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第1724-1731天
1961年5月5日星期五晴风(1724天)
今天已经决定了,我仍然到五一大队去。
今天在街看见丁家窝棚的人——杨万德,丁海盛、丁成春。得知丁家窝棚已转到陶家大队去了。五一大队已分成了四个大队:原五一、张发、新河和陶家。我和李处长,李荫廉,还有市工作队的张均洲,一同来到五一。
路两旁是种完的土地。泥土干得冒烟。长在地旁边的杨树已放开叶子,在干燥的土地上摇晃着,仿佛喘不过气来。几个人都为干旱担着心。
我拉了李组长一把,叫他到后边来。我说:“咱俩唠扯唠扯。”“给我提提意见吧。我已多次提出入党申请,通过群众工作的锻炼,使自己更快在政治上成熟起来。”
李组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他已经跟李处长唠扯过,“你在工作中很大胆、泼辣,就是有些时候犯急躁”。
这个缺点应当从我学生出身上来认识。最近看李皚写的《十年札记》,书中记载了洪潮在抗战期间的思想发展过程,是一个革命知识青年由幼稚到成熟的真实记录。他听说酒馆小商人说了一句反对抗日的话,就将他逮起来。一点小事情不问情由、不调查,就轻率做出决定,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热情与冲动与自己的表现有多么地相似!
在五一大队,李组长领着把工作安排了一下。
1.做整风整社的收尾工作,组织建设与思想建设,了解上、下台干部的思想情况;
2.宣传“60条”,搞好评工记分(粮食按工分分配)与干部的定工定产与定额补贴的问题;
3.抓材料。组织斗争,挖一下敌人的社会基础是什么?
晚上来到丁家窝棚。这个队现在已经划归陶家大队,编为第三生产队。贫雇农谢奎马上向我反映被批判和被斗争的人的情况。邱景富劳动较好,丁会春不服气,听说我回来了,他又有些蔫。大家都说谢奎吃得开,啥事儿都要管。好嘛!陈队长仍然说闲话。一夜刮大风,烟囱里的火喷出老高,把房上的草燎着了,贫雇农们都去救火,累了,队里决定给补助几斤粮票。陈队长没救火,和其他没救火的人一样,也没领着。陈队长说:“死了人,你没去送丧,你没赶上浆水,谁给你粮票?”
1961年5月6日星期六晴风(1725天)
在第三队(丁家窝棚)吃的饭,就到大队去了。工作组和原来的大队干部研究工作。先由冯国相介绍了大队的情况,然后工作组做了分工。我被派到陶家大队去。市委工作队下派的干部党庆有同志任陶家大队党支部书记,今天来到五一大队,了解原来属于五一大队现分给陶家大队的各队情况。
走进陶家大队的地界,看到那里有三副犁杖在种地。我问:“是陶家的犁杖吗?”
“是啊!”扶犁的李大爷答道。
“你们是哪儿的?”
“从五一大队来的。”
“姓什么?”
“他姓党,我姓盖。”
“啊!你是党书记啊!”他欢喜地过来握手。
他急忙把牲口从套在两个马蹄里的套绳里弄出来。其余几个坐在地上的人听说是党书记,都急忙站起来,操起了活计。
各小队干部都在大队开会。公社的马组长在这里检查春耕。我在这里把这次工作组进村的工作简单地讲了一下。党书记说:“我是工人出身。今天会上大家讨论按劳分配问题和抢墒播种,我都不懂。我有决心向大家学习。”
我的时间想这样分配: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晚上开会,了解情况。
大队决定工分十天一记结。我原来所在的小队是陶家三队。新上任的丁海盛有点头疼。三小队工分记结是在小段包工后才能做,有时十天小包工还没完成,工分就定不下来。惠队长说:“这样搞就打乱了计划,你刚安排好,上边来了个令,下边又得蒙头转向。”
我说:“主要靠你们自己安排。盲目执行上级指示,是消极怠工的行为。你们得动脑筋,工作中得自己有主意。”
惠队长说:“党叫你好好做人,你还不好好做人,非得叫人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我说:“整人也是叫人好好做人的呀!”
