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月亮海[8]

[1]
那天，午后的阳光灿烂而明媚，湛蓝的天空，淡淡悠云如丝绸般在天际悄然滑过，鸟儿翩翩地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
淑珍妈妈看到中午就发下的面，现在已经长得像小山丘似的，上面裂开了一道道缝，就像山涧上飞流的瀑布。
她麻利地在桌子上和着面，这个要强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垮下去，如果自己垮了，这个家也就毁了，为了不让支前失望，她要用自己的行动带领孩子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她把心中所有的力量全部倾注在两条膀臂上，倾注在那洁白的面团里。
思薇和明宇一个灶上一个灶下，思薇又穿起母亲的白围裙，熟练地把母亲包好的糖饼放进锅里来回的翻着。
她炕好了一块，首先递给明宇，明宇向她一挪嘴，思薇明白了明宇的意思，是叫她递给奶奶。
明宇虽然在家里从没有烧过炕饼的锅，但他知道，炕饼的锅火烧得越细越小越好。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想得很多很多……
锅里刚刚飘出面饼的香味道，炉膛里的火正旺的时候，思薇朝母亲做了个鬼脸，拉起明宇就跑。
她们来到她家的麦田，去看她亲手栽下的梧桐树，去看她自己做的“盐窖”。
他们徜徉在田野上，看一朵朵小花在瑟瑟的风中颤抖，看梧桐树叶子在地上打着旋，轻轻地吻着久违的土地。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他们都知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哥，我考你一个问题。”还是思薇打破了僵局。
那声“哥”从思薇的嘴里说出来，真的比赶鸭子上树还难，但思薇还是说出来了。
“什么问题？你那么聪明精灵，我一定回答不上来。”明宇摸摸自己的脑袋。
“没有自信，你不抬头看天，只低头看地，能知道明天是晴是阴吗？”思薇狡黠地抿着嘴笑。
“这怎么能知道？”明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呆，你看这里。”思薇蹲在梧桐树下，用手刨出一个小坑，里面出现一块玻璃，“这是晴雨表，老师教我们的，如果上面是干燥的，说明未来几天天气是晴朗的，如果上面有水蒸汽，那么未来几天肯定要下雨。”
“真的，有那么神奇。”明宇瞪大自己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知识在思薇面前变得非常缺少，思薇懂得的就是比自己多。
“那我也考你一个问题。”明宇鼓起了勇气，大胆地说，“你知道毕加索和凡高吗？”
“哈哈哈，谁不知道他们是世界著名的画家呀？”思薇好多天没有了笑容，这次终于开心的笑了，“就这么简单的问题吗？”
“可你看过他们的作品吗？”明宇被思薇闹了个大红脸，“我这里有毕加索的弟子一幅作品，送给你。”
“真的，这可是非常贵重的礼物哦。毕加索的弟子是谁呀？”思薇接过明宇从口袋里掏出的折得方方正正的图片。
天哪，这哪里是毕加索弟子的作品，图上分明画的就是自己呀。
穿着连衣裙的她，赤脚站在海边的沙滩上，面对着碧波荡漾的大海。
虽然画面上的人体比例不协调，但举手投足间，特别是那弯弯的眉毛，含笑的眼睛，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就像用照相机拍下来似的。
“哥，你坏。”思薇的脸张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红过，两片红霞“嗖”地飞上了脸颊，她扬起手朝明宇的背上捶去。
明宇故意把身体朝思薇迎过去，思薇的手扬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头，又开始做她习惯性的动作，不停地抚弄自己的小辫梢。
她和明宇笑了，笑声陶醉了渐渐西坠的太阳，西边半边天都染红了。
他们坐在梧桐树下，背靠着背，明宇望着海的方向，思薇看夕阳悄悄落下，感受着秋风跟着海浪渐渐的远离。
他们谈了很多很多，从屈原的《离****》到沈从文的《边城》，从小仲马的《茶花女》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四大发明到陈景润的哥得巴赫猜想……
思薇情不自禁地朗诵起一首诗：
生命如歌
强者总是能奏出华彩的乐章
无论它多么短暂
我都感谢它给我这个舞台
我要把我的瞬间成为永恒
假如生命可以延续
我会把我的音符
奏出我生命的强音
……
“小薇，我们不做兄妹好吗？”明宇说完低了头，手里不停地捏着一块土坷拉。
思薇掉转头，脸又红润起来，张大了嘴巴，说：“做什么？”
明宇低着头说：“做……”
思薇捂住了明宇的嘴，轻轻的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哥，以后你会知道的。”
风从海面上吹过来，他们任凭风吹起她们的头发，他们什么话都说，惟独没有说出那句话，他们心里不明白，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2]
一九八三年初夏，正六月的火辣子还没有到，酷暑披着一身绿叶儿在暖风中跳跃着走进了月亮海。
湛蓝的天空，火球一般的太阳拼命地散发她的热量，云彩似乎被她烧化了，躲得无影无踪。
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滚烫的，一阵海风吹来，从地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清晨刚刚绽放的花朵，抵不住太阳的暴晒，蕾儿和叶子都蔫成了细条。
