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的小雨淅沥沥的，撑着伞感觉多此一举，不撑呢，不会超过两分钟发丝就会湿漉漉的。这种天气已经快三周了，天灰蒙蒙的，宛若被施了黑魔法的城堡。从对着街道的窗户向外望去，车很少，只有孤单单的两辆车在静候红灯。行人更少，撑着或黑或蓝或粉的小伞，慢悠悠地踱着步。也是，这点雨只和散步相配。
　　和雨一样，思睿也已经窝在房间快三周了。除了必要的吃食，他几乎没有下过床。手上拿着的忽明忽暗的手机就是他全部的世界。隔壁每天八点锁门的声音，宣告着邻居是个正常的上班族，无论晴天雨天雷打不动地冲进等车的大军中，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奔向养家糊口的生活。这种生活思睿也曾经这样走过，极富规律性。每天早上公交、短途大巴交替着把他送到单位，电脑打开，固定在需要展示的那个网页，摊开一张报纸，接上一杯热水，一个小时后再去其他办公室转一转，再两个小时后相伴着去食堂，用一个托盘选择对口味的饭菜，在热闹的调侃声中实现“光盘”，然后去配备的休息间睡个午觉。下午的时间是很快的，因为他需要在五点之前赶到学校，去接放学的儿子，按照既定的经验，他需要在四点之前坐上返程的车，这也就意味着下午的工作时间从两点半到三点半。
　　和朋友们说起，一定会引来极度的羡慕，这是上班吗？“金饭碗”就是牛！每每听到这里，思睿都不置可否地摆摆手，上身慢慢地靠到沙发上，微眯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的。这群傻子，不觉得这种生活很无聊吗？这话只是在思睿的心里打打转，从没有真正说出来，也断然不能说出来。对父母，对妻子，对朋友，对领导同事，哪怕对最疼爱的儿子，谁都不能。没有人会理解。即便是现在这种极不正规的散漫场合说出来，也只会在片刻的静默后爆发一阵狂笑：变态，你就显摆吧！
　　真不是显摆，对于这种生活，思睿已经厌倦很久了。至于多久，思睿说不上，就像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浸润了他的心灵。
　　1998年是个收获的年份。在15比1的录取比例下，思睿如愿的考上了望京大学。虽然专业被老妈串通班主任从法律改成了会计，但仍然不影响他的心情。永远也忘不了拉着行李箱迈进校门的那一瞬，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眼睛不够用了，心也被充满了。那种略带忐忑又跃跃欲试的屌丝样，够回味好几年的。四年大学，真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十年寒窗考上的高等学府，就在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临时抱佛脚，撩隔壁班的姑娘中一闪而过。因为家境一般，思睿没有和要好的室友们一样考研，而是开始每天攥着简历，穿着道貌岸然的西装转瞬一身臭汗的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如同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社会可不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象牙塔，但工作是真好找。第一份工作没有费什么力气，挤了三天人才就收到了offer。与专业无关，但whocare呢？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清华毕业还卖猪肉呢，更何况这个普通的985。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自我建设是做的不错，但这份工作的确有点让思睿尴尬，灌装奶粉的推销员。虽然是个大品牌，群众基础也非常不错，可是当他举着那个小桶，面对一小圈少妇夹杂若干大妈的时候，当规定动作的产品介绍说完的时候，当不得不从生活细节探入消费者心理的时候，思睿的脸红了，三寸不烂之舌也扼住了。
　　“帅哥，我跟你说，都说母乳喂养的宝宝健壮，可是我没办法啊，我的奶水太少了！我老公每天帮我按摩，只见奶大不见奶出！不信你摸摸，蛮大的嘞！”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如是说，一边伸出一只手做邀请状。
　　“小伙子，不怕你笑话，我家儿媳妇也是这样喽。结婚之前我就不同意，瘦的跟麻杆似的还整天喊着减肥！屁股那么小，老话讲那是不好生养的！嘴片子那么薄，一看就是刻薄像！我儿子就和你一样啊，大学生嗳，面皮白，大高个啊。可这小狐狸拿住了我儿子，怎么办？！好在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否则我跟她没完，刚结婚几天就撺掇着我儿子要搬出去单过！我儿子有钱，还是她有钱，还不是算计着我的钱！要是跟我儿子离了呢，房子怎么办？我的钱怎么办？老娘能让她拿兑住！”老天太唾沫横飞地，“哎呀呀，跑题了是吧？她那么瘦哪有奶啊，所以我才想买嘛，不能亏了我大孙子！哎，说到我那大孙子，哎呀呀，真招人喜欢啊，我跟你说……”
