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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雾(二十四)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3-07 09:07:05      字数:5337

  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世界,人们在干什么,陶恨冰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可耻的人。他闭上眼,不知自己还敢不敢走出这个屋子,进入到那个阳光豁朗的世界。
  他朝镜子里看了看,立即将它翻转过去,他羞于看到镜中的自己,他对镜中的那个人有着无比的厌恶:花欲流泄了,净地污染了,一个原本纯洁的灵魂和生命消失了……他又闭上眼睛。风为花信子,酒是色媒人。桂瑛原本有情,这次招待客人,又饮了酒,壮了她的胆子。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谁叫自己没防芽遏萌,事情发生完了,贼去关门,有意思吗?陶恨冰,你好虚伪!如果今天以前,面对人们的议论或玩笑,你还能够为自己辨白,你还能够堂堂正正做人,那么现在呢?爷爷用礼禁未然来教育他的子孙们,父亲用爷爷的礼禁未然约束他的儿女们,而自己,又何尝没用它来说给孩子们呢?让人们的猜疑变成了事实,这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最大的讽刺!
  这个晚上他没有回家,他不敢见妻子,不敢面对父亲和所有人。这一夜的事情,不知会给他和家人的今后带来什么,他把自己关在厂子的诊所里,要与世隔绝。
  但是不行,小妹退学好久,一直没有工作。按父亲的意思,让她也学医,他想也是,所以一直想去天化卫校走一走而没能实现。眼下厂子年检才过,没什么大事,正好去一趟市里。这么想着,翌日一大早,他就起床了,到室外溜达溜达,去食堂吃点饭,便溜溜地回到了诊所:他感觉人人知道了他和桂瑛的事,见了谁都好像神秘兮兮地,一个眼神,一声笑,他都觉得与自己有关。这就是做贼心虚——虽然桂瑛只是女人,但毕竟他偷了——陶恨冰自嘲地想道。
  中午时他去了书记办公室,铁将军把门。回来在球场上与柏世铭相遇,陶恨冰好像漫不经心地说怎么没看到王书记。柏世铭告诉他,王维仁去夏平了。
  陶恨冰一听,诧异是问:“他昨天不是说不去了吗?”
  “谁知道咋回事——我也是听别人念叨。”
  陶恨冰懊丧地微叹一声,柏世铭问他为什么叹气,他说:“也没啥——领导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前一天喝得翻江倒海,第二天就没事人似地出差了。”
  柏世铭相跟着来到诊所,进了屋,他的鼻子一皱一皱地:“怎么有女人的气味儿?”
  陶恨冰一惊,随即笑道:“是啊,半夜来了狐仙。哈哈!”
  柏世铭也笑了。
  陶恨冰倒一杯现成的茶水,递过去:“也是刚沏的。”
  柏世铭小品一口,说:“这人哪真没处看去……”
  陶恨冰又暗自一惊,表面很镇定地问:“咋了,这么让你感慨?”
  “那天夜里……”柏世铭说,眼睛看着他,求证地说,“你还记得不啊?”
  陶恨冰忽地站起来,马上意识很失态,就转过身去,取过一只抹布:“别卖关子,说吧。”反正死活一身汗,正面对待,看看朋友咋看待这件事也好。想着,他反而平静了,催促说。
  “好像是春上吧,咱们在顺风酒家吃饭,王贺来了,把张主任撵上厂子……”柏世铭还是那么紧盯着陶恨冰,但这会儿他一点不怕了,陶恨冰接过话音道:“张主任回来后脸色难看——搁谁谁愿意啊,吃得正好,大黑天上厂子……”
  “不,不是因为这……”柏世铭说了这次局里来人检查,在四车间办公室朱科长和牛主任察看卷柜的事情,又联系盛云霞提前调转的蹊跷,最后讲了自己在书记室床底下所见。
  陶恨冰像故事一样,特别紧张:“张孝勤……”
  “大家把这种事烂在肚子,都相安无事。”柏世铭说。
  “张主任也是,一只破鞋,招灾惹祸地留它干啥?”陶恨冰说。
  “谁说不是呢?特别是王书记,早该丢掉了,不然我也……”柏世铭忽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叹道,“怎么让我摊上了!”
