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月亮海[6]

[1]
“大班长，来一个。”有的女生开始喊方明宇。
“‘丁洁琼’，把球传给他。“周小倩的声音特别的响亮。
刘思薇涨红了脸，任凭她们怎么喊，她就是不把球传给方明宇，她狠狠地瞪了周小倩一眼，越是这样，女生更是起哄。
“‘苏冠兰’接球。”周小倩最是大胆，她根本不吃刘思薇那一套，她把球‘嗖’地传给方明宇，方明宇手忙脚乱地把球挡回去，苦笑了一下：“你们玩吧。”
他的狼狈相引来女生们银铃般的笑声。
方明宇还在为自己没有考好而深深的自责，他真想背后自己给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刘思薇能考94分，而自己却只考了73分，这个耻辱的73分，长这么大考这点分数还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没脸见人了，他不敢和刘思薇说话，更不敢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其实他心里明白，自打第一眼看见刘思薇，就象在哪儿见过她，也许是在梦里吧，他曾有一落没一落的想过，今生今世一定能邂逅这位姑娘，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就来了，来得而且要付出代价。现在自己这个糟糕的成绩，思薇还能看得起自己吗？

天气预报真的特别的准，还没有到放中学的时候，天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了。
风从黄海上肆掠地刮过来，窜过月亮海，势头非常地猛，一路咆哮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似乎要把所有的东西掀翻，教室的窗户被猛烈地摔到墙上，人在风中连腰都直不起来。
打球的，跳高的学生见刮起大风了，一哄而散，只剩下方明宇和刘思薇几个班级干部，明宇拼命地追着被风吹跑的球，思薇顶着风顽强地把跳高架收拢起来，不想到另一个跳高架被风吹倒了，砸向了她的小腿，她的腿被跳高架上的钉子划了深深的口子，顿时血流了下来。
等方明宇来到思薇身边的时候，周小倩正用纸给思薇擦血，可是怎么也止不住，越擦越多，扔下的纸片在空中乱舞着。
“思薇，你怎么啦？”方明宇急了，“怎么腿上有这么多出血点。”
“班长，你看怎么办啊？”周小倩也急得要哭了，“要不要找白老师啊？”
刘思薇脸色苍白，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软软地坐在地上。
方明宇二话没说，背起思薇朝镇卫生院跑去，血一滴一滴从思薇的腿上流下来，那个排球也被风吹得快速地滚向远方……
医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慢腾腾地一步挪二寸的往外面走。
方明宇急得大喊：“医生，医生，有人受伤了，快来抢救啊。”
喊破了喉咙连鬼都没有应声，方明宇的血气又上来了：“医生，死哪里去了？”
方明宇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转，院子里，一个老大爷拿着扫帚，在打扫垃圾。
“大爷，您看见医生了吗？”
“医生？医生早下班了。”大爷望了明宇一眼，又埋头把被风吹在墙角的废纸弯腰拣起来。
“那值班医生呢？”
“这年头，谁值班不回家，何况今天刮这么大的风。”
方明宇愤怒了，他把拳头狠狠的砸在墙上，怎么办？怎么办？他头脑中闪过很多人，白老师，不行？孙老师，更不行？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向周小倩交代了几句，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镇政府大院跑去。

