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岗工人

　　花絮【徐老伯说：“我高兴得起来么？让我思前想后，实不由感慨万千。当初在桃花，村民们大都饲养家畜，兽医也曾大显身手，成了忙人。现在却下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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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像废墟一样的东郭窑场，近日却贴出了一张招工启示，而原本静寂的窑场也开始有些生气。
　　黄镖分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刚搬进场长办公室，便开始发号施令。以他为中心，显然还有一班人正听他指挥。
　　黄镖明显脸上挂着得意之色，而口气依然严肃。他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的形势可谓一片大好！同时大家也知道，东郭窑场正处于起死回生的关键时刻，那么如何能把它重新搞活乃至发展壮大，务必靠诸位与我同心协力、积极进取。如今我受上级委任来当场长，便算拿到了尚方宝剑，手里有着生杀大权，以后窑场的决策、计划，务必由我拍板认可了才实施。现在我先宣布一下人事安排，这也将是新一届窑场的领导班底。”
　　随即他喊名字，某某任第一车间主任；某某某任第二车间主任……
　　忽然，他将目光瞟向身边一个脸颊清瘦、细目勾鼻的男人，又煞有介事地说：“喂，这位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姓刘，目前职务是窑场的会计，日后也将是我的得力助手。窑场的钱柜可全归他管理。当然，做会计的都会精打细算，可算盘打得再精细，也要算窑场有赢利才成，不然临到去算亏空，那一切也就算完了。好啦，话就讲到这里，现在各就各位，分头行动去吧。”
　　在黄镖开会办公的地方，那一排房子比较齐整，原属场部机关大楼。而从那里出来，到处还见三三两两的房子，有些是车间和工人宿舍，还有食堂和茅厕等等。时下那些车间主任等基层干部得了任命正绕道走向各处工作岗位；而功夫不大，便听各大车间和工棚里的机器开始试机运转，一时间轰轰隆隆，好不热闹非凡。
　　因为窑场一度停顿，如今重新开工尚缺工人，所以在窑场大门入口处，竟张贴了一幅特大号的招工启示。
　　招工启示内容——
　　长期处于瘫痪状态的东郭窑场，经过体制改革，筹备资金，购进机器，将是今非昔比。为今之计扩大生产，决定招进大批工人。招工对象年龄不限，男女均可……
　　消息很快漫延，立即引发附近村民们的热情响应。他们开始三五成群、拉帮结队地涌向窑场，有的来后还迟疑问讯和观望，而有的直接进去报名参加工作了。
　　忽然，却见在人群当中，竟有三张仍带着稚气的脸庞也在翘首观望招工启示。这三个人便是长犬、细犬兄弟，还有一个女孩，竟然是邓丽萍。
　　长犬、细犬兄弟年龄大约十三和十五岁，丽萍稍大也不过十六岁，而且他们都缺文化，斗大的字并不认识几个。好在这时有人在读启示，他们从旁聆听，已能悟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大家都兴奋了。
　　有人说：“东郭窑场大量招工，眼前进去就可报名工作。听听机器已经运转，只寄望这回我们能好好工作，多多挣钱，也寄望窑场不会再倒闭。”
　　细犬跳起来指着墙上问：“这样说是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报名工作啊？”
　　“谁都有资格？这也未必，我瞧你似乎太小了，只怕不行吧。”旁边一个成年汉子瞥一眼细犬小个头，不由摇头晃脑。
　　“我怎么不行？别看我年龄小个子矮，可很会干活的。不信你问我哥长犬。”细犬很不服气。
　　可大个子男人调侃道：“哈哈，三尺毛长，乳臭未脱，就想出来打工？我看你还是回到娘怀里多喝几天奶、等长大点再出来吧。”
　　“吃奶？我可没那么好命！还在我吃奶时，母亲就跟人跑了，我现在是连她长啥样子都淡忘了。”
　　有人感叹：“哎哟，你这是什么家庭？母亲跑了，那父亲呢？”
