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艰苦奋斗

　　仲江爱听秦老头讲故事，时常坐等在秦老头身边，秦老头不去睡他也不去睡。因此，常常睡到“太阳照屁股了”，还在父母的吼叫声中做着起床、穿衣、上山砍柴的白日梦。一天晚上，月明星稀，生产队每家出一个劳力来到粮仓前的院坝，评记工分。女的走后，男的围着秦老头，又要他“摆龙门阵”。秦老头忽然问：“我考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说，是万寿无疆好，还是永远健康好？”
　　古八字说：“还是万寿无疆好。”
　　古成旺说：“我说都差不多。”
　　“差多了。”秦老头哈哈笑了一会儿说，“你们想想，‘万寿无疆’是说永远不会死，但可能有大病也有小病，可能有大灾也有小灾，只是药到病能除，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罢了；‘永远健康’就不同了，那是无灾无病，神仙过的日子啊。”
　　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只听得古八字笑着说：“秦老头，你该遭整！”人们也回味过来，一阵哈哈大笑。原来秦老头说的是全国人民经常在大会上高呼的口号：“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古成旺说：“秦老头，你知道不？文化大革命中，乌江中学有个学生对同学说林彪长得像奸臣，就被打成反革命枪毙了。”
　　
　　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六十年代中期就在青龙坝叫响了。青龙山和白虎岭的半山，都用锄头铲出白石头镶嵌上“农业学大寨”几个字，被雨水一冲洗，耀眼夺目。不过，大寨的精神传到青龙坝时，就只剩下了一些口号。
　　粮食收割接近尾声的一天，“一把手”牛维贵到古家寨来下达公余粮任务，看到秦老头坐在阶阳坎的条凳上，背靠石磨，他女儿在堂屋看书，颜仲江背着妹妹坐在阶阳坎翻一本连环画，身旁放着响篙，院坝晒着一晒席稻谷。一群麻雀飞来，传出沙沙沙的啄谷声，秦香蓉抬起头来噢哈噢哈地吼着，仲江拍响响篙，随后掷出一片碎瓦片。麻雀“蓬”的一声飞进了房侧的竹林，还未走近晒席的几只鸡，也惊慌失措地飞滚到坎下。扑鼾正浓的秦老头被惊醒过来，发现牛维贵已来到院坝，相互打了招呼，牛维贵说明来意后，坐在秦香蓉端出的一根条凳上，与秦老头面对面侃起来。
　　秦老头通过半年来的观察，发现青龙坝民风淳朴，人心向善，他也渐渐融入其中。喜欢开开玩笑的，他也“来而不往非礼”；谈正事的，他也子丑寅卯说得人心服口服。今天赶青龙场，生产队放假，这家主人或上山砍柴，或去赶场，就留下他们在这里看屋晒谷子。见到平时喜欢谈点正事的牛支书，秦老头也来了兴致。
　　“你见多识广，你说，这大寨怎么个学法？”一阵寒暄之后，牛维贵又转入“正事”。“这农村干部，不好当，也难当好。一天不是催生猪任务就是催公余粮，或者跑上跑下搞运动。过后一看，有些事不但做了无用功，还做得伤天害理呢。”
　　“我说啊，如今像你这样的‘一把手’不多了。有许多人是跟着上面吼，上面说天气冷，他立即说感冒；好一点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比如学大寨，这里去参观，那里去学习，有几个人取回了‘真经’？倒是学了人家的皮毛，没有闻到精髓。”
　　“你说这精髓是哪样？”
　　“要我说啊，就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呢。”
　　“像我们这种地方，你说咋个艰苦奋斗法？”
　　“我问你，你们这地方，人们是不是就愿意祖祖辈辈年年月月肩挑背驮去青龙场，再肩挑背驮回青龙坝？”
　　“你开玩笑，谁不想轻松？国民党时，我们这里是将皇粮挑到乌江边装船，来回两头黑，每次最多一百斤。自从1958年将公路修到青龙场后，一天两头黑可以跑两个来回。”牛维贵醒悟似地说，“你是说，修青龙山这条公路？”随后又皱着眉说，“问题是工程量太大了。”
