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第1678-1693天
1961年3月15日星期三晴(1678天)
东方半边天蒙上一层红霞,在地平线上,人家的房顶上冒着白烟,一绺一绺的,不一会儿就散开了,大地上罩着一片薄绡似的雾。
生春大哥告诉我:“孟宪珠的老马死了。”
“怎么死的?”
“中结。”
“为什么得这个病?”
“累大了,饿急眼了,就容易得这个病。牲口一饿,你就得少添草,它光抿草,不能一口咽到肚里去。要是累了,满嘴沫子,大口草衔到嘴里,它也嚼不好,就咽到肚里去了。满嘴沫子把草团裏着,把肠子堵住了,不走动了,生把马给胀死了。要是精心的老板,没添草之前,先撒点盐粒,牲口舔盐粒就把沫子煞掉了。”
晚上开贫雇农会,丁队长果然让我们拉过来了。他提供了一个丁会春支使他夜间包饺子的事情。半夜,丁会春先叫丁合春去看看管理员房殿发走没走,然后又叫丁队长去把门别开,取肉取面。这样,他跟赵永春的矛盾解决了,找到了队委会不团结的根源。
老隋家领去的150斤白菜,丁会计说有大队的条子。我引导群众认识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丁会计拉勾扯线,就是有条子,我们能给他开吗?谁给他出的到大队开条子的主意呢?”
后来他把条子让丁队长拿给我看。好像这事与他毫无瓜葛。
“我谢奎就是死也不怕他。”
我说:“昨天我们那一仗打败了,杨万德说他要是三五一十五,咱就给他来个四五二十,咱这些人对付不了他?结果弄了个两五一十,没整过人家。”
大家又都有决心了。
1961年3月16日星期四晴(1679天)
晚上开社员大会,丁会春是有了准备的。陈国昌第一个提出土地数目。丁会春以商量的口气说:“你不用问了,土地数目账上都有,你问张文昌。”
“那是不假。”张文昌一咧嘴,献媚地伸过头来。
“过去的账目不能算数。”我说。“因为过去的干部有包庇行为。最准的是活账目。这里面有许多人在那块地里干过活,他们知道的最清楚。”
丁会春犹豫地哼一声。他的父亲死气白赖地咬定他们的地没有十垧。我说:“丁勤!你要老实点儿,你实在要算,可以给你算,那样的话对你没好处。”
大家提完意见,让丁会春作检讨。他又是一推六二五。最不理智的是陈国昌,竟然说了些为丁会春辩护的话,助长了对方的气焰。给丁永春称的5斤肉,说是给杀猪回扣的肉。总之,今晚的会开得并不好,我有些脱离群众。积极分子对那些还在犹豫徘徊的人有埋怨情绪,中间的人讲话常常是不得已而讲的,讲完后不置可否。
1961年3月17日星期五晴(1680天)
早饭后开了队委会,研究生产、定工吃饭和定额管理的问题。摸了一下食堂的家底。我觉得自己力量孤单,急躁,对斗争缺乏信心。晚饭后到大队部去汇报请示。
李荫廉组长是个很细心的人,对问题分析得很透,目光深邃,总是深思熟虑的样子。
“什么工作都是有困难的。”他说,“何况是群众工作。你不能着急,也不能埋怨群众。回去开个座谈会,随便唠一唠,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
我又满怀信心地走回来,到杨万德家去。他把工具箱搬到窗台下,坐在炕上,拿小砧子放在膝盖上,砸一个铁片。我开口问:“昨天的会开得怎样?”
“好啊。”语气有些轻蔑。
“怎么个好法儿?”
“好糟呗!”他把脖子扭过来看了我一眼
晚上开座谈会由丁合春、丁海盛、谢奎、谢振东、杨万里、边国英参加。进一步了解了情况。
1.丁会春是张文昌把他拉上台的,张在前支书刘均平面前推荐,刘均平问过丁君,丁君就是土改时包庇丁会春父亲丁勤成分的人。
2.杨万德修水库时,队里给过10斤面,因没钱领,这面没了去处。
3.群众中间有三种态度:
积极分子。他们说:“我就是死也要和他斗到底。说一句也是得罪人,说两句也是得罪人,我就全说了得了。”
有斗争要求的人。丁成春说:“这整的也不深不透啊!”
