在脑子里的那墙角处。但哪里还有儿子呢?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绝望,人就一下子瘫掉了,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动弹身子。她倦缩在墙角处,又有了那种死亡的感觉,浑身感到又冷又湿,意识也渐渐的模糊,小儿子、大儿子、女儿、丈夫都在她面前晃过,都不肯理睬她。但她已没有伤心的感觉,只是想跟他们说上话,她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自从她嫁到沈家,总是默默做亊,丈夫沈澜(实际上应叫贾澜,或金澜、王澜,一生下被外婆强送给沈家的),对她虽好,但羸弱得什么都要听母亲的,一点作不了主。而婆婆总对她百般挑剔,在婆婆眼里,好像她只是沈家的女佣和生殖机器。等到婆婆过世,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又打仗了,房子挨了炸弹,丈夫、大儿子和女儿在轰炸中都丧了命,她带看小儿子跑了多少路啊,路上实在饿啊,走不动啊,可还得走啊,日本鬼子的飞机一直在头顶上飞啊,丢下可怕炸弹,一路上看到多少人被炸死了啊!
她要告诉人,她就是要告诉——告诉仿佛成了她唯一的一点念头。
当小儿子阿贵来到她面前时,她不顾一切地,当着陪同儿子一起前来的阿义面,紧紧抱住儿子放声大哭。“妈妈让你受苦了,”她边哭边自责地道,“是妈妈上了人家当啊,不是妈妈不来找你……”
“妈妈,你饿了吗?”阿贵也泪流满面地问着。
“不饿。”母亲实际上很饿,但此前已麻木得没有了感觉,一经提醒又感觉到饿极了。
在一旁看着的阿义,又同情又羡慕、甚至还怀着一种嫉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记忆中,只有把他从垃圾堆旁抱起来养大的乞丐老人,是唯一的亲人,至今也已死了多年。“阿贵,”他道,“我去弄点吃的来。”
阿贵点点头,又对母亲说:“这是我新认得的大哥,因为有他,我也没吃多少苦啊!”
母亲点着头,看着远去的阿义,喃喃地道:“这世界上还有好人。”
“妈妈,”阿贵点头道,“他虽对我好,但他是个乞丐帮的人,我怕这一帮人,他们是与我们不一样的人。”在他脑子里,乞丐王国是那样黑暗、堕落,老爷子又是那样地残暴,现在既然找到母亲了,就该赶快逃离。但他看到母亲衰弱得只比死人多一口气,怎么能逃离呢?
他正在为难之际,阿义回来了,心想逃不成了。
阿义买来许多烧饼,装滿了一布袋。
阿贵心想吃不了这么多啊!
阿义看得懂他的眼神,这时对他道:“你们路上吃的,我也买来了,我这里还有一点钱,你都拿去吧!”
“哥,”阿贵从母亲身边站起,又对着阿义跪下,“我永远不忘记哥对我这么的好!”
“是大恩大德。”母亲道。
“让你妈妈先吃一点,等一会好赶路。”阿义把阿贵拉起来道。
“哥,大恩大德啊!”阿贵感激不尽地看着阿义。
“快让你妈吃,你也吃一点,吃好了,我把你们送出这地方。”阿义道。
他点了点头,又问:“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因为你有这样好的妈。”阿义道,“你不离开我们,看到了你跟着我们做的亊,她会很伤心的。”
“哥,”阿贵激动地道,“没想到你会这样想!”
“我也没想到,你有这样好的妈!”阿义道,“你有这么好的妈,我也为你高兴,想为你们尽力。但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你也快吃,我送你们走。”
他使力地点了点头。
阿义一直把他们送到城郊。“我不能再送你们了,该回去了。”阿义道。
“哥,你回去,老爷子会怪罪你吗?”阿贵很担心地问阿义。
“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的。”阿义说道,还装出轻松的样子笑了笑。
“哥,你跟我们一块走吧,我们种田养活自己。”阿贵又强调道,“我家里真有不少田的。”
“小兄弟,跟我们走吧。”母亲也道,“家里的田虽不算太多,但也够我们种种吃吃的。”
“不了。”阿义道,“我已过惯了自由浪荡的生活,也不想种田,太累了。”
“你难道要永远这样生活下去?”阿贵不以为然地道,“太不正常了啊!”显然,他已十分厌恶“乞丐王国”的生活。
“我与你们不一样。”阿义道,“我生下来就是这地下王国的人,从小只会乞讨、偷窃、拐骗、打架,你们不要管我了,快点走吧!我回去太晚了,没法吹牛了。”
他十分无奈地点了点头。
与阿义分别后,他们一路上乞讨着,有时也从人家田里弄一点蔬果充饥。他们要回家,指望着仗快打完。家里虽然房子倒了,但还有田,只要勤劳,就会有收成。
当走到沙家庄附近时,母亲的眼睛已几乎瞎了,还吐起血。“我怕是回不到家了。”母亲又一次对他道,“除了在尼姑庵的祖母,这世上你也没有亲人了。”
“妈,你总多想。”阿贵安慰母亲,“你心好,老天爷、菩萨都会保佑你,不会让你死的。我现在已长大了,等回到家,好好种地,一定会把房子重新修盖好,妈,对不对啊?”
