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谷孃孃坐在长条木沙发上，冷眼观察着。三个女子终于静下来，各自拿一本书翻看。她不禁摇摇头，现在的孩子，真不知道艰难苦处，不问庄稼收成，家畜牲口，拿不打紧的书看，书比吃饭还重要吗？
　　下面有摩托声响，三个女孩子一齐跑到阳台上，骑车的男人是谷宏远,坐在后面那人正是给谷孃孃打伞的亮子。云灿愣了愣，像在梦中一样，和她的猜测一样，谷宏远就是她在舞厅见过的卷发青年。谷宏远坦然地停好车，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向她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谷宏远上身穿着一件花格子短袖,下身穿时新的直筒裤。一米七五左右个子，眼睛不大却聚神，嘴唇较薄，嘴角上扬，鼻梁挺直。夏云灿和何田田都转过头看着江二梅，江二梅脸突然红了。
　　谷宏远在食品站买了两斤多肉，又到韩瘟牛那里称了一些卤菜。以前有人相亲，伙食都由母亲办理，他从不过问。他知道今天跟他相亲的女孩子，是高考落榜生。农村女孩子，连续复习三年，不仅要有相当的毅力，还要有极强的自信心，他尊重这样的人，也就格外相待。
　　“坐！随便坐，莫客气。”丁妈说。
　　堂屋里，三峡牌电扇晃着脑袋“呼呼”地吹着，屋里飘着卤菜香。一桌八个人，除两位男性喝白酒外,她们都有可口可乐，满桌丰盛的菜就知道主人对客人的满意。
　　“你们学校杜丽老师教过我。”谷宏远看着江二梅说。他表现得很亲切，连怕见陌生人的夏云灿也没了拘谨。
　　“她是我们班主任老师，一直教高三，你在青山中学读过书？”江二梅接过话。
　　“读过一年。杜老师很热情,我转回梓江镇读书时,她还写信鼓励我考学,复习了一年,吃国家粮跟我没缘。你们喝葡萄酒吗?葡萄酒都是我们自己酿的,只是颜色没买的鲜艳。”谷宏远侃侃而谈，像和熟悉的老朋友见面一样自然。
　　“不。”夏云灿和何田田同时说。
　　“喝一点吧。”江二梅一反常态，“你怎么到青山镇读书了？”
　　宏远迟疑了一下，因为朱丽转到青山镇，他才跟着过去的。谷宏远找一个小杯子给江二梅满上酒，他不慌不忙地回答：“听说你们青山镇教学质量高。”
　　“你后来怎样走出困境的?”江二梅喝了一口酒，继续问道。
　　“当时觉得自己的一生完了,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没有希望,没有目标,没有快乐。但不到半年,我就缓过来了。考不上大学,不等同人生就失败。你失掉一个机遇,让你脱离农村走向城市的机遇，新的机遇随时都可能出现,它们不是相同的,但一样能丰富你的人生,让你找到人生的快乐。”
　　这话说到夏云灿的心坎上，没考上大学，自己现在不是同样过得很快乐吗？
　　“你觉得你的生活怎样?质量高吗?”江二梅带着书生气问。
　　“我喜欢现在丰富自由的生活，也有一些想法，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当然理想和现实是有距离的。”
　　“奋斗多年，还是回到原点，我不甘心。”江二梅坦诚地说。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谷宏远看了看田田和云灿，“人的一生，跟流水一样，看似天天一样，其实每一天都有区别，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不会再为上大学的事情纠结了。”
　　谷宏远对江二梅两位女友也很关心,但她俩分明感觉到其中的差距。
　　
　　晚饭后，谷宏远搭江二梅，谷士亮搭着夏云灿何田田一起到县城看电影。回家时，只见碧空满月，树影参差，河水经过白天奔波劳累，像熟睡的婴儿，躺在月色中，均匀地呼吸着，静静享受月光温柔的爱抚；摩托车经过之处，树上小鸟扑腾，深草里的鸟儿，不时飞出草丛，落到树枝上，或窜入另一草丛里。
　　“今晚的月亮真圆，怪不得叫月亮河，我第一次见到又圆又大的月亮，这里一定是月亮的故乡。田田，你看看形状，两个弯道就是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月亮，名字一定就这样来的吧！”夏云灿说。
　　月光下的河流、山脉、房屋都有朦朦胧胧的美感，夏云灿心里凭添几分快乐。
　　“月亮河是谷宏远他们外面那段河，当地人叫出名的。你真聪明，要不你也找一个月亮村的朋友，可以天天享受这里的良辰美景。”何田田回敬道。
　　谷士亮干咳一声，夏云灿用手肘碰碰何田田，两人笑得透不过气来。
　　“别想再找我给你和楼开明传纸条了。”夏云灿在田田耳边说。
　　“申明一下，我跟楼开明没耍朋友，我没找你传纸条，是楼开明找你传的。你要不传纸条害我，说不定我考上大学了。再说谁还那样土，不知道写信，寄明信片，偏要传纸条。”
　　谷宏远有意放慢速度，谷士亮的车在他们身边倏地掠过。
　　“今晚月色真美呀！”夏云灿的声音在夜空中扩散，她一扫以前的拘束，醉在月亮的故乡了，“真美！真好！青春万岁！”
　　听到夏云灿的话，江二梅不由得四处环顾。皎洁的月光，朦胧的夜色，更加重她的心事，她把身体向前靠了靠。
　　“明天我能送你回家吗？”谷宏远小心问道，他感到二梅的心跳，心里紧张起来。
　　“不能，我是比较保守的人。”