大部分在观望的人:丁万春、丁秀春……
1961年3月18日星期六晴(1681天)
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春天了:一片平旷的土地伸展到远处漫坡的地方,漫坡的下面是一个小村庄。翻耕过的土地在阳光下舒展开来,这里一群人,那里几只猪。小麻雀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跳到樱桃树上喳喳叫了,这儿跳一下,那儿跳一下,突地一声,成群地飞到另一棵树上去。
李组长到晚饭后才来。他找丁队长谈了谈。丁队长说:“过去没吃的,我去借二升米他都不干。我小时候到他家的烟地里拉屎,他说我是往烟叶上撒尿。拉屎的地方都没用啊。”
李组长叫我召开一个党团员、队委会、贫农代表参加的会议。因支援农业的学生来了,会议停止。我到边国英家了解情况。边国英过去在外面赶大车,家里拉下饥荒,没办法,只好把二亩地当出去,房子就在二亩地里盖着,老丁勤非叫扒房子。赶上下大雨,在窝棚里待了16天,才把房子盖上。
1961年3月19日星期日晴(1682天)
有困难不要紧,首先得想出办法来,而不能以困难为事实,企图说明“命”革不成。不革命,这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吗?
早饭后就到三队去找张麻子了解丁勤的情况。他在闹防疫那年给丁勤家扛过活的。回到大队,正赶上工作组开会。六小队的工作搞得很好。
我没信心了。总之,小资产阶级特性在群众运动面前表现得很清楚。
晚上,给房殿发提意见。会开得不错。
1961年3月20日星期一晴(1683天)
生春大哥对我讲了两个小故事:
大队干部夜里到三队查更,饲养员的屋子里空空的。两个饲养员都不在。干部把广播匣子给拿走了。第二天又到小队部,问:“你们丢什么东西了?”饲养员无话对答。干部说:“到大队去吧!”干部召集全大队的饲养员,大会批评。
生春大哥切豆饼的时候,社员都来拿着吃。生春说:“牲口的料少,你们都吃了,牲口以后怎么干活?这可不是我的东西,吃一口没什么,他看你吃了,就会说:‘兴他吃为什么不兴我吃?’你一口,我一口,牲口还吃不吃了?”生春每次开会回来,豆饼不是少了就是变样了,只好把豆饼放在缸里。人们还是吃,不行;放到口袋里;不行,把口袋扎上,不行——人们把绳子解开,还是吃;不行,把口袋缝上,人们弄个窟窿往外掏;最后只好放在柜子里上把锁。
晚上开队委会、贫农会,生春在会上做了检讨,说自己对干部没有提意见,大家要求换干部,他说人都一样,要想做好,怎的还做不好?交接班制度要健全。
躺在炕上,生春大哥跟讲起交接班是怎么回事:“喂牲口交班时,要喂饱,哪个牲口不精神了,要告诉下一班人,责任清楚。
“喂牲口,非得达到看槽喂,一把一把地喂,牲口见草少,就抢着吃。小牲口不能跟放到老牲口一块喂,小牲口吃得快。都是三斤料,不能让小牲口多吃。起先料要少添,后要多添。料要上锅蒸了,然后压碎,牲口吃得细,好消化。
“什么事都怕往细里求,越细越深。我要是做一件事,马虎一点也不行。工作都是一样,粗如顶杠,细如牛毛。”
分自留地时,生春的嫂子要原来的地,她说:“这地是我的。”
生春说:“这地是国家的。”
“原来是我种的。”
“原来是地主丁作怀种的。”
“带户口让走吗?”