  “也许他们是楚囚对泣,”见柏世铭不解神情,陶恨冰又说,“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把这就搁下了。”
  “可张主任不应该放到卷柜里,还是局里大检查时候。”柏世铭说。
  “也许有意吧——谁知道呢!”陶恨冰给他添了水,说。
  柏世铭叫道:“他敢这么做?”好像有所悟地,“提示,他一定是提示——提示局里人,还是王书记?或者是让我们大家……”
  陶恨冰笑笑,说:“老张是粗中有细的人——你看他的字是不是这个样子?所以,不管怎么说,是他有意这样做的——我认为。”
  柏世铭突然想到另一个事情,说:“说到他的字,你还别说,王书记明知办公室里的书法是张孝勤的手笔,可愣说是穆标的!”
  “可能年龄距离大更少一些嫉妒心理吧。”陶恨冰说,“没用的,王书记有时就是好自寻烦恼。”
  “多疑一点,担心一点,偏见一点,再嫉妒,他还有心情搞事业——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啊!”柏世铭自我开脱似地说,“背后骂朝廷嘛,呵呵呵。”看看时间,说“上班”走了。
  陶恨冰想搭车的想法落了空,就打算过个两三天再去天化。但是今天,必须回家一趟,得去老院子看看。
  外面很冷,天要黑了,几只家雀还瑟缩着不肯进窝。
  他遇到了正在走出来,要赶紧回厂值班的妹妹陶慧佳。他不敢看她,叮嘱她走大路,然后进了院子。
  走进生于斯长于斯却再也不能居于斯的小院,陶恨冰有一种黯然神伤,以前一家人在一起,苦味的日子在今天看来也是香甜和美好的。那时,他会为了一个光洁的雪花膏瓶子碎片和弟弟争来抢去,会因为一个小砖头里特殊的红块和妹妹们争吵不休,一碗倭瓜汤,一声母亲温柔的呼唤……全变成了记忆里的东西,现在,母亲老人,孩子也散开了。虽然有新的喜悦,可是一点也没了过去的味道。
  大黑狗用它的兴奋和低沉的呜呜告诉屋里人他来了。
  陶恨冰回避着父亲锥子似的目光,跟他说,他想过三两天去天化一趟,到卫校看看,如果行的话,直接把入学手续办回来。父亲从柜里取出钱,交给他:“两千元差不多吧?”陶恨冰把钱接过来数了一遍,说:“紧张点,我再垫五百吧,让老妹子直接进班听课。”
  “行,开了支,我再还你,”父亲说,“现在还真凑不出那么多。”
  “别忘了看看你舅舅,打听打听你表妹啥时候结婚。”母亲说。
  老妹拉着陶慧冰,说:“大哥,我也去天化。”
  陶恨冰脸一板,说:“这次别着了,到时候你给咱爹妈好好念书就行!”
  外面大黑狗突然凶猛地吼叫起来,挣得铁链子“哗啦啦”响。陶恨冰和老妹出来,大门口站着一个人,他们同声叫道:“表姑!”
  
  柏世铭正饶有兴趣地听着袁阔成讲《长坂雄风》,她女儿进来,把电视一关,说:“陶恨冰要去天化?”
  柏世铭生气地骂道:“你这丫头,什么样啊!干啥关电视?陶恨冰去不去天化,关你什么事嘛。”
  “怎么不关我的事!”柏芝声音比他还高,说,“你知道他去天化干什么吗?你忘了跟我说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柏世铭没往细想,起身要去开电视。
  柏芝干脆拔掉电源,不满地说:“爸呀,你答应过的事不办了?”
  “什么事?”柏世铭仍旧糊涂着,“我答应过你什么?”拍拍头,说,“脑袋瓜不好使了。”
  “去——卫——校!”柏芝一字一顿大声说。
  “哎呀呀,这事啊!”柏世铭立刻记起来了,“这么说——丫头,你这信儿准吗?”