　　“哎呀，这事就别提了。”忽听长犬接过茬，颇有怨气地说，“父亲，原本就不该提他。我这家庭原本都是他给闹的。他原是个酒鬼和赌徒。就因为他喜欢酗酒和赌博，才把我母亲气跑了。忆想小时候，原本我家生活也不错，时常有鱼有肉吃，就因我父亲赌博输了钱，还爱喝几盅，而喝醉了脾气暴躁便打人，这样闹得鸡犬不宁，逼得我母亲跟他过不下去，才被迫离婚、改嫁，跟别人远走他乡了。可怜如今我和弟弟都成了孤儿似的，自打母亲走后，父亲更是终日酗酒，喝得没有人形，脾气发作便把我兄弟也当撒气筒，动辄用腰带皮鞭抽打个皮开肉绽才罢休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在唏嘘、议论。有人同情这对苦命的小兄弟，提议带他们一起去应聘。只是又有人说，像细犬这样不足十四岁年龄，本应去上学，而不应来打工，再说法律也怕不容许招收童工呢。
　　可还有人说，“天高皇帝远”，管它什么法律制度，有的都是摆设。就像窑场启示写得明白，招工并不限条件，便是童工也不妨碍去报名。再说像长犬、细犬这样的孤儿，家庭破碎，缺失抚育和教养，生活无着落，若不让他们自谋生路、自食其力，岂不就要流落社会成流氓。
　　显然人们的分析各有道理，最终决定还是带长犬、细犬去报名。于是这对小兄弟兴奋了。但另一个人仍有顾虑、观望，她就是邓丽萍。
　　丽萍忽然问：“喂，你们都去报名，那我呢？刚才谁念招工启示，我可仍没听太清楚，上面除招男人，是不是也招女工？”
　　这回细犬骄傲了，抢着说：“当然。你简直是长了耳朵不听音，上面分明说男女不限，不分性别，莫不就是招女工。”
　　丽萍又问：“那招女工干什么呢？”
　　长犬说：“哎呀，招男工去推车运土、烧窑砌砖，招女工嘛，恐怕就是去为我们男人烧茶煮饭。”
　　丽萍骂道：“你好大男人，也想得美！而况男人有什么了不起，非得要女人去侍候！”
　　又有人笑道：“哈哈，好泼辣的妹子，有个性。不过，据我了解，其实窑场倒有许多工作适合女性去做，譬如窑场平常生产大批砖瓦泥坯，不能雨天淋水，晴天暴晒，需要披草盖儿遮护。招女工嘛，很可能便是派去编织那许许多多的草盖儿。除此之外，窑场还有食堂和招待所，显然也需招女性去烧茶煮饭或当服务员嘛。”
　　丽萍思考说：“当服务员我不干，去食堂做饭倒很向往，但也不知有这机会么。哎呀，且不管怎么说，首先确认我能同你们一道去报名打工就行。我可早打算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老待在家里耕地种菜总不是出息，或者只有在外面打工才能多挣钱、多长见识。我即刻随你们去报名。”
　　于是大伙儿相邀同行，待进了窑场大门，来到总部大楼，再寻到“招工报名处”，果见招工办的原则是来者不拒，有那位刘会计在接待他们。
　　事后，他们大都办理了录用手续。接下来工作也便开始了。
　　在短时期内东郭窑场已发生巨大变化。窑场的一些基础设施已经建设完成，而成大批新购进的机器也如期正常运转……
　　当然，围绕那机器，更有成群结队的工人们在劳作。在某个砖瓦泥坯制造车间，长犬、细犬现已充当新工人。——瞧他们那干活的样子，有一种独轮推土车在他们手里还东倒西歪，明显把握不稳呢……
　　而在另一间工棚里，丽萍也正和几个妇女在一起，开始编织着大量的人字形草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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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在徐更生家的灶房里已是热气腾腾，荤香扑鼻。
　　丽萍盛了满满一碗萝卜排骨汤从灶房出来，在大门口碰上了徐老伯，便将这碗汤交到他手上。
　　徐老伯接过汤，却迟疑地望着，似乎舍不得喝一口。
　　徐老伯禁不住长吁短叹。
　　“唉，眼瞧这香喷喷的汤固然好喝，可我却舍不得喝呀！”
　　“阿爸，又怎么啦？”丽萍问。
　　“这你还不了解我的苦衷吗？让我说出来，简直愁死人。我原是一名兽医，如今却下岗了。下岗了没钱挣，想买一顿肉吃，竟靠你一个女孩子去打工挣钱。女孩子在外面务工原不容易，偏偏男人们一个个都没有出息，龟缩家里，如何不怨做男人的窝囊啊？”
　　“哎呀，阿爸，您又感叹个啥？其实谁挣都一样，大家有汤喝该高兴。”
　　“我高兴得起来么？让我思前想后，实不由感慨万千。当初在桃花，村民们大都饲养家畜，兽医也曾大显身手，成了忙人。现在却下岗了。”
　　谈到工人下岗，这也是国家政策。有人说这是优胜劣汰，是大势所趋，其实换言之也是时代趋势把人给吞噬了。就像徐老伯这样，原是桃花镇兽医站普通职工，曾经背负兽医药箱，走街串巷，出入农家牛棚猪舍，也很受群众欢迎。但时过境迁，桃花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的牛栏猪舍如今都改建起楼房住宅，绝大多数的村民已不再搞畜牧饲养；正因为这样，所以桃花兽医站集体才被迫宣布解散，除留正副站长和少数行政人员仍享受公务员编制、照拿国家薪贴外，其余像徐老伯这种一线工人、赤脚兽医，说下岗便下岗，纷纷地也都解甲归田了……
