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天是忧郁的，也是寂寞的，也是一个惹祸的季节。
　　临近中秋的一个下午，天气依然贼热，让人有些躁动不安，何东在招呼一帮湖北的客户吃完午饭后，客人提议去KTV疯一把，也该两人有缘，在下楼梯时遇到邵娟，何东顺便邀请了一下邵娟，邵娟很爽快地答应，让何东到地方了给她打电话告诉地点，她八点多下班就赶过去。
　　改革开放后，中国最响亮的声音就是数钱声、麻将声和K歌声。开会、吃饭、唱歌、桑拿几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官场如此，生意场也是如此，就连同学聚会、朋友聚会、家庭聚会，也以此程序为自豪和面子。
　　何东和两个客户打的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KTV，要了一个中包，点了干果瓜子和啤酒，三人开始猜拳喝酒吼歌，几个人也不会点歌，随机放着那些老歌，碰上会唱的，就吼几句，不会唱的就听，毕竟没有女的，一点气氛也没有，始终没有热度。好不容易邵娟过来，三个男人一下子有了劲头，因为邵娟会点歌，两个比何东年龄大的九头鸟，也就点了几首他们会唱的老歌，扯开嗓子吼起来，显然只是显摆一下自己的中气，释放一下，毫无美感和质地。
　　如果说相爱是一场意外，那何东和邵娟的相爱纯属意外的意外。
　　每个人都有一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弦，那是深藏在潜意识最深处的东西，不知道那年、那月、那日或那时会被意想不到的人和物拨动。
　　邵娟开始唱歌了，她首先唱了一首容祖儿的《挥着翅膀的女孩》，邵娟一开口，何东他们三个男人一下子静了下来，都被邵娟优美动听的声音所吸引，邵娟是那么投入，那么动情，把一个阳光、清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女孩演绎得淋漓尽致，加上大屏幕上播放着一个漂亮女孩穿着泳装，漫步在海滩上，大海、沙滩、美女以及椰子树，草坪，让人如醉如痴。
　　可何东的眼前，却是故乡那贫瘠的山坡上，一个穿着红方格衣服，梳着小辫，挎着竹篮的女孩，她嘴里哼着兰花花，不时地弯腰去折那些开得很红的山丹花，每折一朵，都要放到鼻子跟前嗅嗅，毛茸茸的眼睛，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这种场景，伴随了何东悸动、青涩的青春期。
　　画面里的女孩叫翠兰，乡下很土的名字，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翠兰上面有一个哥，在县城读高中，翠兰是何东临村的女孩，和何东在同一所学校，何东读初三，翠兰读初二，那时候农村还很穷，放学回家都要走好几里山路，何东和翠兰在同一条山路上走了近两年，每次放学，翠兰总是不远不近跟在何东的身后，而何东也会有意无意地等着翠兰。
　　有一次，天下大雨，河沟里的水涨了，便桥被水冲走了，要过河，就必须挽起裤腿，趟过去，子樱走到河边，有些犯愁，更不说翠兰了，可再不抢着过去，河水越来越大，他们两只能困在河边，不能回家。
　　何东只好咬咬牙，挽起裤腿，拉着翠兰一步一步趟，尽管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河沟里发洪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小时候都是光屁股在河沟里玩过的，可何东还是有些胆怯，翠兰更不要说了，紧紧地攥着何东的手，攥的何东感觉有些疼，两人搀扶着过了河，这可是何东第一次握异性的手，和异性零距离接触，甭提那个心跳有多厉害。
　　过河后，翠兰一直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根，一直到回家，两人都没说一句话，但从此，两人就有了一种默契，一种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感觉到的默契。那种朦胧的，但却纯真炽热的感觉，燃烧着两个青春的心。
　　直到何东快毕业了，也就是说，那条他们两心神领会的路，以后就只有翠兰一个人走了。何东才大胆地走到翠兰面前，把一支钢笔送给翠兰，而翠兰接过钢笔后，除了两颊绯红外，毛茸茸的眼圈里，溢满了泪水。这泪水，让何东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混出个人样，让翠兰和自己，一起过城里人的生活。