　　“你这有多大工程量？比八年抗战还难？比得了人家在悬崖绝壁上凿红旗渠？你这大队十四个生产队，八百多劳力，重要的是大家都有这个愿望，这就是你的本钱。何况公路已修到了青龙山那边山脚。每队分一段，找上面解决点爆炸物资——他们不会不同意的。我看最多两个冬春就能修通。”秦老头接过女儿递来的一杯茶，转手递给牛维贵，说了声“你喝”，又从女儿手中接过一杯，低头嗫嘴对着杯口吹开茶叶，轻轻呷了一口继续说，“另外我还给你出一个主意：要求上面拨一台大马力的抽水机，把青龙塘里的水抽起来。在半山修一条水渠，一直修到双龙岩半山腰，从白虎山再开一条水渠，将水引回来。那水渠，我看你们这里的层石多，集中全坝石匠，就地取材，全部打成猪槽形，就地铺设，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修好。”
　　“这样是能解决上坝稍干旱就无收的问题。但干旱的时候，塘里的水也少。”牛维贵说出了他的担心。
　　“你不要打岔。”秦老头呷了一口茶接着说，“双龙岩下是一条山沟，在沟前筑一条堤坝，修一个水库，调节用水。夏季水源丰沛时，还可用来发电。这样，不但整个坝子都能丰收，你还可在两山稍缓的地方造梯田，增加粮食产量。”
　　“那我下场到公社去汇报，看看行不行？”牛维贵还是有些担心。
　　“按常规，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保不准还会将你树为全县标兵，作为全县学习的榜样。真这样，他们就会为你调集其他大队的劳动力，在物资上尽量支持你。”秦老头轻声神秘地说，“你在外面不要说是我的主意，如果你说了，今天这些话就成了放屁。”秦老头还看了一眼仲江。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牛维贵也瞥了一眼仲江轻声说，“他崽崽家晓得个屁！”
　　果真，在公社调集劳力支援下，青龙坝的公路从两边山脚同时向青龙坳延伸。次年春，公路就像蛇一样盘旋到了青龙山的山腰和山脊。初夏，上级赠送青龙坝大队的拖拉机和柴油抽水机运达青龙坝青龙塘时，木房青瓦机房和半山的石槽沟渠都已建好。又经过一个冬春的努力，水库建成——准确应称为山塘——两山还筑起了两百多亩梯田，有的石砌梯田的墙坎，比一层房屋还高……除了两点未能达到秦老头的设想，其余都顺利完成：一是电站因水源欠缺未建。二是公路没有从白虎山脚的村寨经过。牛维贵是这么想的，虽然全坝的村寨大多数集中在白虎山脚，但沿青龙山脚修路要少占许多良田好土。从白虎山那边经过，除了小孩们发现汽车来时跑着去看稀奇有些不方便外，私人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拉进运出。
　　当公社、区、县先后组织参观时，许多人都发出感叹，上级领导更是称赞牛维贵，真不愧是农业学大寨的先锋、模范、标兵。牛维贵在“远学大寨，近学青龙坝”的口号中，先后出席了县、地、省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在青龙中学操场参加完“愤怒声讨林彪反革命集团群众大会”后，秦老头和古家寨的群众一起返回青龙坝。前来赶场并看热闹的颜仲江，也随人流返回。一路上，人们讨论不相信真有其事。古成旺说：“你看这林彪也是，一人之下，亿人之上，还要抢班夺权。”
　　“九大党章都把他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了，你说他在想些什么？”牛维富也加入讨论中。
　　“问题是，毛主席会不会万寿无疆谁也说不准，他那永远健康，却是无法实现的事实。”秦老头说完，公路上就传来一路笑声。
　　“还是古人说得好：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古八字又趁机卖弄起来。
　　仲江第二天下午刚进教室，就给大家传达起昨天的会议精神。“公社徐书记说：林彪偷了三只鸡，带着一群老婆，想跑到苏联去修正主义，他瘸着腿跑不赢，被名叫蒙古温都尔汗的人——那人武功很高——将他抓起来，摔在地上摔死了……”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秦香蓉从外面走进来，喊大家到位子上坐好，然后对大家说：“刚才颜仲江同学说的是错的。正确的说法是：林彪刺杀毛主席的阴谋败露后，带着他的老婆叶群，乘坐三叉戟飞机，准备逃往苏联，结果在蒙古国一个名叫温都尔汗的地方，摔下来烧死了。大家不知道的不要乱说。把语文书拿出来，我们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