这样炎酷的天气，对农村所有忙碌的人来说是播种禾苗，放飞希望的时候，然而，对于刘思薇来说，无情岁月则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命运女神再一次把她抛上了风口浪尖。
本来，高考预考顺利过关，预示着离大学的门槛只有一步之遥，幸福与成功已经在向她招手，十年寒窗苦读，在艰难与贫苦中即将结成硕果，终于能和明宇携手走进大学的殿堂，思薇和明宇他们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他们为了实现这梦想，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他们为了实现这梦想，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他们为了实现这梦想，不知流下多少汗水和泪水。
明宇是个非常懂事的小伙子，一到刘家没几天，就想到了去挣钱，他知道这个家要不是支前爸爸为救自己的父亲牺牲了，怎么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了这个家，为了筹措他们兄妹的学费，明宇想了很多很多。
终于，在第二个星期天，明宇和思薇约法三章，他要每个星期天到海边盐场码头扛盐包装船挣钱。
起初，任凭明宇的死缠活磨，苦口婆心的劝说，思薇死活就是不同意。
明宇像个老师给自己的学生讲解题目，一条一条地说个思薇听，你看母亲为了他们兄妹仨读书，整天在田里摸爬滚打，干了田里的，又参加村里组织的捕捞队，这些本身是男人干的活，但母亲依然那么执著。你看母亲为了这个家，青丝已染上了白霜，皱纹爬满了额头，母亲整个人都要累垮了。家里经济没有来源，我们已经长大了，不能让母亲流血再流泪。
自己去扛盐包的事万万不能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思薇被明宇说得哑口无言，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再说，这扛盐包的事不是一般人能捞到去的。明宇是求了他姐姐明慧的，因为姐夫庄子凡凭借他父亲的“膀弯”子在盐场谋得一个管帐的肥差事，负责上下力，说话还是管点用的。
一年多了，明宇还没有和他姐夫说过话，明宇看不惯他那自以为是吃定量供应的，把自己看成有多么了不起的样子。每次，庄子凡一到他们家，总习惯掏出他那花格子手帕，在板凳上来回擦拭，偶尔鞋子上有一星泥土，他总用他们家的毛巾在上面擦。每次明宇看着他这样就恶心，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很长时间，明宇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方得正有时也气得把那长长的烟袋杆在板凳上使劲的敲着，嘴里还不停的咳嗽，似乎在提醒什么。
看到庄子凡不以为然的样子，明宇也总找些什么能弄出响声的东西来，如铁锨，铁锹什么的，在地上击打着，指着呱呱叫唤的鸭子，嘴里不住的说：“刚掉下茅坑，爬起来就臭拽。”
明慧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弟弟看不惯丈夫的不莨不秀的举动，老拿眼睛瞪着丈夫。别看庄子凡在人前神气活现，但方明慧的一个眼神就会让他老实许多，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
可是这次，明宇不得不舍下自己的面子：“给我在你们场里找份活干，只要挣钱快，不管活有多重。”
“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庄子凡吃惊地望着明宇，“能行吗？”
“你难道不愿意？”明宇低着头，努力使自己变得平静，“不愿意拉倒，我再想别的办法。”
“愿意，愿意，小舅子的事怎么能不答应。”庄子凡赶紧讨好说。
“那你还不能告诉爸，不然，我看不起你。”明宇楞楞的说。
庄子凡被明宇感动了，非常欣赏地点点头，他十分佩服明宇非常有个性。
思薇经过长时间的考虑，终于答应明宇，替他保守秘密，不让母亲知道，每天思薇都对母亲说明宇回老家去了。
每天中午，思薇像田螺姑娘一样，绞尽脑汁做出各种可口的饭菜，把明宇的一份早早的藏好。吃过饭，背着渔篓，对母亲说到海边去拣毛贝，捉螃蟹。
码头上每个盐包有一百五十斤，一般的老码头工人，一天能扛一百包，明宇凭借自己的血气方刚，一股蛮力，每天都要扛一百三十包。
明宇坐在盐包上，狼吞虎咽地吃着思薇做的饭菜，一边吃一边点头：“好香，好香。”
思薇不时地用小勺子给明宇舀汤送到他嘴边，像哄小孩子一样：“哥，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
明宇知道自己的吃相一定很狼狈，不好意思的笑了，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思薇看着明宇吃完了，身子重重的仰躺在盐堆上，身体变成一个“大”字，脸和肩膀被海风吹得有红又黑，心里一阵揪心的疼痛:“哥，如果吃不消，咱就不干了。”
“不，慢慢就会好的，一星期就这么一天，我能挺过来的。”明宇望着湛蓝的天空，坚决地说。
“哥，你把你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我帮你洗洗，你看都冒盐硝了，我带香胰子来了”思薇红着脸说。
他们一路欢笑着来到盐滩的小河边。
太阳躲到河对岸的树梢，温柔地把光辉从树的缝隙中倾泻在河面上，他们坐在小木桥上，思薇打岔似的把脚伸进水里，任流水轻轻吻着她的脚丫。明宇从岸边检起一块瓦砾，朝河里打着“水漂漂”。
思薇看出明宇的窘迫，笑着和他搭讪。
“哥，你将来离开月亮海，还会回来吗？”思薇望着静静流淌的小河水，喃喃地说。
“你看那海能枯吗？你看那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吗？只要海不干枯，太阳不从西边出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们，我一定回来呀，这是生我养我的月亮海呀。”明宇用手朝海边和太阳指着。
