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谷宏远和朱丽到梓江镇上底街，已是傍晚七点。
　　上底街是一条老街，街道很窄，夏季一到，所有住户，都到官邸坝乘凉去了。官邸坝三面临水，一头连着上底街，另一头连着拱桥。两人穿过官邸坝，在两间板式门面前停下来。门面没有招牌，两间门板之间染有黄漆。朱丽拍着门板，大声叫着陈三娃，木板门响动一下，从里面取下一块，露出一个刨花似的头。
　　“快进来！”陈三娃放他俩进去，一双小眼睛四处瞄了瞄，重把门板扣上。
　　“什么事？神经兮兮的。”朱丽问。
　　“好东西，远处带回来的，老同学，你肯定没见过，跟我来。”陈三娃得意地对宏远说。
　　进门两间屋，一间是灶屋，案板上放满碗筷，空气中散发出凉粉和调料味道。另一间，摆着几张桌子。两人跟在陈三娃后面，走进一条狭长巷道，七转八转，听到说话声。一间小屋子，挤着五六个男女，正在放碟子，电视里，两个外国男女裸着身子，在一起寻欢。屋角一台电扇,“哐当”“哐当”发出破响声，房里烟雾缭绕。
　　谷宏远进屋一看，见几个男女在看录像。他立刻退了出来，屋里的响声跟他撵了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像缺氧一样，感到脸上发烫，呼吸急促。他对跟出来的陈三娃说：“屋里太闷了。”
　　“陈三娃,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快开门,我要出去！“朱丽尖声叫着，又气又急地推搡着陈三娃。
　　“哎!祖宗,别闹,你怕派出所的人听不见?我陪你看电影去，武打片。宏远你去看，我看三四遍了。”陈三娃揽着朱丽的肩说。
　　“看你个鬼，一肚子坏水。”朱丽摔开陈三娃的手。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士亮还在外婆那里等我们，走吧，朱丽。”宏远说。
　　“呵呵，两个乡巴佬。你们在外婆那里等我，我马上就到。”陈三娃笑着放他们出去。
　　
　　谷宏远家住梓江镇月亮村，他回家时已是深夜。正是“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他轻轻打开院门，把摩托锁在石榴树下，脱掉钉掌的凉皮鞋，一双光脚在石板地面上走着，财狗打着响声，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用头拱着他的脚。谷宏远寡居的母亲丁玉琴斜靠在堂屋凉床上，12寸黑白电视早已停台，雪花点在荧屏上闪烁，电流声嗡嗡响。凉床像铁板一样硬，她浑身睡得酸疼，正想移到床上去，听到财狗跑跳声，知道宏远回来了，她“叭”地打开路灯，拉开门，灯光下，宏远做贼一样无声无息地走着。
　　谷宏远吓了一跳：“妈，你要吓死人呀！这么大夜，你咋还不睡？”
　　“我就是在等你，你一天忙啥？白天不见人，晚上不收心，你要晃到多大才懂事？莫忙上楼哈，我有话说。”
　　“什么事，大半夜的，非说不可。”
　　“你咋越大越像小孩子了？”
　　这话宏远不爱听，但他还是进了堂屋。夜风轻轻吹拂，小青瓦屋顶，风儿沙沙地响着。
　　“再过几年，我要换掉小青瓦，修成水泥房顶。连灶屋一起换，一吹风，楼上到处是灰，我先搞点钱再说。”
　　“莫东扯西扯的，我问你，你女朋友耍了没得？”丁妈自从宏远满了十八岁，就一直操心不断，在他耳边不住地唠叨他的婚事。
　　“又来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宏远不耐烦地说。
　　“早上，我亲眼看到你跟朱丽一起上的街，半夜三更的，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她是一个大活人，我怎么知道她到哪去了？”宏远摔摔头，今晚他们跟陈三娃谷士亮一起喝了酒，然后又去跳舞。朱丽表明了她的态度，她喜欢他，他虽然搪塞过去了，心里觉得有些歉疚。宏远刚把朱丽送回家，正烦恼，偏偏母亲又来触他的痛处。
　　“还说不知道，人家是有脸面的姑娘，你们天天来来去去的，有个什么事，怎么办？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她的妈今天也来找我了，虽然没说得那么透，意思也说到了，耍几年了，给人家一个答复，我认她，你啷个说？”
　　“已经是八十年代了，哪还有父母包办婚姻的事。我的事，我做主，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睡了，有事明天说。”宏远打着长长的呵欠，做出瞌睡兮兮的样子。
　　“哪个年代也要兴结婚，我明天就去找一个媒婆到她家提亲，你都二十五岁了，一晃就上三十，你不能仗着条件好，尾巴翘上天，今年说啥也要把婚结了，我们家要是出个王老五，羞死你老祖先人。今年是龙年，你酉时生，结婚吉利。”
　　“我不信那一套。”宏远边说边向西边楼梯走去，母亲个子小，没文化，理由长着呢，宏远从来就说不过她。
　　“你高傲得很，人家是乡上广播员，哪点配不上你？东选西选，选个漏油灯盏……”宏远重重的关门声，宣告谈话结束。
　　宏远皮肤偏黑，脸型略长，脸不大，棱角分明。他的年龄很难看出来，笑起来还有几分天真，玩起来又疯狂。包产到户时，他把两亩坡地全种上了橘子，说是卖给城里人赚钱，树子栽好后，丁妈才知道，气得丁妈想起来就骂。尽管这样，遇上大事，母亲也同宏远商量。只有说到个人问题时，宏远就把自己的思想藏起来，从不在母亲面前流露半点自己的想法。
