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月亮海[十一]

[1]
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如果说乡村的风景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城市的繁华简直就是一幅浓郁的西洋图。数不清的高楼大厦令人头晕目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令人躲不暇及，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
好在明宇是第二次走进城市，多少有点经验，加上在车站有好多学生志愿者，所以很容易地摸到华东师范学院的学校的大门。
学校的大门口彩旗招展，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和家长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方明宇同学，你的通知书怎么撕成这个样子，你对我们学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是认为自己不应该上这个学校？心里感觉委屈啊？”说话的是一个只有二十岁模样的时髦女郎，一头烫发波浪似的搭在脑后，长长睫毛下一双丹凤眼忽闪忽闪地，她把方明宇的通知书放在手里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地翻个不停，仔细地端详。
方明宇不知道她的身份，心里正想城市里就是不同，这么年轻就做老师了，真不简单，心里正佩服着她，没有想到这个女郎对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产生疑问。
天生对陌生女性就不敢说话的他此时羞怯地不敢抬头，心里非常地紧张。
“怎么不说话啦，总得有个理由吧。”女郎的话语有点咄咄逼人，眼睛盯着明宇的脸庞。
“我，我……”明宇的嘴巴像套上了个栓。
“紫馨，怎么了？我要你对新同学态度要和蔼，你怎么那么说话。”正在明宇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从屋外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细高挑的老师。
“东方老师，您看他的通知书。”叫紫馨的女郎把明宇的通知书递给了细高挑的东方老师。
东方老师上下打量着明宇，看到明宇洗得发白的衣服上沾着星星泥土，微微颔首：“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一路上，明宇心里打着鼓，如果学校不要我怎么办？是回乡下去？还是留在城里？
说句老实话，要不是思薇那企求的目光，要不是父母那期盼的眼神，他说什么也不想念这个书，他知道自己念这个书，不知道有多少人跟着遭罪。
对，如果不要我，我现在正好可以找个活干干。
“坐，请坐，小方同学。你就叫我东方老师吧。”东方老师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明宇。方明宇有点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老师的茶杯，思绪一下子从刚才的胡思乱想中拽回来。
“看来这小小的通知书还有一段故事呢？能否告诉老师呢？”东方老师十分和蔼地看着明宇。
明宇紧紧地抿着嘴，他根本不想告诉任何人关于他家庭的事情，尤其是他妹妹刘思薇的故事，他甚至把乡一级开的贫困证明也不想掏出来，他不想自己被人们怜悯。但今天的情况令他十分尴尬，望着东方老师对他投来信任的眼光，他内心十分的矛盾，究竟说还是不说。
俗话说：“人穷志短。”
明宇想到了病情刚刚稳定的思薇需要钱买药，他想到了淑珍妈妈在一年内就苍白了的头发，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为了他读书到处借亲朋好友的钱无奈的表情。
他脆弱的心里底线崩溃了，几乎是含着泪水告诉了东方老师他们家的情况，告诉了东方老师他妹妹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姑娘，他告诉东方老师他的支前爸爸为了救自己的父亲献出宝贵的生命，他告诉了东方老师通知书不是自己故意撕坏的……
泪水模糊了东方老师的双眼。

这一次，上苍总算睁眼了，思薇坚强的毅力终于赢来她生命的春天，那寒秋的严霜在心头早已经融化，青春终于胜利了。
可怕的病魔没有夺走思薇的生命，刘思薇在老中医的回春妙手中终于第二次跨过死亡的门槛。
只吃了两副方子，思薇又能说话了，耳朵也能听到了。
明宇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紧紧地抱住思薇：“妹妹，小薇，我们赢了，我们终于胜利了，青春万岁。”
思薇使劲地点着头，她知道是明宇这个可敬的哥哥一路上背着自己上车下车，是明宇这个亲爱的哥哥一路上嘘寒问暖，是明宇这个尊敬的哥哥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思薇把头深深地埋在明宇的胸怀里。
看到他们沉浸在激动幸福之中，淑珍欣慰地笑了，明扬笑了，老中医笑了。
老中医把明宇他们几个人叫到他的办公室。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这只是胜利的一小步，我的药只能维持她的病情不再扩展，要想彻底治愈现在最先进的方法是骨髓配对移植，但那要花一大笔钱哪。”老中医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要能救思薇妹妹，不管吃多少苦，我一定要挣到那笔钱。”明宇坚定地说。
一星期后的傍晚，在村口的小河边，夕阳如血，晚霞静静地照在思薇的脸上，拌着她脸上泛起的血色，使她显得那么有精神．思薇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微笑着对明宇说：“哥，给你。”
明宇轻轻地打开手帕，呈现在他眼前的明宇那份被粘贴得十分完好的通知书……
[2]
