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误入泥潭

　　一个在矿山子弟中“官阶”最高的人这次犯了事，这在枫林煤矿掀起了波澜。这个煤矿子弟是在枫林市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黄运山。他是枫林矿中学毕业的，但他后来考上东南大学，毕业后分配地委组织部的秘书科，因为工作成绩突出，尤其为领导写材料的水平很高，很受赏识，很快得到提拔。他在工作中有能力，但在官场的处事和待人接物等方面，黄运山几乎就还是个菜鸟。黄运山完全是误入泥潭，他缺少基本的政治历练。黄运山是一步一步被贾志雄拉下水的。
　　黄运山出事情是因为有人写信举报他小舅子在对矿难问题的处理中徇私情，结果将姐夫黄运山带了出来。贾志雄与黄运山相差十多岁，文化年龄经历工作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交集。贾志雄认识黄运山开始就是拉枫林矿中学校搞“煤矿子弟助学联谊会”，使枫林中学尝到了甜头。学校在贾志雄的催促下，也就每一两年都会出面组织邀请从枫林矿出去的有成就的学生回到矿部中学来开联谊会，学生中有一些人物。这么多年过来，有不少人在仕途上有长足的发展，有一些人担任了各矿的正副矿长；也有的是各乡镇的政府官员。各方的被学校邀请返校的宾客一律在台上就坐，这些贤达人士就此聚集一堂，在主席台上说说话，在矿上的食堂干干杯，那感觉真好。此时贾志雄就会提出捐资助学的事项，并带头捐款，一般也会得到热烈的响应。“煤矿子弟助学联谊会”基本上是一两年就活动一次。贾志雄基本上都会准备的比较细，充分考虑一些领导的经济承受能力。即给学校捐了钱，又给自己长了面子，还得到政府官员以及领导的好评，真是一石三鸟！
　　有一回，贾志雄准备了一个装有一万元捐款、写着黄运山名字的信封交给黄运山，黄运山起初还警觉地问，这合适么，贾志雄说，你就是出个名义、就是过一下手，反正是捐给学校，也是给困难学生的。贾志雄还特意对黄运山说，你看等下肖桐凯也会过来，我这里也为他准备了一个，因为他是枫林矿业公司的老总，他除了从公家的钱会批一点小意思叫工会送过来，也同样会以私人名义再捐一点，肖桐凯的比你的多一点，一万五千元。黄运山忧疑一下还是收下了，并在联谊会上转交给了枫林中学的校长，对学校表示了他的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这十多年的悉心教育培养的感恩。枫林矿中学校的老师们对黄运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他是本校毕业的矿山子弟的骄傲、是感恩精神的示范者、堪称煤矿中学生的楷模。
　　黄运山也因此对贾志雄有很好的印象。但当时还没有人知道这笔钱是贾志雄出的。在这次聚会上，肖桐凯因为东南省矿业集团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他本人并没有到会。当天晚上，肖桐凯和贾志雄特意到枫林矿的招待所来看望这个由矿山出去但获得了枫林市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位置的黄运山。肖桐凯与黄运山在年龄上相差足有十来岁，肖桐凯当年四十多岁左右，黄运山不到四十岁，但两人当时都已经是正处级干部。这在枫林矿的矿山子弟中，几乎是唯有的两个走上了矿山企业正处级和政府政级官员岗位的领导干部。
　　晚上肖桐凯有事情先走了。到贾志雄要走的时候，贾志雄拿出一个大信封，里边装了几万元钱的样子。贾志雄交待说，这是肖桐凯对黄运山的一点心意。钱肯定是贾志雄出的，意思也是肖桐凯和贾志雄共同的心意。因为黄运山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等一家人也都还在枫林矿区，也都还在肖桐凯手下，黄运山只好收下了。但黄运山知道，贾志雄与肖桐凯的关系不一般。在贾志雄离开后，黄运山拆开看到共有三捆，是三万元钱。第二年，贾志雄投资办的小煤窑出了问题。那是在枫林矿的山岭后面，一个叫作枫树坪村的美丽的小村子旁边。
　　枫林矿务局的老三号井原先就曾建在此处。三号井是按原先在建设兵团初期的设计，是枫林矿务局的主井之一，主井的运输巷道几乎是按火车隧道的标准建造的。看过去就与其它巷道不同，首先它特别高大，中间是双轨的巷道，巷道拱壁四围全都是花岗岩石块沏成的。这在当年，是全东南省质量最好、规模最大的运输巷道。如果不是那次一次严重的透水事故，三号井不关闭，可能到现在还在生产。现在知道和了解三号井的人几乎都没有了。