[2]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以人们的意志转移的，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追求幸福和快乐的时候，往往灾难和痛苦会无缘无辜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如果你正处于痛苦和危难的时刻，幸福和平安会突然握住你的手，让你大吃一惊。
就在刘思薇突然发病的时候，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更为惨烈。
黄海，中国东方的门户，海边人心中的聚宝盆。远远望去，白帆点点，渔舟竞发，千轲争流，海鸥飞翔，把海水和蓝天搅得未成一色，就像一幅抹上黄油的画。
离月亮海几海里的海面上，几十条船在“突突”地穿梭着，那繁忙的景象蔚为壮观。
范公村的是一条机帆船，马力大，加速快。明宇的父亲方得正和林富贵都在船上。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渔民们知道稻花飘香的时候，鱼儿膘肥脂足，尤其是月亮海的特产四腮鲈鱼，每到秋末冬初，芦花盛开之时，更是肉质鲜美，八月的鲈鱼肥到腮，现在正是捕获的最佳时机。
方得正穿着“猴衩”[一种捕鱼穿的防水服，橡胶皮做的，看上去像猴子]，正和几个青年拼命地绞着缆绳，白哗哗的鱼上来了，倒满了鱼桶。
林富贵偷偷地钻进驾驶舱和轮机手吞云吐雾，海阔天空的胡侃。
刘支前他们的船今天收入颇丰盛，虽然现在是捕鳗的淡季，但两条船还是捕到了一斤多鳗鱼苗，还有另外的收获。刘支前为自己正确的决定感到十分的满意，照这样干下去，不要一年临海村就会富裕起来，也许将来的临海村家家都成为万元户，盖起小洋楼了。就在他们准备好好再干几网的时候，从港口方向疾驶来的渔政快艇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所以作业的渔民注意了，请你们速速进入避风港，第十五号台风即将影响本地区，请你们立即进港。”
“哥，别听他们的，咱们再捞一网，你看范村的船也没有走。”刘支前的弟弟刘支柱在另外一条船上大声的喊着。
“不，准备返航。”刘支前大声的回应着，“收拾好渔网，你们船在前面，我们船在后面，返航。”
天真有不可预测的风云，就在他们准备返航的时候，范公村的机帆船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砰”地撞像刘支前他们的船只。
两条船上都有人落水了，方得正第一个掉进水里，他穿着肥大的“猴衩”像充了气的皮球，头朝下，脚朝上，怎么也翻不过来。
“不好，翻衩了，快救人。”刘支前二话没说，扑通跳进海水里。
支前快速地游进方得正，他想把方得正翻转过来，方得正好象升了根似的，怎么也转不了，原来他的手被鱼网缠住了，支前拼命使劲把网从方得正手上扯开，可是海水的浮力太大，他一次又一次泅入水中，用牙齿咬，用手撕，终于方得正被解脱了，刘支前积聚最后的力气把他往上面一顶，自己却精疲力竭，慢慢地沉入了水底……
方得正被人拉上了船，可汹涌的海浪中不见了刘支前的身躯。
“快呀，把网起起来呀，我哥在网里面哪。”支柱发疯似喊着。所有的人都拼命地把缆绳绞起来，渔政船也赶来救援。
网起了，所有的人惊呆了，刘支前的手紧紧的抓住渔网，脸色是那么的安详，前后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大海就无情地吞噬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
“哥，哥。”刘支柱号啕大哭，他把刘支前紧紧地搂在怀里，“哥，天呐，为什么呀？”
方得正呆了。
风起了，波涛呜咽着，随即咆哮起来，那海哭了……

[3]

有位哲学家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磨练苦难的，不是来享受幸福的，谁未曾痛哭过，谁就不懂真正的人生。”
的确，人生路，漫漫长夜，苦风凄雨，命运女神总把她自己酿的幸福和快乐珍藏起来，吝啬得不肯和别人分享，却把无限的缺憾和伤悲让正直，善良的人去品尝，一次次把苦难的人推上绝路。
第十五号台风从黄海登陆，带给月亮海是毁灭性的灾难，它一路肆无忌惮，任意践踏，可怕而狰狞。狂风咆哮着，把海浪恶狠狠地摔向岸边，天神狂燥地撕开天幕，把天河之水倾注人间。
世界上有些事情绝对不是某种巧合，刘支前遇难的时候，也正是思薇病发的时刻，也许是父女连心，也许是上苍要暗示什么。总之，这个美好的家庭就象这场暴风雨一样，笼罩在痛苦，悲哀，绝望，伤痛之中。
思薇永远记得那一天，她的伤口被包扎好了，躺在医院里打着点滴。
明宇从街上用自己仅有的五毛钱买来了几只包子和两只苹果，所有的医药费是明宇求着张乡长担保的，他答应张乡长下个星期一定还给医院，只是不能告诉刘思薇。
明宇用刀细心地削苹果给思薇吃，思薇感觉到明宇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没有看错明宇。思薇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用手指指另外一只苹果，示意明宇吃那只苹果，明宇笑了笑：“如果我也吃这个苹果，你想我也像你躺在病床上啊，我早在街上吃过了，现在我的嘴可不是省油的灯了。”一句话，让思薇脸上又泛起阵阵红晕，思薇知道他又在说那盒饭的故事了，她羞得把脸掉转开，朝着里面笑了，心里暖暖的。
白老师领着村里的海娃开拖拉机来接思薇，思薇非常地纳闷，家里人怎么知道自己生病了呢？从白老师凝重的眼神里，思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非常的茫然。