“你走就走。”
1961年3月21日星期二晴(1684天)
到镇上去了一趟。怀表没修好。回到大队,党员集中整风,盖子揭开了。李副组长到三队帮助斗争反革命。他说:“我没时间,不能到你那儿去了。”
开犁种麦子了。大垅种麦的方法和我老家的种法一样。
傍晚,太阳快下去了,红晃晃地耀眼。老板子专注地瞅着犁托。阳光照着他的红脸膛,汗渗渗的,泥土在犁下像波浪一样地翻着花儿,土里头刷刷响,像跟大地絮絮叨叨地说话儿。翻过来的泥土松蓬蓬的。我跟在犁后踩阁子,点葫芦在身后嗒嗒地敲着点儿,是一片引人遐想的情景,我想到了海,黑土地现出绿色的波浪,阳光掺和着雨水借着人的手开始画画——绿茵、麦浪、金色的收成……
有人给生春大哥说媒,跟寡妇成亲。他拿不定主意。于长维来劝说。生春大哥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寻思着,说:“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挣一个人吃可也行。”
于长维说:“嗨!咱过日子不是过的是人吗?树叶能落,日子不能落。”于长维粗手大胳膊地比划着。
“她的那些孩子,听说大小子不听话,我寻思,要是咱自个的都不会外道,深了浅了的都没说道。”
一个老太婆帮腔说:“你看我那一窝……咱看的就是人品。她要是人品好,你教育孩子她只能仇口不仇心。你的岁数不小了,人过三十天过午,越等越老啊!再说,她能做活,宁敲铜锣一下,不敲尿鳖十声。”
生春大哥寻思好了,抬起头来,腼腼腆腆地说:“这是咱这么讲,还不知道人家怎么寻思呢。”
“她要不成,就拉倒呗!”
1961年3月22日星期二晴(1685天)
杨万德好跟老婆抬杠。他老婆说:“我去年在食堂做饭,一边往锅里贴饼子,饼子就冻到锅里去了。你看那天多冷!”
老杨说:“冷?澡塘里还光屁股呢,他怎么也不冷?”他使劲往上耸眉毛,两只小眼睛一瞪,像要气死谁似的,得意地笑着。
他老婆也使劲翻楞眼,不希理他,扯到别处去了,说:“好处都叫丁会春家里得去了。”
“得去就得去呗!横是他不能把太阳独吞了,日头一露脸,家家户户都有份光。”
“说真的,丁会春照前几年可差着哩!那几年,摔搭眉毛皱着眼,一脸黑风。”
“他能管多那样吗?树要是总拔高长,不是把天戳破了吗?”
“谁跟你抬杠?做你的活去!”
“好好!”
杨万德故意把身子一扭,把小砧子放在膝盖上,用小锤敲打铁片,开始修理锁头。
今晚开积极分子会。
1961年3月23日星期四晴(1686天)
今晚开大会,辩论会计丁会春。丁会春用粮食拉拢干部。你听杨万德说什么——
“我从大队铁木场回来,粮票花没了。我要约半斤饽饽你都不给约,可为什么把粮食往外送?你那思想就是:‘好小子,我把你们都饿死!’你也太狠了吧?”
未开会前,人们坐在炕上唠今年的年景。边大爷扯着哑嗓子说:“今年河上的冰排煞底了,从面上往底下化,古语说‘冰排上岸,庄稼人吃饱饭;冰排煞了底,庄稼人不欢喜’。”
“嗤!”杨万德轻蔑地出了一口凉气,说,“你说的才不对呢!是‘冰排上岸,庄稼人吃饱饭;冰排煞底,吃大米!’”
“哈哈哈”笑声充满了一屋。
1961年3月24日星期五晴(1687天)
刚刚有了点暖和气儿,又刮起了冷风,逼着人又戴上了棉帽和手闷子,见面就说“今儿个可真冷”。接着就嗤嗤哈哈地打冷颤。
我和杨万德闲聊,说起孟宪珠这个人,他说:“是狗改不了吃屎。人不为已,天打五雷击!那年他当组长,给他兄弟下满分,别人挣九成,他挣十成。大伙跟摽上劲儿啦,我们非撵这个十成不可!挑粪!眼瞅着把他兄弟给撵出血了,这不是一辈子的病吗?
“哼,一个死猪崽吃不着,他到处发牢骚。他算不能改。我要是当干部,我就不能让左里右邻吃亏。养汉老婆锁在柜里,她还隔着窗户飞眼儿呢,你不信?哼,你就看吧!”