　　贾志雄为什么一直放不下三号井，其实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当年他的父亲就因为抢险救人在三号井失踪，最后当然是当作工伤死亡进行了处理。但贾志雄父亲的尸骨始终没有找到。这四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父亲无数次在他梦中对他说，他在井下呆得太久了，他想出去！
　　这让贾志雄难于放弃，无论多危险、多困难，投入多大，他也要尝试打开贾志雄。贾志雄听老技术人员说当年三号井后山有一块煤层不错，但是在开采的时候出了问题，后来就放弃了。因为距离地表比较近，贾志雄就让人在三号井后山开出一条简易公路，打出了一条运输巷道，才掘进五十多米，就打通了原来的三采区煤层联通的一处采煤工作面的老塘。这种老塘其实就是旧采区的采空区，因为有的顶板比较结实，几十年也没垮落，但这形成了封闭的空间，随着各类物资的腐烂，往往会集聚大量的有毒气体，但没有想到因此发生了两名民工的中毒事故。他们见打通了采区，一个工人想去看个究竟，结果一进入就没了声息。另一个见状立即想进入把他拉上来，结果俩人都一块滑入洞内旧采区的斜坡下。第三个人胆子小一些，连忙跑出来找电话，结果慌乱中踏空跌入山谷，摔成重伤。经过矿山救护队的抢救，人弄出来了，但是死者的家属开始不干了。两死一伤，这个事故是一起重大的煤炭盗采和违法开采、违章生产致死的安全事故。黄运山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帮了贾志雄，黄运山是枫林市委常委，他的小舅子就是枫林市的煤监局的局长。而且即是大学同学也是亲属的关系。因此黄运山只要吩咐一下，他小舅子基本上都会办到。因为这个位置也是黄运山帮助才弄到的。黄运山只是要求贾志雄把给死者家属的赔偿弄好，让家属回到四川老家去。其它的事他会帮助搞定。死者从老家来的十多个家属拿到了几十万元的一次性赔偿，就走人了，再也没有闹事。作为枫林市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黄运山在这件事情中，运用他与枫林市煤监局局长的同学和亲属关系，对这事采取了不告不理的态度，帮助卓志雄过了关，也帮助肖桐凯掩饰了过去。
　　在三号井打开并承包给贾志雄的第二个年头，三号井又再一次发生了井下透水事故。这次事故因为打穿了一处当地农民历史上开拓的老煤窑，造成老煤窑中数千立方的存水淹没了巷道。井下掘进队当班打眼工有两人，一名叫张清林的枫林煤矿子弟逃生。好在这次透水事故发生在矿井的下部巷道，否则不堪设想。地面的建筑和人员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地面随着老煤窑水的泄空，出现地面下沉，有一幢建筑中的一个民工随着下陷地基和连同屋子一同沉入了井底，被数上千方土石埋没，再也找不到了，矿井成为他们永远的埋身之地。
　　负责打眼的枫林矿的贾志雄队的一名民工张清林侥幸逃生。他在透水事故中没有死是因为他临时去车场找车皮。因为放炮之后必须要用车皮好装碴用，一般一次炮都有十一到十二车碴要装。他在炮响之后刚好走快走到运巷的大车场，但他还没到，就发现声音不对了，后面一股巨大的轰鸣声和伴着压力巨大的怪风一下就把他推倒在地，接着就是推力巨大的水流冲着他的后背。好在这位民工头脑清醒，立刻意识到肯定是刚在的放炮打通的老窑水，打钻的时候，张清林就建议不能再打了，因为钻打进去，钻孔却在冒水。这说明已经距离老窑很近了。但班长不肯停下，他说我问过技术员，他说过这里没有老窑，这只是地层岩石裂隙中的水。
　　比起遇难者，被救出的协议队工人张清林无疑是幸运的。后来张清林说，能活下来有几个原因：一是走得早，人走在水前，处在水头上，巷道还有空间和空气；二是自己会游泳，几次被水打进巷道底部或被推进巷道的棚架中都能自己硬顶着重新将身体拔出来；第三是很幸运地冲到了巷道拐弯处，水浪的巨大冲劲把自己甩上了岸边——这其实就巷道的另一则；第四是自己头脑还很清楚，黑暗中没有迷失方向，能判断自己的位置，意识清醒，脱险后能迅速向上撤离，避免再次被水淹没。五是体力好，虽然没有吃饭，饥饿难忍，但体力还是不错，毕竟年轻。张清林说，矿井中的老窑水很臭，什么怪味都有。六是矿井的工友们接应的时间短，很快就有人下来抢救。同班的另一个工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一下子就被冲下的煤泥水盖住、冲走了。这次死亡两个人按煤矿安全事故的划分，已经是重大事故了。
　　枫林市委黄运山部长还能运用他的关系再次罩住贾志雄么？贾志雄最大的本事其实不在于矿井和工程或着是为矿区采购小煤、参入矸石煤再销售给矿上挣钱的本事。他的惊人的能力，主要在于他的几乎是特异的本领，就是能通过一些关键职位上的领导来帮助对他认可的一些人的提拔进行运作。