小院子里站着许多人，思薇从来没看见家里来这么多人，全村男女老少，能行能够走的都来了，年老的拄着拐杖，年青的顶着塑料纸在搭雨蓬子，风刮得很大，雨下得很急，人们顾不得冷风冰雨的吹打，完全忘记了风雨的存在。
思薇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家里发生大事情了。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最敬爱的父亲舍她远去了，那场面，那情景，她今生今世也忘不了，父亲，敬爱的父亲，像一棵大树，轰然地倒下了，静静地，静静地躺在屋子正中间。
母亲沈淑珍紧紧地把父亲搂在怀里，脸贴着父亲的脸，一只手在父亲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摩着，父亲像睡熟了一样。沈淑珍的嗓子沙哑得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是喃喃地重复念叨：“支前，你不能走啊，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支前，你笑一笑啊。支前，你笑一笑啊。”
思薇的奶奶搂着思佳，老泪纵横：“前，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走得那么匆忙呢？不跟娘打个招呼，抛下七十岁的老娘和两个未成年的娃呀。老天呀，你为什么如此不公，让我这个孤老婆子还活在世上，让我去抵前的命吧，前啊，你回来吧。”思佳则紧尽抓住父亲的手，哇哇大哭。
思薇惊呆了，她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扑在父亲的遗体上，失声痛哭：“爸，爸，爸，你怎么啦，你怎么不和我们说话了呀，女儿回来看你了，爸，你不要走啊，我会听你的话的，我们姐妹俩都会听你的话的。爸，是妈妈待你不好么，还是我们不听话，惹你生气了，爸，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思薇的回来，沈淑珍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紧紧的把两个孩子搂到刘支前的遗体上，头不停地往墙上撞：“支前，支前啊，你怎么那么很心啊，你怎么就舍得抛下我们娘仨啊，小薇回来看你了，你说话呀。”
“快嘴”二婶死死的抱住淑珍，不让她拼死拼活，刘支柱眼里噙满了泪，左一根右一根抽着烟卷，他不断地用手击打自己的脑袋：“哥，怪我呀，哥，要是我听你的话，不多下那一网，我们就碰不上那事了，哥，是我害了你呀。”
思薇的心一下子被击垮了，父亲，敬爱的父亲，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了。
父亲，自己心中最勤劳，最伟大的父亲，任她呼喊千百次，父亲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了。
在她的心中，一年到头，天天父亲总是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他和母亲从没有吵过一次嘴，从没有打骂过自己和妹妹，每次父亲从外面回来，总给她们带好吃的糖果，每到逢集赶场时，她和妹妹会争着坐在父亲的车龙头上，任父亲把车蹬得飞快，在乡间的小路上穿梭，让迎面而来的花香风香轻吻她的面颊。
父亲，敬爱的父亲，总在每次上学的时候，叮嘱她好好听老师的话，认真读书，将来为家乡作贡献。
父亲，敬爱的父亲，无论哪家哪户大事小事，他都亲自过问，带领乡亲们挑河，挖沟，出海，办厂，风里来，雨里去。
父亲，敬爱的父亲，我们离不了你呀，乡亲们离不了你呀。