思薇非常满意地抿着嘴笑了，拿着明宇的汗衫朝河沿走去，明宇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思薇跳上河边的一个竹筏。
思薇赤脚站在青石板上，香皂沫子溢满了半河，一摆一摆的随波而流，杏红的大眼睛偷偷的瞄向躺在明宇的竹筏，狡黠的一笑，抓起一块泥巴，砸向漂浮的筏子，溅得明宇没头没脸的水。
明宇把筏子快速地划向岸边，思薇顾不得没洗的衣服，一溜烟跑向岸上，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把一河的水震得全成了金子……
“吆，多么漂亮的小妮子啊。”码头上有名的二流子黑皮腆着个大肚子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拦住了思薇，“和小男人在****啊。”
“你胡说什么？再乱嚼舌头根子，我把你扔到海里去喂王八。”明宇握紧了拳头。
“就凭你，小样。”黑皮不屑一顾，他早就看不惯明宇每个星期来抢他们的饭碗了。
“想打架啊。”明宇的驴脾气又上来了。
“哥，你曾经答应过我不和别人打架的，我们是来挣钱的，没有必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思薇插在他们俩个人中间。
明宇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怎么也像姐夫一样了，思薇的话有千斤重，有一种魔力使自己感觉不得不听她的话。

明宇每到星期天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去，每天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快嘴”二婶的小喇叭在沈淑珍的耳朵边广播开了：“你家小宇怎么了，每天总是见不着人影子，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吧。嫂子，他终究不是自己的亲身骨肉，你看现在小船不拢岸了。”
“你说什么啊？”淑珍不拿正眼看“快嘴”，“小宇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我看啊，嫂子，你要当心点啊。”“快嘴”有点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感觉，好象她是这个家庭的救世主。
“你做长辈的不能这么说话，小宇一定是在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淑珍开始有点讨厌“快嘴”了。
“嗤，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看呐，你终究有后悔的一天。”“快嘴”开始愤愤不平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记扔下一句，“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
“你……”淑珍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淑珍打死也不会相信明宇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她相信明宇是个好孩子。

当高考预考成绩下来的时候，刘家小院子掩饰不住欢乐的气氛，许多乡亲们像自己的孩子中榜一样赶来道喜。
“淑珍呐，你真了不起，听说全盐湾中学二百多学生，预考过关才十几个，你们一家就中了两个。咋天夜里啊，我看见天上文曲星下凡，我们月亮海要出能人了。”四大爷花白的胡子上挂满微笑，一杆旱烟被他吸得旺旺的。
“感谢乡亲们和四大爷这几年对我们的照料，在说，还有一道关呢？”淑珍淑珍脸上挂上了久违的微笑，不停地给乡亲们递烟倒茶。
“没事没事的，一看这两个孩子，天生就是城里人的命，衣服虽然破旧却从来都是洗得干干净净，老少尊卑，有大是小的。”善良的乡亲们不知道拿什么词语来恭维。

真正决战的前两天，淑珍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斤猪肉，好象有半年了，没有吃过猪肉了，又买了一条四鳃鲈鱼和不太值钱的虾，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思薇和明宇饯行：“孩子们，吃得好好的，后天好有精神考试，兄妹俩在考场上要相互照应哦，等你们高中回来，娘为你们摆庆功酒席。”
“娘，我们一定不让你们失望。”明宇和思薇异口同声地说。
“小薇，加油。”明宇夹了一只又大又肥的螃蟹递给了思薇。
思薇也回敬了一只给明宇：“哥，一起加油。这一次，我一定要超过你。”
思佳望望明宇又望望姐姐，一脸的不高兴：“你们干嘛呀，两个人惺惺相惜，忘了我和妈妈的存在了呀？将来我也要考大学，超过你们。”
明宇和思薇看着思佳翘起的小嘴巴，“吃吃”地笑起来。
“好样的，思佳，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到那时候，哥和姐已经毕业了，我们供你上学校。”明宇用手去刮思佳的鼻梁。
“到那时候，母亲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思薇撒娇地扑在母亲的怀抱里，淑珍用手轻轻地梳理着思薇的头发。
希望，美好，幸福，快乐充斥着月亮海，欢声，笑语，甜蜜，喜悦笼罩着刘家小院。
然而，苍天再一次把他的眼睛闭上了，思薇在考试的前一天彻底地病了，病得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面临的不是高考的胜与败，而是生与死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