推开窗子，月亮海清新的风顿时拂面而来，思薇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久违的芳香，一股醉人的气韵直冲脑海，令她赏心悦目。她用手轻轻的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慢慢地走出屋子，院子里葡萄已结出玛脑般晶莹的果子，丝瓜的藤蔓爬到了猪舍的顶上，小鸟在上面奔腾挪越，呼朋唤友。深秋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那么明丽，那么爽快，那么干净。
家里十分冷清，母亲到田里去收稻子了，思佳也上学去了，周围静得可以听到远方海浪击打堤岸的涛声，可以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思薇从贴身的褂子口袋里掏出那封明宇哥哥寄给她的信，这封信她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每读一遍，她心头就激起无数的涟漪；每看一遍，她就像看见明宇站在她眼前一样；每看一个字，她的泪水就会静静地淌下来。
妈，妹妹，你们好。
我已经安全地到达学校并且上课了，我被分在美术系[2]班，教我专业的东方老师对我十分的好，十分地照顾我，关心我，免去了我的学费，还谆谆地教导我，要我争取拿到我们班级的奖学金。
在我们班级，从农村来的只有两位同学，但我感觉我并不比他们城里的学生差，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
妈，您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您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您吃的苦太多了，不能做的事情不要勉强自己。
我最放不下的是小薇妹妹，不知道妹妹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每一天，我都在牵挂着你，小薇妹妹，你一定要按时吃药，不要任性，你是非常优秀的，你不要放下学习，明年你要继续考学校。
妹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还记得家乡的那棵柳树吗？还记得在月亮海我们发过的誓言吗？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虽然离开了农村，感觉城市是那么精彩，但我的心还在你身边，还在妈的身边。
妹妹，我要努力学习，争取以优异的成绩报答你和妈妈，我发誓，我一定要挣钱医治好你的病，我一定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一定让你和妈妈过城里人的日子。
妹妹，不要告诉妈妈，不要再给我寄生活费了，我在学校食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个星期天帮师傅们打扫卫生，这样我可以和师傅们吃一样的伙食。
泪水又从思薇的眼睛里爬了出来，她知道明宇哥哥没有忘记她们，她知道明宇哥哥是个好人，她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明宇，是自己连累了母亲，她使劲地楸着自己的头发，脸痛苦地抽搐了几下，那泪水象虫子一样爬到嘴角，咸咸的，苦涩的，她不知道自己前世自己做错了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正。
但她不甘屈服，她不相信命运，她要奋争。她扬起了头，任凭海风把她头发吹起，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
远方的路口，走来一个年轻人，思薇定睛一瞧，是村里的海生。
海生扛着一个大包，是从外面打工刚回来，当他看见思薇站在院子的外面，眼睛都定了格，他被思薇的美丽吸引了：“思薇，怎么没有到田里啊。”
“海生哥，回来帮家里农忙啊。”思薇被海生瞅得实在不好意思。
“有什么好看的，不认识我啊。”把自己鼓鼓的胸脯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因为海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思薇的身体，手中的包也忘记放下了。
“那会你念书的时候，不敢睁眼看你，你现在都变成大姑娘了啊。”海生的脸也红了。
有位作家说过：“当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目光，不再在乎她的发型，衣服和身材时，他已经完全爱上了这个女人。”
是的，在海生的眼里，思薇就是他心中的仙女，他一直喜欢这个比大小几岁的邻家小妹妹。他心中一直有个念头，今生如果娶了思薇这样的有知识有文化的姑娘做媳妇该多好啊。但是，每一次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都摇了摇头，他感觉是不可能的，思薇还在读书，而且前途无限，自己虽是一个落榜的高中生，但自己的前景“前算八百，后算一千”，也就这么长了，思薇怎么可能嫁给自己呢。但他也不甘心就这么窝囊一辈子，他选择到外面去闯世界。
这一次，家里来信说，思薇不但高考落榜了，而且生病了，他实在放心不下。家里有催促他回来参加县举办的银行和供销社的招考。他感觉自己命运的春天来了，月老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思薇，我们一起努力复习，参加县里的考试好吗？”海生恳切地望着思薇的眼睛说。
“我能行吗？”思薇低下头，不敢再看海生。
“行，你一定行，凭你的成绩，绰绰有余。”海生竖起大拇指。
“我怕……”思薇还是轻轻地摇着头。
“不用怕，体检你一定没有问题的，而且我咨询了专家，你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国家没有这方面的要求。”海生有点急了，激动得把包扔在地上，他想抓住思薇的手。
思薇笑了，多少天了，她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
[3]