　　落荒而逃只能一次。卖不出去产品，那几乎没有的底薪是不足以支撑尊严的。房东不会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你的行李会在某一天深夜在楼道里迎接疲惫的你。一次次的刺激下，思睿的脸皮开始厚了，也不会涨红脸冒虚汗了，也不会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了。从应对到主动出击只经历了短短两周的时间。什么母乳啊，什么挤奶器啊，什么花式按摩啊，不是还让我摸奶吗？摸就摸，谁怕谁，你老公让我就摸！什么君子不道小人言，嚼舌根又不犯法，大不了看到她儿媳妇，再一起骂娘！接受传统教育出来的大学生转眼就混进了家长里短的洪流。
　　这份从事了一年的工作是思睿的里程碑，但也只能是个踏板。思睿考虑，自己不能卖一辈子奶粉，混在小市民中只是生存的权宜之计，应该要争取更大的发展。公务员就是他的目标。每次同学聚会，那些政府部门就职的同学，布了所有的局，吃饭唱K外加spa，举手投足一副指点江山的从容，结账时那句轻飘飘但是面子十足的“记账”，虽然可能在单位也是个被指手画脚的对象。公务员也是需要会计的，对，考到政府去当会计，管钱。但他只有会计专业的文凭，却没有实操能力，需要学习，考个证下来。买奶粉实在是占用太多个人时间，少妇大妈没关系，大客户的酒局是最头疼的。于是他跳槽到一家小公司，一边打出纳员的零工，一边准备注会考试，工资只有以前的零头，买书和报辅导课程都不够。
　　注会真tmd难考，思睿足足吃了两年老本。这两年，啃下的书有半人高，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成了假行僧。不“出家”不行啊，窗外的姑娘不能撩，撩是要成本的。现在的女孩多精明啊，白让你看，白让你摸，白让你搂，白让你亲？那都是讲究付出的。没钱就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忍着吧。莫名的，思睿有点怀念曾经被诱惑摸奶的岁月，每每午夜梦回不禁咂舌扼腕。
　　功夫不负有心人，思睿如愿地拿下了cpa，全国只有不到十万人拥有的高端证书啊，他不禁有点飘飘然。然而第一年的公务员考试把他从云端打落。专业考试他不怕，行政能力测试也勉强，那申论是什么鬼？我是理科生好吗？理科生！那大大小小的作文是什么意思？会计写什么作文？！
　　铩羽而归是难免得了，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捞到。那个金灿灿的cpa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据说公务员考试是可以培训的。那张薄薄的价目表晃瞎了思睿的眼。什么精品班，精讲班，押题班，协议保过班……价格两三千到两三万不等。贵有贵的作用，只要跟住老师的辅导进度和要求，98%保过，万一不过可以选择退款或者免费再学一次，划算呢。思睿咬咬牙拿出口袋里攥的已经汗渍了的三沓钱，递到那个高高的有点看不到里面那个姑娘的手上，就像旧社会的当铺。
　　岁月又倒回去了，思睿回到了刚进大学校门的刘姥姥。培训班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襟危坐的，染了黄毛的，死啃书本的，狼哭鬼嚎的，没几天都被讲台上那个外貌猥琐的男人摆平了。整个教室充斥着强烈的荷尔蒙，形似传销窝点，每天好几百口子人挤在空气不流通的教室，先喊几遍口号，“我一定考上！”然后近乎麻木地接受着知识的灌输，好像一只只被割了嗉子的鸭子，一边填满，一边放血。
　　在大学没有入党的思睿算是经历了洗礼，国家政策，社会热点洗涤着他的头脑，市井小民一下子成长为布尔什维克。写作文也不是以前的写法了，开头结尾都是有套路的，大小标题是要深思熟虑的，至于正文水一点没关系。现成的精品文章是要背诵的，用老师的话讲，考试的时候，怎么也能逮到一只瞎猫。
　　是的，瞎猫是顺利地逮到了。笔试第三名的成绩进入了面试。面试就是聊天，以前找工作的时候就是这样，思睿想。公务员面试不比买奶粉，聊天也不是这个聊法，莫名其妙的思睿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体检的名单上。
　　震惊很快转为愤怒，不是保过吗？思睿怒气冲冲地撞开培训班的大门：“退款！”
　　那个高高的柜台后面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第一次探出头来，面带笑容：“怎么了同学？”
　　“什么怎么了？没考上退款！”思睿怒喊。
　　“什么没考上？”小姑娘不慌不忙地问，笑容更盛。
　　“面试没过！”
　　“哦，思睿同学是吧？这是您的培训协议，我们的保过是指笔试保过，您已经参加了面试想必笔试成绩很好呢，说明我们的培训是有效果的，您也将刊登在我们学校的喜报上。所以不需要退款。如果您觉得通过面试有困难，可以参加我们的面试辅导课程，有短期和长期之分，有保过不保过两种，价格不等，您看一下。”
　　是的，思睿傻掉了。在笔试保过和面试保过之间，糊涂了。他不知道这公务员考试比他的奶粉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