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档案去哪了

　　德仁继续叙述着：我正在灯下专心地写着意见书，老婆醒来了，走过来看了一眼，抓起纸张，几把就撕成碎片。老婆哭着说，你就是因为提意见才被打成右派，十几年过去，还不接受教训，还要提意见，你要是再犯个啥事情，我和孩子依靠谁呀？老婆哭哭啼啼，我耐心地劝慰着，答应她不再写意见书了
　　卢华追问着：不写意见书，难道这事你就罢了不成？
　　德仁说：哪能呢，这不是怕老婆担心嘛。后来，我借着到县上赶集的机会，在邮局柜台上给公社党委写了书信，贴了邮票，扔进邮筒里，虽然邮局离公社只有几步路。以后，每一个星期，便给公社党委发一封信，然后耐心地等待着，但是一直没有回音。
　　卢华着急的：张老师，你别傻等着，你应该到公社党委去催问一下。
　　德仁说：我没有去，那些人架子大得很，你找他们谈话，他们总是爱理不理的，反而惹你生一肚子气。我耐着性子，坚持一星期发一封信，自己劝自己，放开心，死马当活马医，全当没有这回事。转眼过了春节，看看到了中小学开学的前一天，下午，我正在地里劳动，大队的大喇叭喊我。我急忙跑到大队，几个大队干部惊奇地望着我：公社文教专干打电话，叫你带上铺盖，马上去城关中学报到。
　　有的干部好奇地问我：德仁，你是不是在公社和县上有熟人帮忙。
　　我如实地回答“没有”，转身走出大队。
　　卢华高兴地：张老师，看样子，你寄给公社党委的意见书起到作用了。那么，能不能谈谈你在城关中学的工作？
　　德仁说：教书嘛，本来没有什么可谈的。不过，有一件事值得提一提。一到学校，校长安排我带《农业基础知识》，学生反映特别好。大学、中专恢复招生以后，学校缺少化学老师，安排我去带初三化学。县上编了一本化学复习资料，我指导学生演练得烂熟。另一位老师找来一本北京市的化学复习资料，其中有一道置换反应的计算题，在化学课本里没有。我们通过演算，找到三种解题方法。一天下午，用两节课时间，我给快班学生讲了两道计算题，一道是北京市复习资料中的，把一颗铁钉放进硫酸铜溶液求置换出铜多少克，一道是用多少克氢氧化钠溶液中和稀硫酸多少毫升。下课时我对学生说：这两道题比较难，谁要是没有听懂，还想考中专，就到我屋子来问。结果那一年省上出的中专化学试题，共有四道题，一道写分子式，一道解释名词，两道计算题正是我给学生讲的那两道题，而且置换题连数字都一模一样。这时，我名声大振，县上的人都说我猜中了中专化学试题。县文教局两位同志找到我，一定要聘请我到县上任教，我婉言谢绝了，我想回到原单位工作。后来他们还是给了我一份参加聘任大会的通知，说每月工资暂定为100元，我没有去开会。
　　卢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哎，张老师，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离奇的故事。
　　德仁说：试题哪能猜中？这不过是凑巧罢了。
　　卢华明亮的眼珠一转：不过，我还有一事不大明白，你和余书记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虽说是老同学，看你们的关系却冷冷淡淡的。
　　德仁迟疑的：这……不说也罢。
　　卢华诚恳的：两个人说话，我肯定保守秘密，你但说无妨。
　　德仁说：其实这也不算是秘密，不过一般人不大清楚罢了。说起来，这件事情十分复杂。整风中组织对我的处分是开除团籍，保留公职，劳动教养。但是，我在解除劳教，回到学校的时候，在人事处工作的余书理接待了我，他一口咬定，说我是“开除公职”，而且我的档案也找不见了。当时我年轻气盛，也无心弄清事实，一气之下，就到了渭北农村。
　　卢华叹气道：哎呀，这成了怪事了。余书理在人事处工作，竟然把你的保留公职说成开除公职，仅仅三年多的时间，我不相信他会这样淡忘。再说，你的档案劳教单位没有，学校也没有，难道飞了不成？张老师，你和余书理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德仁说：没有矛盾，要说有，却多多少少有点矛盾。整风中，我所在的教师团支部鸣放时贴了18张大字报，有一张是写给余书理的，说的不过是他不接近群众之类的小事情。
　　卢华惊讶的：原来整风中你给余书理写过大字报。听我爸说，整风中他给别人写过大字报，那人记恨他，文革中把他整扎了。我爸说，这种记恨永远也难以消除。莫非余书理打击报复，故意销毁了你的档案，编造谎言说你是开除公职？张老师，你太老实了，为什么不向领导反映？为什么不到上级部门去查问？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到农村去了。