母亲的脸上仿佛闪过了一丝笑容,但道:“妈实在走不动了。”
“你在这里坐一会。”阿贵看了一眼远处的村庄道,“前面好像有一个大村庄,我去要一点吃的回来。”
母亲点着头,又不放心地道:“小心,不要到高墙大户人家讨,这些人家的狗会咬人。”
“妈,我知道,我不去富人家,不过,”阿贵还扬了扬手中的打狗棒(一根小竹竿,也叫讨饭棒),“阿义教过我,我会打狗!”
母亲似有点放心了道:“快去快回吧!”
由于母亲病越来越重,眼睛也全瞎了,他们不再赶路,在沙家庄住了下来。开始还由阿贵牵着瞎眼的娘,在村里乞讨,不多时只有阿贵一个人出来讨饭了。
那天,他离开病重的母亲又去村里要饭,首先路过的是长二爷看守的白祠堂。想到了好心的长二爷,那次给了他们许多撤下来的供品,让他们饱餐了一顿。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敲门时,长二爷开门出来。长二爷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扁”的感觉,不仅人出奇地矮,眼眼也已快成两条缝,鼻梁也短,粗看上去只有一个蒜鼻,嘴是瘪的,下巴和额头一样,几乎是没有的。
长二爷问阿贵:“怎么你一个人啦?”
“我妈快不行了……”阿贵忍着泪回答。
“现在你们住哪里?”长二爷又问。
“就在村后一个棚棚里。”阿贵回道。
“那是看瓜人搭的,临时遮阳用的。”长二爷很同情地道,“天快冷了,还怎么住下去?要不,你们暂时住到祠堂里来,我给你们收拾一个地方。”
阿贵久久地看看长二爷,两行泪水潸然流下。“我给你磕头。”阿贵要跪下,被长二爷一把拖住。
“不要这样,我这里房是现存空着的,不费我什么,不过,”长二爷又道,“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收养的干儿子,你看这样回答好不好?”
“好,好。”阿贵道,“我就认你做干爹了。”
长二爷一辈子没娶过妻,更不要说儿女了,现在一下子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内心里感到很高兴。“快去把你娘带来,我去打扫一下房间。”
阿贵高兴地奔回瓜棚中,他叫醒正昏睡中的母亲。
“妈,你快起来,长二爷让我们搬过去住。我还认了他做干爹了!”
母亲的嘴仿佛动了动,脸上也闪过一丝笑容,但又闭上了眼。
“妈,要走了呀,妈……”他终于发现了母亲的脸变得很异样,他先轻轻地推了推母亲,母亲已毫无反应,他加重了力道又推了几下,可他再也推不醒母亲了。他想到了母亲是死了,伏在母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们还要回家……你怎么不想回家了啊?”他伤心地哭着。在他感觉中相依为命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那位母亲口中的祖母,只是一个模糊、概念上的形象。现在相依为命的母亲死了,他再也不能回家了。他越想越伤心。
当长二爷到瓜棚来找他们时,他还在哭。长二爷在很远处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就猜想到是这么一回亊了。长二爷钻进瓜棚,摸了摸他头。
“长二爷,我妈死了!”他抬头告诉长二爷。
“知道。”长二爷又慢慢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外来人只能在化人滩里埋葬啊……你等着,我去找几个人来。”
长二爷去了村子里一会,找来了包括甲长在内的几个人。
他们带了铁锹、席子等东西,还特意带来了一点烧纸。他们用蓆子把尸体裹好,抬到化人滩,开始挖坑。
长二爷帮阿贵烧着纸。等坑挖成后,当把尸体放下去时,阿贵也哭着跳了下去,不让他们盖土。
“阿贵,你听话,快上来!”长二爷边劝边拉着他上来。
“妈,你怎么不想回家了啊?我要我妈,我不能没我妈啊!”阿贵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肯上来,但被长二爷用力强拉了上来。其他人很快把坑填平了,安照习俗,既不留墓碑,也几乎不留坟头。
“都辛苦了,跟我回去弄(喝)几杯。”长二爷对甲长等道,又招呼长跪哭着不起的阿贵道,“回去了。”
“让我再陪妈一会。”阿贵舍不得离开,哭着道。
“唉!死的死了。”长二爷叹了口气道,“活着的人,还要吃饭,还要做亊啊!这些叔叔伯伯们忙了半天,还饿着肚子。”
甲长也对阿贵道:“走吧,以后要都听长二爷的话。”
阿贵像被拍醒了一样,一下子收住了哭声。“我给大家磕头,”他又对甲长等人道。
“磕啥头?一个可怜的小孩!”甲长对阿贵道,“以后你对长二爷,要像对亲爹一样。我说的这话,你要听吗?”