  “哼,孤陋寡闻!”柏芝缺尊少礼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啊,还是怕花钱哪?慧洁说了,就这几天。”
  “丫头,你说啥呢,当爹的能——好,我去找他!”柏世铭听评书的热情立刻没了,觉得应该马上去陶恨冰家问问。
  “爹,那我可辞职了。”柏芝高兴地说。
  “别别,千万别!”柏世铭慌忙阻止女儿说,“我告诉你,还不知道咋样呢。”找到手套戴上。
  “那就办脱产培训?”柏芝语气轻飘,好像水泥厂是自己家的,她想什么就是什么似地。
  “你以为你爹是大王还是皇帝?”柏世铭拿起围脖,对这个半吊子女儿说,“我再告诉你,你给我安心干着,新鞋子没做好以前,先别把旧鞋子扔——歌都白唱了?别再给我找不痛快!”
  “哈哈!告诉你们吧,我辞职四天了——还新鞋旧鞋,哈!”柏芝得意洋洋地道。
  柏世铭遽然止步,还没说啥,妻子举着煤铲冲进屋来:“小蹄子,有学不上,有工不做,你想养少奶奶呀!”
  柏芝“妈呀”一声,绕过父亲,逃到院里,推上自行车,跑出大门,无影无踪了。
  柏世铭埋怨道:“儿大不由娘,怎么还说打就打?一准儿又去了那儿了。嗐!”
  “你教管得好,惯得没样儿,还把你当老子吗?说咋地就咋地,这又……光腚推碾子——转着圈丢人!”妻子把煤铲在门框上重重地一磕,怒气冲冲地说。
  柏世铭到时,陶恨冰还没进家,炕上放了一个饭桌,两个孩子趴在上面做功课。
  一支烟工夫,铁门一响,陶恨冰回来了。他没注意到院子多了一辆车子,进屋就对妻子说:“水湾的表姑来了。”取下围脖放到柜上。妻子淡淡地“哦”了声,说:“你看谁在这儿。”他这才看到坐在炕沿正冲自己嘿嘿而笑的柏世铭。
  “好事成双啊,恨冰。”柏世铭开口道。
  陶恨冰不明白他指的什么,有点心虚似的看了看柏世铭,对妻说:“姐夫一天天没正经嗑儿!”又看了柏世铭一眼,“这好事成双,所谓何来啊?”
  “祝局长对你不薄哇,那多人跟前,给足了你的面子。”柏世铭说,“我看着都嫉妒,哈……”
  陶恨冰慎防杜微地说:“这是第一件?”看对方点点头,又问,“第二件呢?”
  柏世铭弄熄烟头,郑重其事地说明了来意,然后注意地看着他的反应。
  陶恨冰坦然下来,爽快地说:“如果你诚心想,那我就诚心办——先把钱准备了。”
  柏世铭笑逐颜开,说:“这个自然——多少?”
  “我们给老妹子准备了二千五……”陶恨冰沉吟地说道。
  “我给你三千!”柏世铭放心落意,很干脆地说。
  “也好,多退少补。”陶恨冰说。
  “嗨,还说啥退不退的,事情成了,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柏世铭亲热地拍拍陶恨冰,做出大大咧咧的样子,说。
  陶恨冰嘿嘿一笑:“这样,路费有了。”
  柏世铭也不多待,立即回去告诉家里人这个消息。路上,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唱了起来:“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坂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
  两天后,陶恨冰去了天化。在赵楠哥哥的帮助下,事情顺利办成。遵照母亲嘱咐,他又去了一趟舅舅家,下午便登程返回了。
  车里嘈杂拥挤,又开着暖风,陶恨冰恹恹欲睡。出了市区,视野开阔起来,他的那种困倦之意才烟消云散。妹妹慧佳还是不肯找对象,他告诉她:表姑说靖坤有女朋友了。她生气地说:“我不是想着他!”她说她只想找个大学生,可哪个大学生会找一个农村姑娘?
