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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作品名称:野人河—— 一个长毛与后代的故亊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19-03-14 14:48:44      字数:5483

  “我不念书了。”一天阿贵告诉金琪道,原因是长二爷病了,分的田地都需要他一个人去耕种了。
  这时的阿贵已有十六、七岁,在金琪眼里,阿贵完全是个大人了,已不再是过去那个玩伴。在他与阿贵日益疏远时,他与沙宛玉越来越说得来,越来越接近了。宛玉家还是在老地方,但她们只是住在靠河边的一排西厢房里,其他的都分给了几家贫僱农。宛玉常常到河边淘米洗菜,这时他也常常在河边。他喜欢坐在河边的那块仿佛越来越变小的大卧石上,看看书,玩玩水的。
  “我爸说你很聪明,将来是可以去县城、市里念书的。”一次沙宛玉在淘米时,停下来对他说。
  金琪早已感到沙老师是很喜欢他、看好他的,但听了宛玉这么说还是很感动,又几乎受宠若惊地道:“我会用心读下去!”他内心里多羡慕宛玉有一位当老师的父亲!
  
  一天,他又去河边时,见祖母正与宛玉的母亲隔河说话,且正提到宛玉与他。
  当听到祖母说“就把你家宛玉给我家阿其做媳妇吧……”时,他住步仔佃听起来。
  “姑婆,”宛玉的母亲依着小孩叫法,以示对这位(本是)姑母的尊重,她温文婉转地道,“宛玉她爸也是看得中你家金琪的,但不知他们长大了本人是否愿意?”
  祖母这时叹了口气道:“我嫁到金家,苦也是吃够了!”
  金琪心想,祖母百分之百又想起与祖父在世时的争吵了。见祖母沉默下来,他很想提醒祖母不要再想了,快与人家说活。可就在此时他听到祖母轻叹了口气后,对宛玉的母亲道:“我孙子是菩萨投胎,不会欺侮宛玉的!”
  “我也这样想,金琪是很善良的。”宛玉的母亲又道,“但总要他们自己同意才好,新社会了,父母也不能包办了。”
  祖母叹了口气道:“新社会,总不能破坏了祖宗的规矩!”
  “他们还小,再等两年吧!”宛玉的母亲道。
  金琪听到这里,不无失望的离开。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娶媳妇的全部含义。但他知道,要是宛玉的母亲答应把宛玉给他做娶媳,那么宛玉就能永远与他在一起了。
  
  “奶奶,你去哪里了?”祖母从河边回到家时,他问道。
  “在外面走走。”祖母道。
  “去过河边吗?”他又问。
  “路过了。”祖母回道。
  “碰到了谁?”他又问。
  “小讨债,你要‘三堂会审’吗?”祖母反问道。
  前不久县演出队刚来村里演过一出叫《玉堂春》的戏,里面有一场戏就叫“三堂会审”,他也看了。因此,晓得“三堂会审”是什么意思,便笑道:“奶奶要做‘玉堂春’了。”
  “小坏蛋,”祖母也笑道,“谁要做‘玉堂春’?”
  “奶奶,”他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碰到宛玉她妈了吗?”
  “碰巧碰到的。”祖母道,“你要问什么?”
  “奶奶,你们说些什么?”他问道。
  “小坏蛋,你真的要对我‘三拷六问’吗?”祖母道。
  “我怎么敢?”他道,“我又不是‘洪洞县(县官)’。”
  “小坏蛋,”祖母笑道,“你比‘洪洞县’还坏。你搞得我头也晕了,我不要理睬你了。”
  “琪琪,”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金琪母亲说儿子道,“你又在与奶奶蛮纒了?”
  “我们说说话也不可以啦?”祖母生气地道。
  “妈,我不是这意思。”金琪母亲道,“怕把你弄累了。”
  祖母沉默了一会道:“人老了,没用了。外面人不肯给面子,家里人也见着讨厌了。再老下去,要没有人给你说话了。还都说我有福气,养了三个儿子!可有什么用?一个也没有对我好的!”