“我要听的。”阿贵连连点头。
长二爷满意看着他。
“妈,我真要走了。”阿贵流着泪又一遍一遍给母亲磕头。
“要是母亲还活着该多好!”他想。他也想到,现在他几乎没有亲人了,母亲死了,连长二爷也死了。一定要算起来,也许还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亲人,那就是那个当尼姑的祖母。不过,也有可能也已经死了。至于应该有的祖父是死是活,连母亲也说不清楚,也只有那个当尼姑的祖母应该知道。如果她也已经死了,那就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还算好,他又想到,那个他痛恨的社会也完蛋了!现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让他安居乐业,还让他当了干部、坐了办公室,要是母亲不死,该多好啊!想着想着,悲从中来,泪水直流。
这时,那只母猪大概认为小猪奶已吃够了,站了起来。小猪崽们却没有感到吃饱,钻到了母猪身下,又衔住几乎垂到地上的奶头吮吸着。母猪可能意识到小猪们并没吃饱,又躺下去了,却把好几只猪崽压到了身下。小猪们的一阵惨叫,把阿贵从沉思唤醒过来。
当他把母猪赶起来,有几只小猪已奄奄一息。有两只特别孱弱的已断了气,任阿贵怎么摆弄,也没有用。阿贵后悔不已,恨自己太粗心大意,还流了泪。
“阿贵,小猪好吗?”金琪放学回来,又来看小猪了。“阿贵,你哭了?”
“没有啊!”阿贵搪塞道,“是眼晴里落进了一颗沙子。”
“我给你吹一吹。”金琪想到了一次眼睛里落进飞尘时,母亲把他的眼皮翻起来吹了一下,就好了。
“不用,已跑出来了。”阿贵继续搪塞道,又问,“今天放这么早?”
“不早啊,我还扫了一会地哩!”
“是吗?你看,一天下来,小猪是不是长大了许多,真是日长夜大啊!”
“真的,是像长大了许多。”金琪横看竖看了一会,也有了这种感觉。
“今天学点什么?”阿贵随口问道。
“这……”金琪感到很难回答,一方面,几句话怎么说得清?另一方面,就算自己说清了,阿贵能听懂吗?他感到了在某些方面,自己正在超越阿贵,尽管他还是认为阿贵是令他从心底里佩服的能人。
“小猪好像少了两只。”金琪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阿贵,你自己快数一数啊!”
“还数什么?”阿贵沮丧地道,“早知道了,今天压死了两只,我正要埋掉,你来了。”
“让我看看。”金琪怀着一种好奇心道。
“有什么好看的?”阿贵像恼怒地道,“不过是两具死尸!”
“唷!”金琪心想,又不是我害的,不看就不看,对我发脾气干什么?“你怎么这么凶?”
“我凶过了吗?”阿贵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变得十分沮丧地道,“想不到,还会发生这种亊!”
“还好,只有两只。”金琪想安慰他,想不到阿贵又对他大发脾气。
“你希望我(的小猪)都死光吗?”阿贵对他道,“‘还好’?还‘还好’得出?你要看我好戏吗?”
金琪感到委曲和莫名其妙,但不知再怎么说下去。
“我阿贵对你好不好?你为什么要巴望我不好?”阿贵问他道。
“没有呀!”金琪终于想到了该怎么说。“阿贵,你死小猪怎么能怪我?又不是我弄死你小猪的!”
“我怎么说是你弄死的?”阿贵还很生气地道,“你为什么要说‘还好’?”
“我又不是你想的意思。”他分辩道。
“那什么意思?”阿贵一步也不肯让人,他是把金琪当作了发泄对象。
金琪又感到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就算我说错了,好吗?”他差点要哭出来了,他无法理解阿贵的心情,只是感到阿贵是不是快要疯了?
阿贵看着他稚气、委曲的眼神,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学生发火的。也想到了如果金琪回家一说,金琪的父母倒可能没有什么,但他家的那个人见人怕的老祖母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也听说过,有一次一个比金琪稍大一点的小孩欺侮了金琪,这位老祖母领着金琪,威风凛凛地吵到人家门上,结果人家父母都出来赔不是,老祖母还不依,非要那小孩亲口作出保证,今后再也不动她孙子一根指头。直到那小孩出来,告了饶才罢休。
阿贵终于气消了,说道:“也怪我死了这么多猪,有点急,看着,下次再下崽,我不会再让它死一只!”
金琪点点头,他相信阿贵一定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