　　“那我们还能相见吗？”
　　“随缘吧。朱丽喜欢你，为什么你不同意呢？”江二梅转换话题。
　　“你看我，没什么能保密的，连朱丽的事你也知道了，她是我同学。我也是保守的人，她比较开放，我们性格不合。”
　　“性格大方是优点，难道你喜欢林妹妹类型的人？”
　　“当然不是，我说她比较开放，你刚出学校，有些事还不懂。”
　　不言而喻，那是一个轻佻的女子，二梅想。
　　“如果我们走不到一起，你会恨我吗？”江二梅说。
　　短暂的沉默。
　　“那不是你的错，是我条件不合格。不过，那将会是我终身的遗憾。”
　　“我一无所有，你会在乎什么？”江二梅很感动。
　　“气质，人品，”又添了一句，“知音。”
　　“知音？还不到一天，才几个小时你就认定我是知音。”江二梅觉得谷宏远对她的了解比楼瑞祥还深刻。
　　“我确定。如果我们不能继续，我也会结婚，跟谁都一样，包括朱丽。”
　　“你究竟选择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江二梅不明白谷宏远为什么对她如此青睐，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人。
　　谷宏远坚挺的鼻子上冒出了汗。每一个女人都会傻乎乎地提一些问题，他总是或真或假地回答，但江二梅像一个严厉的考官，他不敢掉以轻心：“有文化，有思想，有追求，还有温柔，漂亮。”
　　“这是一个完人的标准，我可不敢当。”江二梅心里热烘烘的，有说不出的感动与得意。要不是楼瑞祥，她可就立刻答应了。想不到一个谷宏远有如此深刻的思想。能得到这样的男人呵护一辈子，何尝不是人生一件快乐的事！但楼瑞祥俊美的脸，含情脉脉的双眼，不可估量的前途，一下占据她的思绪，她立刻坐直了身体。
　　
　　第二天回家时,谷孃孃搭何田田的车进城了。宏远送给江二梅一个袖珍录音机,还有一盒磁带,说是他姐姐从广东带回来的正宗磁带。
　　谷宏远走到夏云灿面前，他英气逼人，满脸放光：“欢迎你常来玩，小夏。”
　　“会来的，也欢迎你到棉麻公司来玩。”夏云灿不自觉露出笑容，这样的男人，是她敬慕的，在她眼里谷宏远是一个没有缺陷的完人，楼瑞祥和他比起来像幻影一样，缺乏生气和魅力。
　　“再见！”谷宏远向她们挥挥手，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你跟楼瑞祥进展怎样?”云灿见宏远已转过路口，便问江二梅。
　　“他说再考不上就到成都去,自学参加小自考，或者找事做。”
　　“都安排好了呀！那你还相亲？”
　　“不是说过为了应付家里人吗？”二梅觉得家人的希望,是她目前最大的负担，她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
　　“你跟楼瑞祥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了吧,说实话，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能取代那份纯真的感情。”江二梅半是卖弄，半是追忆，她现在已经不想谷宏远了。
　　“你跟谷宏远说了楼瑞祥的事吗？”
　　“没有。”
　　“总不能脚踏两只船。”
　　“你说话难听。”
　　“不要伤了别人的心。”云灿脑海里还印着谷宏远的微笑。
　　“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恋爱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我要好好享受，遇到正式工很好,合同工也不错,要是再有一个像谷宏远那样的人被我遇见,我不觉得是下嫁了。我佩服他,居然还自修大学毕业。”夏云灿自言自语地说。
　　谷宏远的确很优秀，可他只是一个小商人，二梅打心里瞧不起小商小贩。如果跟他就意味着当一辈子农民,这些年读书不是白读了吗?我真不服啊，江二梅在自己思绪里挣扎。她不想跟云灿谈这些，在她心里云灿只是一个为生活而生活的人，她不懂精神生活，也不懂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的内心世界。
　　“人不只是为自己活。”
　　“你怎么会想那么多？不过，反正楼瑞祥在我们面前发过誓,相信他不会反悔的。”
　　“头脑简单，他是居民，我是农民。”
　　“何田田的妈不也是农村的?”云灿说。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何田田的父亲也是农民出生,是士地改革后参加工作的,很多工作人员都是结了婚才上的班，不是地地道道的居民。”
　　夏云灿不再说什么，她打定主意，什么都可听姐姐的，唯独婚姻这件事，得由自己完全把握，她心中的人选，成熟智慧，温柔、善解人意，最好有个小庭院，也有一棵石榴树，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两人谈理想，畅想未来，像琼瑶笔下的男女一样浪漫。当然不能天天腻一起，像姐姐姐夫一样，相互没有吸引力，为琐碎的事争个不休。要有自己的空间，必须保持相对独立，一辈子保持新鲜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