　　
　　谷宏远站在窗前，毫无睡意，脑子已被朱丽的事所占据。宏远并不是母亲想象的那样无所事事，受父亲的影响，他对钱看得重要。宏远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高中毕业后，复读了两年，他卖掉所有课本，彻底放弃高考这条路。小姨早年嫁到广东，宏远大姐长大后，小姨在广东给她找了一个有钱的婆家。大姐汇款不时从广东寄来，靠大姐资助，二姐也在城里做起了生意。受两位姐姐的影响，宏远在县城玉金镇租了一个门面，出卖磁带，出租录像带，全是姐姐给他寄来的正宗货。后来假货多了，黄色的东西也流传出来，姐姐担心他犯错误，劝告他改行。宏远从没把那个职业当终身事业，他改做服装生意。宏远好交往，常和朋友相聚，也因为这些朋友，对人性有更多了解，比同龄人多一份心机。给他介绍女朋友的媒婆，几乎踩断他家的门槛，他觉得一个个都是冲着他家条件来的。交往了几个，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看到媒婆来了就躲。他有一些积蓄，这事并没告诉母亲，他认为母亲若知道他有钱，一定会大力宣传，左右女方的思想，让他伟大的爱情蒙上世俗的尘埃,那将是他大大的不幸。
　　宏远和朱丽一起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一时，有两个男生追求朱丽，他才恍然发现，朱丽也是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受虚荣心的驱使，他立即加入这场争夺战。朱丽性格开朗，她对宏远感情是热烈的，是主动的。正是她的主动，反而让宏远没安全感，也少了神秘感。宏远沮丧地发现，自己的热情不能持久，他立刻换了一种交往方式，坚决不提两人之间的事，只享受交往的快乐。爱情，就因为神秘才让人神往。宏远的心中，早已勾画出爱情画卷，他的爱人要美丽如嫦娥，痴情如七仙女，还必须是相互倾慕的知己。宏远凝视着无垠的太空，内心茫然，他的伊人，将在何方，人世间是否还有真爱，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谷宏远很晚才睡着，第二天八点醒来，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已经照到他的窗口。母亲每天一早就到菜园子经营她的小菜，宏远顾不上吃早饭，用手掬水在脸上抹了两把，骑着摩托就往县城玉金镇赶去。宏远的铺位在水巷街转角处。水巷街，在当地人眼里，是农民市场，水巷街的商品只适合农村家庭和城里的老年人。你即便进同样的货，别人也认为是假货，是次品。城市出手阔绰的姑娘小伙，都到正规国营百货店买，或者到供销社去买。宏远喜欢追赶潮流，上次进货时，他看到有二手货。二手货就是有些老板，明星或一味追求新潮的年轻人，穿过的衣服。衣服一般有八九成新，扔掉可惜，穿着嫌过时，便将衣服投到市场。这些衣服都是正宗的料子，样式时新，款式多样，上档次，价格又便宜。国营店是不要的，它渐渐走进私营店里，受到追赶时髦口袋里又没两毛钱的小青年的青睐。宏远忍不住进了一些，没想到真的很走俏，把一大批年轻男女吸引到他的店里来了，虽然问的人多，买的人寥寥无几，利润可是顶呱呱的。宏远摊位很宽，到了夏天，冬春装不完全下架，存货打折推销。有的女性持家本事不一般，并不分季节买衣服，看到合适的，转季必制的衣服，提前就买在家了。宏远的父亲以前卖过芝麻饼，他说，笑比哭好，上午价格偏高，下午三点的时候，就开始贱卖。宏远把父亲卖饼子的经验借用过来，觉得很好使。
　　“宏远！”朱丽戴着遮阳帽，穿着珠丽纹连衣裙，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
　　朱丽没生他的气，宏远心里一宽，嘴角荡着笑意。
　　“哇！好漂亮的大衣，乳白色，我的最爱，还是瘦身的。”朱丽把刚挂上的大衣往身上一穿，肩腰长短都合身，“我要了，多少钱？”
　　宏远穿着冰丝体恤，他喜欢休闲装，他追求舒适闲散的生活。看到朱丽，他的眼里含着笑，似在欣赏服装，又像是欣赏朱丽的美丽，朱丽常被他的笑容迷惑：“现在穿还太热，不怕捂出痱子？”宏远说。
　　“舍不得？”
　　“喜欢就拿去。”
　　“真的？穿走了哟。”朱丽在宏远面前转一个圈，“要是有个镜子就好了。”
　　“我是会说话的镜子，蓝色更适合你。”
　　“我从不穿蓝色，老土，就这件，我要了。”
　　宏远把成品在架子上挂好，布料放在门外一块长方型木板上，剪刀尺子画粉拿出来放到布料上。
　　“你这会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生意人，但一离开店，就没人看得出你是做生意的。”
　　“损我，还是夸我？我是变色龙?”宏远笑了。
　　“差不多。你不应该做生意，生意人都带着铜臭味。”
　　“十商九奸，我就是那十分之一。”
　　“士亮说你想在水巷街买门面，看来不久就要阔了。”
　　“没有钱，想想而已。”
　　“还没阔呢，先就哭穷了。”朱丽笑了起来。
　　菜市场上的人多了起来，几个提着菜篮的大妈走到宏远的摊位来了。
　　“晚上搭你车回去，衣服给我看好喽！”朱丽把衣服放在一个纸箱里。
　　“行！准时六点来。”
　　看着宏远忙了起来，朱丽才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