  “我爸待你很好的。”金琪讨好地道。
  “过去是好的。但一娶了老婆,就一个个不听话了。”祖母满肚皮怨气地道。
  “我妈待你也好啊!”金琪不服道。
  祖母又沉默了。过一会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嫁到金家算什么?我后悔嫁给金家,丈夫没有让我过过一天好日子。金家也都是些怪人!就是祖上金家三兄弟,大概也只有那个最小的,听起来还好一些。不过,也不好,杀人太多,多少人被他杀了啊!”祖母已是进入了一种情绪失控状态:对说出的话一点不加思考,只是想到什么就说着什么。她此刻又想到了那天问丈夫“你哪位叔叔现还活着吗”?丈夫回答说不知道,但接着又道:“他杀了贾家的两个儿子就远走他乡了。那贾氏兄弟做亊也太可恶!”
  
  那年下海附近的州县因水涝歉收,朝廷从下海等地又调粮过多,把一个号称“天下粮仓”的富庶之地,变成了缺粮的灾区,一些地方更是粮价暴涨。贾家在镇上开设的米号,也乘机聚财,囤积居奇,终于酿成抢米风潮。先是百姓在集市上议论处境艰难,无法度日;后有一名叫吴阿牛者倡议:何不去贾家米号“借米”,以度难关。当即有数十人响应,结队去了贾家米号“借米”。贾家两兄弟已入天主教会,平时依仗洋教士的袒护欺凌孤弱,连官府也奈何他们不得。店中有一名绰号叫红眼阿根的伙计,平时会几手拳脚,是贾家养在店里的打手,见结队而来的百姓也不放在眼里,一面让人去叫正在镇上春乐茶馆听书的贾老二;一面呼吆喝六地把众人挡住在门外。
  “你让老板出来。”领头的吴阿牛对他道,“我们要找他‘借米’!”
  “此地是籴米的地方,”红眼阿根则断然加以了拒绝,“一粒米也不借的!”
  “我们籴不起你们的米。”吴阿牛道,“快叫老板出来,免得我们自己动手。”
  “嘿。”红眼阿根冷笑道,“你的话里,今天倒是非借不可了?”
  “你清楚了就好。”吴阿牛道,“老板赚我们赚得也够多的了,一天里就涨了五百,谁还籴得起你们的米!”
  “有钱籴米,谁强逼过你啦?”红眼阿根道,“我劝你们快回去,有了钱再来。”
  “阿牛,”队伍里有人道,“不要与他多噜苏,我们进去找老板说话!”
  “对!我们找老板!”“进去找老板……”大家都叫起来。
  红眼阿根一看这帮人是有备而来,激怒了他们,自己要吃大亏;但正想退缩时,见老板贾老二和报讯去的伙计正回来了,便又瞪起两眼放大喉咙道:“有我阿根在,谁敢乱来?”并摆出了一个马步。
  “我们怕你这‘三脚猫’不成?”有人仗着人多势众道,“今天也教训教训这条恶狗!”
  “先慢动手!”去报讯的伙计叫道,“我家老板来了。”
  “有话慢慢说。”贾老二上前来道,“大家都是老顾客了,不要伤了和气。大家想借米,也要让我回去同兄长商量一下,不然都会怪我一个人。你们也给我点面子,大家明天来吧!”
  “我们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等什么明天?”吴阿牛道,“你不肯,我们就自己动手!”
  “敢?”红眼阿根道,“谁敢先动手,就先摆平了他!”
  “不许逞强。”贾老二喝退了红眼阿根,然后道,“要不大家先每人拿一升米回去下锅,明天再来商量,好吗?”
  “贾老板这样宽待你们,你们还不知足吗?”红眼阿根道。
  “哼。”有人不服地道,“你们平时嫌了我们多少黑心钱?”
  但也有人道:“今天就先借一升,明天再来!”
  “我也同意。”吴阿牛道,“今天就先借一升,大家看怎样?”
  “听阿牛的。”大家拿了分到的米,各自高兴地回家了。
  贾老二等人一走远,立即去镇上的天主堂告状。司铎华尔给镇上巡检司衙门写了封信,要巡检立即拘捕闹亊刁民,以保护教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巡检马文平是三月前刚从外镇调来的,之前的一位巡检因不愿过分地袒教抑民,在教堂向上级衙门施压后被免了职。马巡检收到司铎的信后,不敢怠慢,第二天带领了两名皂隶和几名弓兵出署衙抓人,但扑了个空。知情的两名皂隶,不禁暗暗好笑。原来司铎华尔的信先被巡检司衙门主办文案的书吏看到了,这位书吏本来对教士不满,就让人去给吴阿牛通风报了信。
  吴阿牛逃出下海镇后,走了约一个多时辰,红日西垂时被骑着汗血宝马迎面而来的金天蛟拦住。“吴阿牛,你慌里慌张的,要到哪里去?”