　　贾志雄堪称枫林市区的地下的组织科长。但最可怕的是，贾志雄也并不要你的钱，也并不与你讨价还价，还显得十分仗义。但关键的是贾志雄以后他就要控制你，使你的为他贾志雄所支配，为他所办事。黄运山与贾志雄的关系中，开始是黄运山帮助了贾志雄，后来是贾志雄帮助了黄运山，通过贾志雄的有力的资金和关系的帮助，黄运山提拔为枫林市委副书记。但这些怎么操作贾志雄不会对黄运山说。他了解黄平山拿不出钱，但贾志雄看中的是黄运山在更高位置上的更大的权力。他能在新位置上对贾志雄提供更大的帮助。
　　但人是有个思维复杂的大脑的。以黄运山副书记的职位和本科学历却在受一个小学生学历的贾志雄的指挥，为他服务，尤其是违规操作一些减免和规避惩罚的事情，黄运山的内心其实也不情愿办。毕竟有党纪国法摆在那，再怎么打擦边球也是有限的。黄运山对贾志雄失言了，两人还怒言相怼。因为他觉得贾志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问题。当黄运山不想继续再为贾志雄办事的时候，贾志雄就很生气了。贾志雄是一个有赌徒心态的事，即敢于冒险，同时报复也心很重。
　　贾志雄决定设计将黄运山挪个位置，或者让他异地为官，或者将他搞下马，换个会听话的能为贾志雄办事的人担任这个职务；或者另外再找个代理人。贾志雄更欣赏另一个人——黄运山的下属，一个老乡官员，是副市长。但没有想到这次贾志雄把事情玩大了，直接将黄运山弄进了监狱。这是贾志雄没有想到和把控住的。连枫林市委姜书记也觉得贾志雄这次玩得过头了，但这个市委书记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黄运山并不是他线上的人，换一个人也还是要由他这个市委书记说话推荐。但枫林矿的人们，尤其是矿山子弟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不相信黄运山这个平时看来比较优秀、比较靠谱的公务员会入狱。但黄运山这件事情给矿山子弟们一个警示，就是要小心贾志雄了。他坏起规矩来，可不管你是不是矿山子弟。
　　但后来贾志雄内心对这件事情也是十分后悔的，他不应该做这种犯忌的事情。有人甚至私下里明确地对他说，我们都是煤矿子弟，都了解黄运山，也了解你贾志雄，你却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你害了一个自己煤矿子弟，你等于在全体煤矿子弟中展示了你的危险，以后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
　　当年在枫林中学，黄运山是属于很用功、会读书的乖孩子。在枫林矿区在几十年中走出了不少名人。其中有两个老师都教过他，也很看好他。这两个老师后来听说了黄运山的事情，都不相信，觉得是有人事先让做了套，让他进了套。有一个叫许耀明的老师，曾是黄运山的老师，是兵团战士。他最早还只是枫林矿的一个采煤队的工人。他毕业于福州三中，下乡后招工到枫林煤矿，成为兵团战士。由于他坚持自觉学习，各类文章都写得不错，后来枫林矿区的政治处将他调到采煤工区当文书，接着又调到中学担任政治老师。恢复高考后，许耀明一举考上了湖北教育学院，后来组建国家行政学院，他又从湖北调入国家行政学院的党建系当系的主任。晋升为教授后，又成了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才。他的最高成就，是参与了党的十七报告的起草工作，是起草者之一。他不断的新闻媒体中亮相，很快就被枫林矿区的老同事、老上级和老工人认为出来。
　　黄运山对贾志雄不太了解，认为他也是枫林矿的子弟，有缘份，对国有煤矿的情况和险恶也不够知晓。国有企业的通病是什么？其中最根本、影响最坏、后果最严重的问题又是什么？其实就是干部的管理问题、用人的问题，公权私用、公财私占、公益私得的问题。在用人上也是看关系不看能力，所谓的用人标准是说给公众听的。这些人“成长”之后，又按自己的眼光再复制作用新的一批干部。这使整个国有煤矿企业的风气变得很差。在基层单位和矿井，人与人之间，讲关系、讲利益、比后台。同时上级领导往往被下级矿领导“套牢”，而下级矿领导往往又被协议队的包工头“套牢”。为其办事、输送利益，同时也从中获得回报，这些事情的滋生和发展就毫不奇怪。这已经成为新的游戏规则了。
　　但贾志雄对这些现象与规则，早已经是洞若观火，而且对其中的措施对策的运用早已经十分熟练和自如。他讲“义气”、聪明而又胆大妄为，借力打力，在其中游润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