学生是时代的领跑者,城市的女孩是学生中的佼佼者。青春，激情，浪漫，活泼，胆大，光芒四射。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张显个性的校园，女学生们更是能把握时代的脉搏。流行歌曲，烫发，喇叭裤，露背装，甚至还有更出格的事情也能做出来。
这些对于学习美术的方明宇来说本不属于另类，但对于从农村走出来的他就感觉很新奇了。
在学校里，从农村走出来的学生明显地和城里的学生不一样，无任从服装，伙食，还是零花钱，他们都显得十分寒酸，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无任在什么地方都有点难为情。
每一到放晚学，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时刻，也大学生们最自由的时间。
城市里的学生,男男女女都踩着崭新的自行车，载着自己要好的朋友，逛街买小吃的，替同学买小礼品的，把自行车的铃铛按得叮铃铃的响。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比比皆是，有的还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套着X膀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谈笑风生。而那些比较刻苦的同学则背起画夹，有的到风景如画的假山水池旁写生，有的则请打扮时髦的女生做模特，开始人物描绘，其实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们也是借助绘画的机会，两个人在暗暗的试探摸索沟通。
方明宇在大学里过的生活既不是乡下学生的生活，更不是城市学生过的日子，他不但要完成自己的学习，还要完成食堂里的清洁卫生，他想多最多的是完成作业之外是怎样把钱省下来，帮思薇去买药。
思薇的影子每天都在他脑子里晃动，清晨洗脸的时候，脸盆里有思薇的影子在动；中午吃饭的时候，感觉思薇在向他笑；晚上休息的时候，总觉得思薇就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对他说话。
他知道并不是自己放不下思薇，而是担心思薇的病情有没有恶化，万一恶化了，自己不在家，叫母亲怎么办呀。
在老家治理思薇的“强化可的松”十分的难买，好在和他坐同桌的赵剑的母亲是药店的副主任，赵剑隔三岔五地能搞到一些计划内的，既然人家能搞到计划内的药品，总不能让人家再搭上钱吧，所以明宇他要拼命地省钱，平时能省的他一定节省，从不买一丁点零食，也不替一件衣服。
那天，他正专心擦地板，他看到的一幕景象使他张口结舌，他甚至感觉到不可思议。
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死对头",班级里最活泼的学生紫馨，穿得十分地时髦，天蓝色的海魂衫配着超短式的裙子，一双高跟鞋在地板上迈得“滴答，滴答”的响，她居然挽着东方老师的胳臂，头亲呢地埋在东方老师的胸前，旁若无人地从外面走进食堂。东方老师看上去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很自然大方。
在方明宇的心里最佩服的大学老师就是东方教授了，东方教授知识渊博，对同学和蔼可亲，对方明宇更是关爱有加。
记得在一次上人体艺术素描课的时候，东方老师要求每一个同学完成一个人体素描，很多同学画了人体裸露，甚至把人体最隐秘的地方画得栩栩如生，引来同学们一片嘘声。而方明宇画的主题是《看海的姑娘》，他一拿起画笔就想到了思薇，他几乎没有考虑，就画出了一个乡村的女孩，背着赶海的篓子，深情地望着湛蓝色的大海，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波浪轻轻地舒展，温柔地抚摩着海滩，洁白的海鸥在海面上盘旋，整个画面淡雅而宁静。
东方老师拿着明宇的画稿在课堂上无比激动地说：“我们要画出生活中美丽的东西，不是追求新奇的一面。美术是要给予人美的享受，不是感观的刺激。方明宇同学之所以能画出生活中如此美好的一面，是和他平时留心观察分不开的，我们要在生活中发现美，感受美，你才能画出优秀的作品。”
东方老师带头为他鼓掌，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次之后，许多同学对方明宇刮目相看，有许多女同学则象第一次看见外星人那样盯着他，看得他脸色发红，头皮发炸。
唯一不服气的就是紫馨,她故意地在班级的所有学生面前大声问一个和她最好的女生:"下里巴人能画出阳春白雪来吗?"
哪个女生像唱戏一样附和着:"不能."
明宇当时根本没有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在心里十分感谢东方教授赏识自己，心里甚至冲动想为东方教授做点什么，但他不知道怎么如何去表示。
现在，当他看到东方教授挽着紫馨的胳膊，他象吞下一只苍蝇那么难受，难道真的像有些同学说的，有的学生为了能拿到毕业证书，给老师送礼的有，拉关系的有，甚至还有出卖灵魂的……
东方老师高大的形象在他心中顿时矮了许多。
明宇慌忙地掉转头，但是还是被眼尖的紫馨发现了。
紫馨还是三步并着两步小跑到方明宇面前。
“方明宇，你怎么在这里拖地板，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吗？被人家抓住什么把柄了？你又给我们美术系丢脸啦。”紫馨的话十分刺耳。
“我没有啊。”方明宇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呀？”紫馨有点不依不饶。
“我在做我自己的事情。”方明宇终于抬起头，瞪着紫馨，声音特别的大。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扫地啊？学雷锋吗？乡巴佬，不可理喻。”紫馨的话有点伤人。
“你，你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吗？起码我没有做丢人的事情。”明宇不甘示弱，他的话中也含沙射影，要不是东方老师向他们走来，明宇肯定还要说出更难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