  吴阿牛也似认出了他。“你不是金……”
  “金天蛟。”金天蛟朗声笑道,“以前贩牛的!”
  吴阿牛忙道:“是金大侠!”又道,“自大侠杀了贾府的两个管家,失踪以后,外面传说很多。小可只相信那位专找官府麻烦的‘云中飞’,就是大侠。”
  “哈哈。”金天蛟朗声大笑道,“为什么?你凭什么相信?”
  “小可就是这么相信。”吴阿牛道。
  “好吧。”金天蛟道,“先说说,你正要去哪里?”
  “小可也不知要去哪里。”吴阿牛道。
  “嗯?”金天蛟问道,“此话怎讲?”
  “小可不敢瞒大侠。”吴阿牛道,“因附近州县水涝歉收,贾家米号却乘机抬高物价,小可见众乡亲无法度日,倡议何不去贾家米号‘借米’,想不到一呼百应。可中了贾家老二的奸计,人刚散,贾家老二就靠洋教士的撑腰,让官府抓人。小可得到风声,才逃出下海,也不知该去哪里?”
  金天蛟少假思忖道,“明天一早你多联络一些乡亲,到镇上春乐茶馆找我,要多带一些米袋子!”
  吴阿牛高兴道:“大侠要带我们去贾家米号搬米吗?不过,洋鬼子是很厉害的!”
  金天蛟见吴阿牛有点害怕,便笑道:“刚才还说我是‘云中飞’,怎么还害怕?”
  “不是小可害怕。”吴阿牛道,“只是不知会碰到点什么?”
  “你这不是在害怕?”金天蛟笑道,“好,告诉你,明天你多联络一些乡亲,去贾家米号搬米!”
  “大侠,”吴阿牛道,“你这不是在开小可的玩笑吗?”
  “谁开玩笑啦?”金天蛟道,“是让你多联络一些乡亲,去贾家米号搬米么!”
  吴阿牛一脸尴尬地道:“大侠,小可还是不明白。”
  “怎么还不明白?”金天蛟道,“我说得够清楚啦!不是让你明天你多联络一些乡亲,去贾家米号搬米吗?人越多越好!”
  大概是见金天蛟冒了火,吴阿牛道:“明白是明白了,但不知大侠究竟要小可们什么时辰去?”
  “你这人烦不烦?”金天蛟道,“明天你把人叫齐了就去,不管什么时辰!”说罢,金天蛟扬鞭催马向贾家庄驰去。
  在贾家庄外的树林子里,金天蛟为汗血宝马解卸了皮鞍,由它自个儿吃草。他稍亊休息后,见时候不早,脱了大氅,走出树林子去。在贾家庄后院,他一纵身飞上高墙,稍辨方向,便在屋顶上行走起来,刚近侄儿的卧房,见侄儿贾梦父披衣出门,心想快半夜里了还到哪里去?便悄悄跟踪。
  梦父不知有人跟踪,一直走到贾小姐房前。梦父一重两轻地叩着门,见没有回音,便小声叫道:“快开门,是我——梦父啊!”
  贾小姐在房中回道:“知道你是梦父,快回去吧!”
  梦父在门外急切地问道:“为什么?”
  “快回去吧。”贾小姐在房中道,“我已答允你母亲了……”
  金天蛟听清了怎么一回亊,心中吃惊不小。见梦父还在苦苦哀求贾小姐开门,揭起瓦片向看夜人的房顶投去,嘴里还叫着:“有贼!”狗吠了起来。
  看夜人敲起了大锣,叫着:“抓贼!”贾府上下顿时一片混乱。
  “快走吧!”贾小姐在房中着急地叫喊道。
  梦父也已感到处境不妙,慌忙转身走了,但他在慌张中走错了方向。当他发觉走错路时已晚了,被由家丁、灯火簇拥的贾老大叫住。“你在这里干什么?”贾老大喝问道。
  “抓贼啊!”梦父急中生智地道。
  “看你慌里慌张的。”贾老大道,“一定是你在作贼,还贼喊捉贼!”