　　再后来，便没有了后来。何东读完中专后，被分配到一家企业上班，连自己都紧紧巴巴的，理想被现实无情地扼杀了，也再没见过翠兰，只是从同学嘴里，打听到翠兰为了供哥哥上学，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一年，就早早嫁给了城里一个做生意的小伙，为他哥换回3万多元彩礼。
　　“好，唱的好，再来一首。”两个湖北佬鼓着掌喝彩着，把何东从回忆中拉回到KTV的现实里。何东也拍着巴掌，鼓励邵娟再来一首。邵娟也不客气，拿起话筒再唱了一首《妈妈的吻》。
　　那伤感、怀旧、煽情的故乡曲，加上邵娟投入的演唱，无不唤起子樱对故乡，对母亲对家人的一种思念，三个男人都忘情地随着邵娟的音调摇着身子，晃着脑袋打着节拍。
　　待到邵娟唱完后，两个湖北的客户，一边赞扬邵娟唱得好，一边要给邵娟敬酒，而且要邵娟陪他们猜拳赢饮酒，邵娟有些为难，求助地望望何东，何东就替邵娟挡驾，可湖北佬硬是不答应，说何东要是代替邵娟喝酒，就必须和邵娟合唱一首情歌。
　　因为大家都在兴头上，何东也不好太让客户没面子，就勉为其难地问邵娟，问她会不会唱杨钰莹和毛宁合唱的《心雨》，邵娟说会，于是两人对着屏幕，唱了一首《心雨》。
　　虽说何东不太唱歌，但这首歌满大街吼了将近两年，耳朵都灌满了。何东和邵娟两人配合的还算默契，尤其那句做了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爱你，也更勾起了何东的伤感，所以唱的也很投入，多少让两个客人有些羡慕嫉妒狠，就不停地给何东和邵娟灌酒，坏坏地纵容两人继续你侬我侬。
　　何东从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唱过歌，因为骨子里的自卑，让他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张狂，在单位毕竟是个业务骨干，每次都要谨慎小心处理自己单位领导和客户之间的关系，该说的不敢多说，不该知道的也坚决不打听，这也是领导赏识重用他的原因。也塑造了他谨小慎微、低调做人的性格。
　　但这次何东是彻底放开了，或许他想在邵娟面前表现他的另一面，或许他确实需要把心里的压抑宣泄出来，已经让邵娟激活了对翠兰的歉疚和思念，也在煽情的歌曲中情不自禁地张扬出来。何东不仅酒喝的多，歌也唱的多，把他自己喜欢的《白桦树》《同桌的你》《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放开吼了一通。就这样，四人一直疯玩到近一点钟，才走出KTV。
　　到了街上，两个湖北佬像是商量好的，说他们两人要去洗脚，让邵娟照顾好何东，就拦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何东替邵娟挡酒，喝的有些多，出来让秋天冷风一吹，头晕乎乎的，走路都辨不来方向，摇摇晃晃地。邵娟不放心，就把何东搀扶着回到不远处的何东住的地方。
　　何东所住的地方，也就是在一家招待所，长期包租了几间房子，除财务室安装有防盗门外，其它房间和客房没什么两样，办事处里的员工，都有自己分管的区域，东跑西忙的，平时也没几个人在。邵娟把何东安顿到床上躺下，把毛巾浸湿，让何东擦把脸，并给何东倒了一杯白开水后，就准备离开。何东借着酒劲，起身拦在门口不让邵娟走，要走的话，他就送邵娟回家，邵娟只好留下。
　　借着酒劲，何东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给邵娟痛说起自己的革命家史，从出身、上学，到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从个人情感到工作上的无奈和不满，何东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态，非要把藏在心里的东西说给邵娟。
　　大凡每个人都有向自己觉得亲近的人倾诉内心苦闷和纠结的欲望，何东也不例外，况且像何东这样长期处在压抑的状态，一旦有人撕开情感这个口子，便会绝堤，而且滔滔不绝，尤其在这燥热的秋夜。
　　每个生命都会体味到自己的孤独，就像每个生命都要独自承担自己种下的因和果。那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总是被掩藏着，而这些最隐秘的伤痛也是一个人最软弱最容易被刺痛的东西，藏在内心里，渴望着被人理解，被人同情，被人安慰，被人抚摸的。
　　对习惯把所有事放在心里的何东来说，长期在一种压抑和小心翼翼的工作环境里，而且身处异乡，也无法从妻子那里得到释放和宣泄，即便是回家，和叶子也没有多少心灵的沟通，那些不外乎买房、丈人家大大小小的琐事，足以让何东心烦。他会想到在穷乡僻壤里受苦的父母，会想起长辫子翠兰，他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让他有种失落和挫败感。