1961年5月7日星期日(1726天)
丁大娘给我讲了几个故事:
过去有个张二先生年黑午更到牛身上摸,摸出一个颗谷子粒,他对人家说:“今年收谷子。”大伙都不信。那年果然谷子收成好,谷穗有一尺长。
还有人年黑午更到门前收土,在土里找出啥种子粒就种啥,种啥收啥。过去还有一个风俗:年黑午更用饺子汤和小灰,铺到捶板石底上,把水罐栽到小灰上,冻住了,在地上横上12根秫稭棍,就好比12条江,两个人扯着水罐的耳绳连捶板石一起提上来,用棍子敲打水罐,说道:“敲疙疸,打罐子,老婆离不了老汉子;秤杆不离秤砣,老头不离老婆。”再将水罐抬过12条江,如果12条江都过了,就是12成年景。如果捶板石掉到哪个江里,那条江一带就欠收。
上午写日记,下午到陶家屯去了解情况。
1961年5月8日星期一晴(1727天)
上午想给WDC写信,开了几次头,都作废了。于长维屋里的叫我给她儿子写代笔信,写了两封。
午后到陶家去,跟党书记研究大队各类干部名单。晚上在第三队开会,来的人不多。
晚饭后,陈国昌要在食堂买2分钱的酱。房殿发说:“大叔,今晚的酱是炸的,一人就卖1分钱的。”
陈国昌翻了一下眼睛,气哼哼地走到吃饭的地方,不三不四地说:“都瞎了眼了,往家拿的都卖,买2分钱的就不卖。”
赵祥听了,转身到厨房里面去,对女儿赵淑琴说:“明天滚回家去!不准你在这里吃饭!”这话是针对管理员房殿发的,不过是拿女儿撒气。
我来到食堂的时候,丁百春对我说:“有意见你提出来呀,骂人成什么话?”也不知他是说赵祥还是说陈国昌。
丁发春却在一旁凑火,说:“共产党不兴骂人,谁骂人了?”
丁成春的母亲又来添油加醋,袖着手说:“真憋气,吃顿饭都赶上吃他的了,还挨着骂!”
丁成春不满了,对母亲说:“你有啥说:”
他母亲更来劲了,说:“骂人我就要说!”
成春沉默一会儿,大声冒了一句:“明儿个你回家去!不再来干活。吃的少你剜把草把脖子塞起来!”
谢奎对赵祥解释:“大哥,有意见咱们解决,别骂你姑娘!”
丁百春说:“你听老人的话,告诉赵淑琴,叫她继续做饭!”
赵祥说:“我没啥说,青年人就得好领导,听你们的话。”
总之是对在食堂吃饭气不顺。
晚上开会时,惠队长把粮食按劳分配的事讲了一遍:“粮食是劳动所得,不干活还想多吃,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讲了一下这样分配的好处:
1.多劳多得合情合理;
2.十天算工分,年底结算较方便,可使生产队在管理上有计划性;
3.干部同样按分取酬,参加生产,领导生产;
4.可以调动劳动力,家里的记0.85分,不给够就得去剜菜不出勤,出勤了就能多得报酬。
讨论开始了。我根据会上的讨论,构思了一段速写:
吃晚饭的时候,整风整社工作队从县里开会回来,一进食堂,看见一个人在那里磨刀……
以后再写吧。
1961年5月9日星期二晴(1728天)
这段日记,可以起一个题目,叫《四人谈话》。
我在行李卷上坐着写日记,丁万春走进屋来。锃亮的眼睛,眉毛差点儿和眼睛挤到一块去了,进屋后迅速地这瞅那瞅,却装着没事儿的样子,终于坐在炕沿上,叹了一口气,眼睛瞅着窗外,摸出了烟荷包,看也不看,把烟袋锅插进荷包里装烟。
“休息了?”我问。
“嗯哪。”他答应了一声。
窗外走过来一个人。小老太太看见是孟宪珠,就急忙用小棉袄盖上了自己的烟口袋——揩油的来了。
孟宪珠外号孟秃子,戴一顶小盖帽,因为帽子比脑袋小,露出一块头皮,秃头露在外面。他眉毛也秃,紫红脸,两只眼睛黑洞洞的,上衣袖露着棉花,肩头褪了色,像铺了一层黄土;下身穿着灯笼裤子,总是发冷的样子,进屋就把两手插进袖子里。丁万春眼盯着烟袋,两条腿直晃悠。小老太太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脸转向窗外。孟宪珠瞅了瞅我,羞惭的地笑了笑,两脚拼齐,小心地坐在炕沿上,没话找话地说:“想借把镐开荒,我家的镐不好使,一刨就往后使劲。”
“粗根镐,杨万德有一把。”小老太太想往外支他,补充道,“我借可借不出来。”
“你年不烧香,月不磕头,人家凭什么借给你?”丁万春气哼哼地搡掇了一句。
小老太太拉长语调说:“他借别人的可行,别人借他的可不行。”尾音抬得很高。“谁像他那样?人家做啥好吃的就想吃,有啥好东西就想拿。”这话明明是说孟宪珠的。
孟宪珠低着头,不吭声。问我:“老盖这会回来搞整风整社吗?”
我说:“主要是宣传‘60条’,有问题当然也要整。”
他空咳了一声,说:“我寻思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呢。”
“你有啥意见吗?”我问。
丁万春插嘴:“说真的,孟宪珠自老盖走后,总也不说话。”
孟宪珠问我:“你去看陈国昌了吗?”
“没有。”我说,“怎么?”
“挺好的,怎么也没怎么。”他淡淡地,暧昧地笑了笑,故意把话说很神秘。“可真的,自从老盖住在这儿,陈国昌总也不来了。”
我催问:“有话你就直说吧。”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孟宪珠继续卖关子。
老太太瞅着窗外,说:“这雨又下黄了。”
老孟生怕把话扯到别处去,说:“有哭有笑的啊!”