我说开会人总是召集不齐。他说:“他再不来,咱就叫人上他家开,咱这可不是主观性,一气给他开到半夜!我不怕得罪人,打塌鼻子抓破脸,从今往后我就跟丁会春绝交!反正我动土也打墙了,打墙也动土了!”
生春大哥介绍孟宪珠时说:“永春家里来客,包的饺子,他一进门,人家还能不让一让?说‘吃点儿吧,孟宪珠!’他说:‘吃点儿?’跳上炕就吃。吃完了把嘴一抹,嘿嘿嘿地笑两声,转身就走。走后客人问:‘这是谁呀?’‘孟秃子呗!’客人还都没吃饭呢。”
“于长维家死了猪,人家挺熬糟的,寻思把肉烀熟了折腾两个钱。孟秃子闻着味儿就去了。进门后,老太婆说:‘吃点儿呀?’‘吃点儿!’自己拿起个小肘子就吃。吃完一抹嘴……’他要是该人家的,人家跟他要,他就说:‘没有,你还能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当灯泡踹了?’他要是向别人要钱,就说:‘不给?我把你手指盖儿掰下来!’”
原来的会计丁会春要换下来,大家叫丁海盛干,他不愿意当会计。大家都劝他,他说:“都是我的老辈,动不动就骂我,我不受那憋屈!”
“这是集体的事情,公事公办,谁敢骂?”
“参加劳动更不错。”丁海盛说。
大家继续劝:“海盛,你这叫没出息!跟我一样地没出息。可你是年轻人,为啥不往前奔!你不干谁干?”
“你是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也孬啊?现在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儿,丁会春手把强,咱还不用他呢。”
丁海盛说:“我怕整不好。”
“一回生,两回熟,字怕习,马怕骑。你是刚学驾辕的小马儿,刚驾上去就直门突突。”谢奎说。
“我怕整不好,让他们笑话。”
“你跟张文昌他们学。学艺不跟偷艺,管他是偷艺还是学艺,学会了就是好活计。”
开了个小会:赵永春、丁合春、丁成春、丁海盛参加。研究工作组会议布置的普选工作。
生春大哥的婚事看来要吹了。女方要的钱太多。丁队长说,她要是真要那么多钱就算了,还指望走道儿发财啊?我结婚时,她跟我要十五块大布,一付银镯子,我就领着她买东西。走到半道上,我就说:‘你要这些东西,将来过日子过穷了怎么办?’”
“陈国昌娶那个瞎媳妇不是也花了二十三石高粱吗?”大娘说。
这个队有炮仗脾气的人很多。
1961年3月25日星期六晴(1688天)
又发现一个坏蛋:幸福院里有一个蠹虫。邱景富的材料是下放的徐老师提供给我的——克扣粮食、虐待老人。徐老师带领学生到幸福院去访问,给老人挑水,老人把苦楚对他们说了。
晚上从大队回来,去幸福院了解邱景富的问题。
1961年3月26日星期日晴(1689天)
到镇里去了一趟,表取回。看见了刁永祥,公社的整风正在紧张进行。于厅长回省里去了,听说是为爱人生孩子。
又到幸福院去访问。
“晚上选举队委会,丁百春愿意自己当大车组长,不选赵玉,把赵仁华的名字写上了。前天提候选人的时候,他提出让丁永春当队长,说惠队长的孩子离不开他。他能把赵永春欺住,将来好拿大权。
1961年3月27日星期一晴(1690天)
一连冷了三天,种麦子停止了。
访问幸福院。
1961年3月28日星期一晴(1691天)
感冒了,昨晚一夜不舒服,全身像散了架子,骨节痛。丁队长拿了两包止痛片给我吃。
幸福院第一次整风。邱景富大帽子底下开小差。
1961年3月29日星期二晴(1692天)
李荫廉副组长到小队来,布置写总结的事情。晚上又在幸福院开会,邱景富极狡猾。
1961年3月30日星期三晴(1693天)
邱景富不干净的事又了解了一些,可以认定他是坏分子。本来打算今晚开会,因为准备不足,斗争不起来,候一候可以。
褚队长亲自到小队来安排生产。种小麦地阁子踏得不实,他建议再增加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