　　而叶子却以爱的名义，不知不觉、无意间盘剥着他有限的资源。让何东觉得，他就是一个上门女婿，或者一个带着工资，却又一文不值的长工，叶子似乎觉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何东实在无法找不出一点抗拒的理由,毕竟孩子的一切都要丈母娘照料。
　　中国式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大家都半斤八两，谁也甭嫌弃谁。这是一种平衡，也是一种稳定。
　　两个出身背景、生活经历、环境熏陶、所受教育程度各不相同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注定会有矛盾和战争。
　　叶子在家里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以及对何东，对孩子无可挑剔的好，与何东骨子里的自卑、大男子主义和本我品质，不时发生碰撞，折磨着他，焦灼着他。
　　在外人眼里，叶子无疑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她把她所有的精力心血都投入到这个家里。
　　可她忽视了一点，就是忘记了一个男人骨子里的自尊和自由。
　　在单位，何东虽然是个副主任，人面前鲜衣怒马，人模狗样，可背后何东有多少无奈和愤怒，因为自己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更没有经济条件，只好像驴一样任劳任怨工作，像狗一样对领导上级以及大的客户摇尾乞怜。主任除了喝酒、桑拿、打牌和给人送礼，其它什么都不干，每个月都拿销售头奖，还不算那些礼尚往来的回扣之类，而何东累死累活，也只能比别人多拿点辛苦费，还有，办事处还养活两个闲人，在家就领工资，听说背景很深，这能让血气方刚的何东心理平衡吗？但何东必须要遵守这些看不见的职场潜规则，只有这样，他才能生存，他才有可能不被别人踢出局，他才可以混得顺风顺水，他才可以获取比别人稍微多一点的薪酬。他不满、愤怒，他困惑、压抑。
　　在如此煎熬的情况下，又有一个很像翠兰的女孩在自己的身边，何东那种渴望被人理解，被人同情，被人安慰，被人抚摸的柔软处，一下子坦露出来。他终于可以一吐为快，面对长得有些像长辫子翠兰一样的邵娟。
　　对于邵娟来说，她像一枚漂浮在水上的浮萍，长期在一种处处设防处处漂泊中寻找自己的安全着陆点。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要在城市里存在，那种被人歧视，被人觊觎，被人欺凌，被人侮辱的境况，足以让她感觉到这个世界的薄凉。
　　当何东完全把自己当亲人一样诉说自己的无奈和苦楚时，同样被何东的真诚和信任所感动，她也仿佛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找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温暖，一种安全，一种依托。
　　当这个平时不太言语的男人沉浸在一种过往的迷离中，要求她抱紧他的时候，邵娟开始同情起了这个外表冷酷的男人，竟情不自禁地用女人温柔的手去抚摸何东的头发，那种母性的本能，让她把一个大她近十岁的男人当成自己的小弟弟，搂着他、哄着他，开导着他。
　　于是，一个长期压抑且需要宣泄的男人和一个需要温暖且在春情萌发的姑娘，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一次不是意外的意外。
　　对于子何东说，措手不及，对邵娟来说，同样也措手不及。
　　这种各取所需的激情之火，一旦燃烧起来，谁也无法控制它的火候。
　　两人像中了蛊一样，完全投入，完全丧失理智，仿佛对方就是自己身体的另一半，拼命想完成一次再生和涅槃。
　　酒精助推了火的燃烧，而燃烧必须是从冰点到沸点的颤怵。那金戈铁马般的攻城略地，那酣畅淋漓的释放和满足，那空洞时的渴望，那饱胀之后的虚脱，那灵光乍现之后的震颤与收缩，无不让两个年轻的躯体完成一次情绪的纠结、撕扯、释放和情感的升华。
　　世界上最宝贵的，乃是两心相悦的情爱，而绝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而家里的叶子，却在每个晚上给快要上小学的儿子，一遍一遍地读着儿歌，讲着故事，全然不知道，一种背叛和刺疼正在步步逼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