　　难怪徐老伯受此打击，至今还在扼腕叹息：“唉，下岗下岗，我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如今的桃花在发展变化，从普通乡镇变得如城市一般，致使村民们不再以发展畜牧业为增加收入的源头，而是开始大兴土木，建造房屋，搞起了房屋和土地租赁；他们有了这种轻松而可观的收入，才不去搞那又脏又累的畜牧饲养呢，于是乎兽医在桃花也就下岗了。显然国家出台下岗政策，或是洞察到这种社会现象，但我却终归由于下岗没能力挣钱，而加重了这个家庭的经济负担啊！”
　　“哎，阿爸，”丽萍头脑灵敏，忽然又冒出一句,“现在也提倡下岗再就业嘛！但依我想，你兽医不做或可做医生。医生或许不存在您讲的下岗原因，所以还是做医生好！”
　　丽萍轻描淡写，不知轻重。可徐老伯顾虑重重，神经紧张。他不由反问:“你是说让我改兽医做人医？的确我也有过这念头。”
　　丽萍见徐老伯这么说，更来了兴致，不由慷慨陈词道：“现在在月池村，谁都羡慕那家许医生，他可是做医生发了财。做医生的好处，因为病人上门求诊，且人命珍贵，多舍得花钱看病；而做兽医却不同，做兽医得赤足下乡，串门串户，常常风雨无阻。可是牲畜命贱，死一头猪比不得死人，等你去行医，户主还嫌医药费贵了，干脆拒你门外，那才叫吃苦不讨好的差事呢。所以说做医生比做兽医好！”
　　“做工作倒都是凭良心办事，”徐老伯缓了口气，接住话题说，“只要是工作需要，我干什么也都无怨无悔。只是现在兽医被下岗，想做做不成了，还真愁今后没活干呀！”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依我说，您要兽医不做，或可做人医，只是这样改行您行么？”
　　“哎，所谓‘人畜一般’，要我改兽医做人医，这并不难，毕竟我兽医多年，药理还懂，便是人医，也不过如此。若是头痛脑热，注射一针青霉素；若是肠胃不适，感冒拉稀，便注射阿基比林或庆大霉素。——唉，下岗再就业，本来我这样改行，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顺乎章程呀。”
　　“既这样说，那就是可以了！”丽萍不由得很兴奋。她还有些天真，似乎想替徐老伯当场拍了板。可又见徐老伯仍有思虑。
　　徐老伯说：“可以不可以，那还得等做了再说。倒是下这决定还得谨慎。好在以往我还有过一些行医经历，恐怕你还不知道哟。”
　　“我知道，我知道您给病逝的母亲就曾医治过。”
　　“但可惜我也没把她的病治好啊！”
　　徐老伯何出此言，这是有原因的。原来在他心里滴咕，曾经在没下岗之前，可是给不少人看过病。像农村有些极度贫困家庭，因为嫌正规诊所收费太高，往往还请求他这个同样背医药箱的人打上一针或下点药。显然，如果将药物毒副作用排除不计的话，表面看有时还真有过效果。于是在一些人眼里还真把他当做一个土郎中。而他自以为有手艺，更加忘乎所以，既给别人看病，还给自家那个常年卧床不起的病人多次诊疗下药呢。
　　当年更生的母亲龚氏病卧床榻，有时发高烧或哪儿痛得厉害，家里又没钱送她上医院，迫不得已徐老伯就来给她打点应急药以止痛或退烧等……只是后来见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一天天加重，他才稍加罢手。但仍认为家里那女人患得是大灾大病，甚至是不治之症，也许连大医院都束手无策，何况是他？他仍然认为自己的医术要对付个伤风咳嗽、感冒发热恐怕还行……
　　因为有了这种想法，所以当听到丽萍的再次鼓动和怂恿，他心里又开始跃跃欲试。只是主意还没打定，且又想起一个人来。
　　他叹息说：“唉，当然，要想改行也不是一句话说了算。毕竟我上了年纪，想改行从业还怕力不从心，这就需要一个帮手。而这个帮手是谁，你没读过书，这显然不行。而我倒想起另一个人，他就是更生。更生既有文化，又正好待在家里没干啥，只是不知他的态度。如若他态度好，愿意同我一起干，那才叫祖上积德、事业有望了。”
　　丽萍说：“原来您是在指望更生哥帮你呀！确实，这件事要征得他的同意并参与，当然最好了。只是他一向与我们的意见不合，只怕他不同意。不如现在我就去问问他。刚好灶房里还有一锅肉汤热着呢，等我借此盛一碗汤，也便给他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