  汽车上了破旧的柏油路,二十几分钟后进入清林镇,在大车店外面停下。
  汽车等着接站,耐不住寂寞的旅客纷纷下车去轧马路,逛商店。陶恨冰身边人也下了车,他舒服地放松身体,就想在椅子上躺下。忽然听到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扭头寻找,车窗外赵楠在向他招手。一眨眼赵楠坐在了他身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冲着他笑。
  “你不在容余,跑到清林来干什么?”陶恨冰把提包挪了挪,身子向里靠靠,问。
  赵楠脸微微红了一下,调皮地反问道:“你不在越秀,去天化干什么呢?”
  陶恨冰笑了,明白了什么似地,说:“小楠,大哥知道了。”
  “你知道啥了?”赵楠紧张而又特别羞涩地问。
  “你有了男——朋——友,对不对?”陶恨冰连蒙带唬地说。
  “呀,你都知道了!”果然,赵楠经不住一诈,不打自招,“水泥厂人都知道了吗,谁告诉你的?”
  “整个水泥厂人——就我知道啦,哈……”陶恨冰捉弄道。
  “谁告诉的——我哥?”赵楠亲昵地打了他一拳,脸色红扑扑地。
  “你的表情啊。”陶恨冰收敛笑声,掰一根香蕉递给她。
  赵楠接过香蕉,说:“到容余来我家吧,爸妈可常念叨你。”
  “噢,他们都好吧?”陶恨冰看她剥香蕉,问,“没再回到过越秀?”
  “没兴趣。”赵楠冷冷地说着,轻咬一口香蕉,忽地抬转头,看着陶恨冰问道,“恨冰哥,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和桂瑛,到底怎么回事?”
  听了她的话,陶恨冰浑身一颤,惊慌地瞅了瞅周围,低声却严厉地说:“你瞎说什么!没有的事,别跟着别人乱起哄!”
  赵楠明澈的目光在他身上脸上打量,带着质疑寻找答案:“瞎说,乱起哄?恨冰哥,我当你是亲哥哥——咱们之间还遮遮掩掩地吗?”
  “充其量,”陶恨冰局促地望向车窗外面,底气不足地说,“只是一种友情,友情嘛……”
  “友情?她也这样以为的,这样有分寸地去做的吗?”赵楠说,“假以时日,嫂子她……”
  “没有别的,我们已经了结了……”陶恨冰心虚地说。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有主意——哼,这条蛇!”
  “小楠,话语别这么恶毒……”
  “恶毒?我恨不得她这辈子就打光棍!”
  “她碍着你什么了,你这么诅咒她?”陶恨冰很为她的尖酸刻薄而不满,又感觉非常奇怪,扭头看着她,问。
  “米虹,我表姐——你认识吧?”赵楠打抱不平,忿忿地说,“和那个体育老师马上要订婚了,哎,她插上一脚,黄了。我表姐病了好几天。就为这个老师,米虹拒绝了好几个人——镇政府的于秘书,水保站的小任……现在却闹了个鸡飞蛋打,你说她冤不冤哪?我表姐要德有德,要才有才,看病、化验,处置都会,儿科、妇科都懂,中心医院的骨干哪!”赵楠滔滔不绝,陶恨头一次看她这个样子,特别又关系到桂瑛,他越发感兴趣了。赵楠则一改文静,仍在那儿喋喋不休,“那个教师眼瞎心也瞎?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天天反群到处起秧子的瘪苞米、二手货!”
  陶恨冰脸色突变,问:“二手货,是什么意思?”
  赵楠别过脸去,答非所问地道:“要是哪一天,那个教师知道桂瑛已不是处女,就有戏看了。”
  陶恨冰内心的疑问被引发。那天夜里他知道了她已不是第一次,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他有一种被欺骗的羞忿,同时原本的负疚感也灰飞烟灭。现在听赵楠意思,感情只是自己还不知道桂瑛的真实情况?他摁住她的手,问:“她不是……你怎么知道?”
  赵楠抽出手,才要说什么,旅客们陆续回到了车上。赵楠说:“哥,我在清林丙纶厂上班,对象嘛,正谈着,其它的,暂时保密。以后见!”挥挥手,往车外走。陶恨冰看着她下了车,又来到车窗前,够着窗子说着什么。但紧闭的车窗和嘈杂的声音把她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来。陶恨冰摆摆手,和她告别。赵楠很快没入人群,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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