  “你,你不要瞎说!”梦父又急又愤怒,想到平时所受到的欺侮,又道,“你血口喷人!”
  “小兔崽子!”贾老大大声喝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看我今天怎样收拾你!出家贼了,来啊,把这小兔崽子给我先绑了!”
  金天蛟在屋顶上看到这里,觉得不能不管了。用布把脸遮住,大喝一声:“谁敢动手?”飞身下地,把梦父挡在了身后,手中长剑直指贾老大问,“贾老大,‘云中飞’在此,你知罪吗?”
  “云大侠息怒。”贾老大道,“我一向在家安分守己,清白做人。有什么罪,请大侠明示。”
  “哈哈哈!”金天蛟朗声大笑道,“你还清白?你贾家平时勾结教堂,鱼肉乡里,今天又使奸计,陷害无辜,还用我多言吗?”
  “请云大侠听我一辨。”贾老大道,“一定有小人在大侠面前瞎说什么了。我二弟派人来说,有一群刁民今天到粮号强行借米,我二弟怕出亊,先让他们每人拿了一升米去,然后报官,这也有什么不妥吗?”贾老大一脸无辜的样子,显然他真的感到很冤枉。
  金天蛟盯着他脸道:“我先宰了你!”
  贾老大大吃一惊地道:“云大侠,有话好说么!”
  金天蛟道:“地方上水涝歉收,你们贾家米号乘机抬高物价,一天里就涨五百文,你说——”金天蛟一抖长剑,寒光四射。“该不该割你狗头?”
  “大侠饶命。”贾老大腿一软,瘫到地上,声音也发抖地道,“这都怪我二弟的不是……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你知罪了?”金天蛟问道。
  “我知罪,我知罪。”贾老大道,“我愿意开仓放粮。”
  “我就要你这句话。”金天蛟收起长剑道,“你起来,立一张字据来!”
  贾老大不敢迟慢,写下了愿放粮三百石的字句。金天蛟收好字据,飞身上墙头,离贾家而去。
  贾老大待金天蛟去远后,立即备马赶到镇上找贾老二商量对策。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教堂司铎,司铎华尔这次亲自出马,与他俩一块去了巡捡司衙门。巡检马文平不敢怠慢,立即点了几个得力的管差和一班衙役,要去贾家米店捉拿金天蛟与闹亊的百姓。
  一班人马没走出多远,有人来报:教堂火烧了。这是金天蛟在那里放了一把火。巡检马文平马上命大家向教堂赶去。
  这时阿牛带着数百饥民赶到贾家米店,拿出贾老大的字据要求开仓放粮。账房先生看到字据确实是贾老大所写,但说还要请示一下东家贾老二。那个红眼阿义也呼吆喝六地威胁着饥民,说要把他们送官府问罪法办。这时屋顶滚落下辫子系在一起两颗人头,还有一张具名云中飞的字条,上面写着“违我者亡”四个大字,账房先生一看两颗正是贾老大与贾老二的,抖嗦着对阿牛道:“你把字据给我,我给你们开粮库。”红眼阿义也吓得闭嘴不吭声了。
  等巡检马文平带一帮人赶到米时,阿牛带着饥民早已离开了。马文平向账房先生要了那张贾老大写的字据,也回衙门去了。
  自此之后,“云中飞”的名头更响了,更令有些人闻风丧胆。但在一年后,“云中飞”好像突然销声匿迹了。对此也有各种说法,有说他跟着师傅去了湖南,有的说他被洋人用洋枪打死了。
  “说他被杀死的人,都是那些恨他的人。”丈夫一直这样说,也曾对她道,“你们沙家那位大太太,要是知道‘云中飞’就是我亲叔,不知会怎么闹?”
  “她也有怀疑的。”不过她又道,“她还没有吃准,何况有我父亲在,不让她为所欲为,她也没办法。”
  
  “奶奶,你又在说谁?你说他杀了人?”金琪此时还不知道祖上的秘密,因此这样问道。
  “小东西,你快点长大吧!”祖母道。
  “不告诉就不告诉,我也不想知道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失望,更渴望知道大人们似乎瞒着他的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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