丁万春说:“陈队长脸都肿起来,八成心里的啥熬糟事儿了。”
孟说:“都赶上被管制了,他能不熬糟!”
“他是咋整的?”我问。
孟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十分感慨。
老太太说:“你把生产组长小官丢了,恒是心里憋屈的慌。”
孟宪珠说:“他不叫我干哪,我烧五柱高香,这一溜报复咱抗不了。”
我问:“咋报复?”
“你借粮票就借不出来,别人借就痛快快的。哼,整风,越整越蝎虎。”
老太太说:“可别说了,公平事儿哪那么多?我没在食堂吃饭,连豆油都不给我。”
我解释:“那八成是会上讨论决定的,你没到会,所以不知道。”
老太太说:“以前有啥事都是老孟他大叔告诉我的,自打他不当干部了,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孟宪珠气得咬牙,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呢,做酱豆每人扣5斤留在食堂里,你去打酱他给你吗?”
老太太说:“嗯,他们还不得斥哒死我!”
“这不得了啊!”孟宪珠拿出烟袋在老太太的眼前一晃,要烟抽。老太太痛快地把盖在棉袄底下的烟口袋拿出来了。
丁万春又和孟宪珠争论今年是否能超产的问题。
丁万春说:“今年超产有把握。”
我说:“可是旱哪!”
“旱?”他说,“丁家窝棚再干十天也不要紧!”
老孟说:“没啥产可超。五八年大丰收才打多少?”
“700石哪!”
“那能叫丰收吗?才700担。”
丁万春说:“你可知道,那一年可是一夏天没下雨,咱连云豆荚子都没吃上。加上地上扔的,怎么也不止700石。”
“地上得扔多少?”
“多少我可不知道,秋翻地的时候,成铺的墨豆都扣到地里去了。五九年我从水泉回来的时候,还从地里拣过苞米呢!”
孟说:“到秋天看吧,现在我是有了也不说,没了也不说,整风再说。”
“那个账兴你算上,也兴你算不上。”
老太太说:“种地得讲节气。张文昌的豆角都烂在地里了。”
丁万春说:“都烂地里也不多。他着急,恨不能腊月二十五就把地种上。谷雨种地,根往下扎,立夏到小满种地,上下一起出,芒种种地,芽儿往上发。”
下午到五家子去,把工作汇报了一下。李处长从镇上开会回来,传达东北局张处长在省委工作会议上的一个报告。报告是刘丹华带回来的。李处长告诉我抓住两件事:1.宣传“60条”;2.进行组织建设和制度建设。
1961年5月10日星期三晴(1729天)
来到陶家屯,正赶上党书记召开工作组会议(镇委春耕工作组参加),我发现我的工作做得很不细。
“60条”的宣传工作由小学方面动员力量搞。
晚上在丁家窝棚开队委会,讨论协作问题。第三生产队和王家生产队想用以工换工的办法进行春耕协作。
1961年5月11日星期四晴(1730天)
到陶家屯了解生产队的整风整社的情况。把监委会的人选酝酿出来了。
1961年5月12日星期五晴(1731天)
昨天是在陶家大队党书记那里睡的。房檐下的鸽子正在产卵,总是咕咕地叫,声音温和而慈祥。午后太阳很热,鸽子都在梳理羽毛,胸前的灰羽毛有两层,闪着五色的光彩。
第五小队的干部和社员代表没有经过群众选举,群众有意见。上午,我和党书记来到五队,在队部门口遇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戴了一顶有些发黄的盖儿帽,脸蛋胖乎乎的,眼睛挺细。党书记问他:“你们队长在哪里?”
“干部都不在家!”小伙子是一肚子不高兴的语气。
党书记又问:“上哪儿去了?”
“都上街了。”这回是不在意的样子。
党书记说:“这么忙,那么多人上街去干啥?”
“谁知道来的!”
“他们有事儿吗?”
“会计去拉粮,副队长去配马。”
“正队长呢?”
“正队长啊?不知道,反正就是溜溜达达!”
我们俩想叫他继续谈下去,他不干。我们到食堂里找了几个人谈了谈。吴继书说:“正队长倒是很能张罗,可是你再能张罗,地还是得社员来种吧?毛主席搞革命,就不一定会放炮、会开飞机吧!”
党书记说:“对啦!干部是自己选的,就是喝口凉水也痛快,要不是自己选的,就是请吃饺子也不高兴。”
大伙说:“那倒是啊!”
晚上我受党书记的指派,来到五队。党书记说,要开大会讨论干部候选人。到队里以后,我改变了主意,先开了一个积极分子会。如果问题解决得彻底,只能采取整风的办法,这是彻底革命的方法。大家反映了许多情况,晚上就睡在五队。
这几天,人们都用榆树叶子和香花草当饭。后者可以炒吃,可以叉小豆腐,可以包菜包子。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