方得正和妻子刘玉玲赶着牛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进了刘家小院。她们把家里所有的口粮，两袋玉米，一袋白面全部带来了，还有一头嗷嗷嗥叫的猪也逮来了。
刘支柱迎头看见方得正，大声喝道：“姓方的，你还好意思来啊，别老虎挂念珠——假慈悲了，还俺哥的命来，你给我跪下。”
方得正走到刘支前的遗体前，泪流满面，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扑通”一声跪在泥水中：“兄弟，你不叫我跪下，我也要跪下。支前兄弟，我对不起你呀，你的大恩大德，叫我今生怎么报答得了啊，你为什么要救我，死的人应该是我呀。”
刘玉玲紧紧的搂着刘支前的肩头，号啕大哭。算起来，刘玉玲还是刘支前的姐姐，只是刘玉玲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回临海村走动得很少，所以像刘思薇这些晚辈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远房姑姑。
乡里的王书记带着花圈来了，学校的白老师和方明宇，周小倩也带着花圈来了。
花圈上的挽联表达了他们最想表达的心情：
舍已为人当仁不让赴汤蹈火见义勇为
人间未遂青去志天上先成白玉楼
青山绿水长留生前浩气花松翠柏堪慰逝后英灵
刘支前舍己救人的事迹今天在全镇传开，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方明宇知道是思薇的父亲救了自己的父亲，他心中无比感激，他觉得自己一家欠刘家太多了，一路上，他浮想联翩，自己这一生和刘家永远分不开了，自己一定要对得起刘思薇，思薇的病不知道怎么样了，从院长和值班医生对张乡长说话的表情看，好象还挺严重。本来，他想把这事情告诉思薇的，但现在他不敢告诉她，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
王书记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道。
王书记站在风雨中既对着支前又对着大伙激动地说：“乡亲们，刘支前同志舍己救人的事迹我们乡党委已经上报县委，支前同志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儿子，我们盐湾镇，我们月亮海为有这样铮铮汉子而感到自豪，他是我们全乡人民的骄傲，支前同志走了，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化悲痛为力量，让支前走得安详，走得放心。”
沈淑珍艰难地用沙哑的嗓子说：“支前啊，王书记来看你了，被你救起来的方大哥也来看你来了，小薇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来看你来了，你能像每次迎接客人那样爽朗地笑么？”
思薇紧紧地扑在白老师的怀里，白老师的双手不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安慰着她。
沈淑珍转身对方得正说：“方大哥，你家的东西我们不能收，支前在世时，他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支柱，你也不要对方大哥太刻薄了，你哥救他，是他应该做的，他们都没有错。只是支前的命太苦了，他一天好日子还没有过过。”
方得正为沈淑珍的深明大义深深的感动，他转身把方明宇拉到沈淑珍面前，激动地说：“第妹，请你答应我们一件事，我和玉玲商量了，把我们家的二小子明宇过继给你和支前兄弟，做你们的儿子，为支前兄弟‘封钉’送终吧。”
方得正的话让全场的人都十分地吃惊。
在月亮海，千百年来，有个古老的迷信说法，有儿子的人死了阎王爷会判他做大鬼，没有儿子永远是小鬼。支前生前没有子嗣，没有人为他送终，这也是淑珍心头愧疚的伤痛。
淑珍沉吟了很久，她的目光望着自己白发苍苍的婆婆。
思薇的奶奶微微颔首，拉着明宇妈妈刘玉玲的手说：“二丫头，那要看你家二小子同不同意呢？”
“同意，奶奶，我同意。刘叔叔为了救我父亲献出宝贵的生命，别说为叔叔送终，就是要我的命偿还给叔叔，能让叔叔醒过来，我也愿意。”方明宇的声音特别的大，所有的人都被他感动，王书记，白老师都微微地点着头，思薇哭得更加的伤心。
沈淑珍拉着明宇，思薇，思佳的齐刷刷地跪在支前面前，眼泪止不住的流：“支前，你有儿子了，你的儿子就在你面前。”
“爸……”明宇一声“爸”让在场所有的人泪水再一次从心里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