　　德仁沉思着：唉，我是有点傻。不过，当时要是回到学校，未必就是好事。在单位里，听说，文革中，许多右派遭受到无情的批斗，有的甚至于丧失了性命。
　　卢华说：这倒也是，那么在农村，文革这一劫，你躲过了吗？
　　说起这事，德仁多少有点兴奋：文革中，大队新上任的几个干部，对我比较器重。让我参加会议，给青年们教唱革命歌曲；吸收我参加文艺宣传队，编写节目。不怕你笑话，我还演过歌剧《白毛女》中的杨白劳。
　　卢华惊喜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文艺才能。
　　德仁笑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是勉为其难了。
　　卢华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要是没有音乐细胞，没有一定的歌唱水平，敢给青年人教唱革命歌曲？张老师，你现在就给我唱一首革命歌曲。
　　德仁说：卢华，别闹了，你又不是小孩子。
　　卢华不高兴了：我有多老？我还是年轻人。我把门关了，你轻轻地唱嘛，只唱几句，怕什么？
　　德仁没法，只好说：好，我就唱电影《地道战》的插曲：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太阳照得人身暖，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
　　照得咱心里亮。
　　德仁虽然轻轻地唱着，但是声音是那样昂扬，感情是那样饱满，不由得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情景，不仅潸然泪下……卢华看德仁唱得很投入，很动情，很感人，自然而然地跟着唱起来，等到看见德仁流了眼泪便慌了：张老师，对不起，让你想起过去，伤心了。
　　卢华掏出她洁白的手绢，让德仁擦眼泪，德仁闻着手绢淡淡的香味，不好意思地揩揩眼泪：唉，我太脆弱了，还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叫你笑话了。
　　卢华认真的：哪会呢？我爸爸谈起过去的遭遇，常常也是眼泪汪汪的，你的这种感情我能体会到。说老实话，你虽然只唱了几句，但是你的声音很有磁性，很动听，很有感染力。难怪大队干部让你给青年人教唱歌曲，那些女孩子肯定被你的歌声迷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嘻嘻……
　　德仁有点尴尬：卢华，别开玩笑了。
　　卢华认真的：不过，你还得说说，你的档案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对你的处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德仁说：1973年，我正式向学校提出申请，要求调查清楚我的处分及档案的去向。后来学校答复，对我的处分是保留公职，因为档案丢失，给我重新建立了档案。我要求复职，但是学校替我办理了退职手续，并把700元退职费送到我的家里。我在签字时，写了这么一句话：我不同意对我按退职处理，我坚决要求复职。
　　卢华气愤的：这太不近人情了，既然弄清楚是保留公职，为什么非要让你退职呢？
　　德仁说：不近人情的事情还有呢。1979年，根据中央政策，我的错划右派将要得到改正，但是主管落实政策的人，却说什么不能搞一风吹，仍然搬出当年给我划定右派的几条罪状，给我留了几个辫子。我十分气愤，既然要改正错误，为什么还要留辫子？我据理反驳，但是丝毫不起作用，反而拖延了落实政策的时间。他们坚持己见，我却心急如火，急于恢复工作，哪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后来，我冷静地思忖，给我落实政策的人，可能就是当年给我划定右派的人，他们怎么能够轻易地否定自己呢？他们总是正确的嘛。于是，我只好在落实政策的材料上签字了，不过我思前想后，终于写上了这么几句话：感谢党恢复了实事求是的光荣传统，改正了对我划为右派的错误。今后，我一定要努力工作，加强学习，不断前进。
　　卢华赞叹的：张老师，你这几句话写得真有分量。
　　德仁说：是啊，接待我的人看了我写的话，发问道，你写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理直气壮地说：当年把我划成右派是错误的，所以现在要改正。为什么现在才改正呢？因为我们党恢复了实事求是的光荣传统。有错必纠，这正是我们党伟大的地方。接待我的人目瞪口呆，我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