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非难>第一章

第一章

作品名称:非难      作者:青瑶      发布时间:2019-02-11 19:15:32      字数:4307

  很多年前,江福在黑市花了六百块钱买下了一房媳妇。
  媳妇进门的时候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模样,眼底的童稚之气尚未褪尽,身体在宽大的新娘服的包裹下显得更加瘦小。她的右手总是用中指指甲去抠大拇指指甲的边缘,有时甚至抠出血来,她只抖一下,然后接着抠。那一日,江福在省城的酒店大摆宴席,请了七大姑八大姨九家叔子十门远亲,场面浩大难以形容,人们说说笑笑,夸赞贬斥,不一而足。但小姑娘却是第一次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面对众人喧杂的调笑,面对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因此产生恐惧,感觉无所适从,想逃,却没有为她敞开的安全出口。她又开始抠指甲,并且下手越来越重,之后又无声的流泪,鼻子抽抽搭搭,但她所弄出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整个过程中,她右手大拇指的指甲边缘被抠落一块,鲜血流入手掌,她不停的用身上的衣服擦尽鲜血,但由于衣服本为红色,她这一行为被人错误的理解为衣服可能不合身,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小姑娘会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期间有一个男孩子,用很重的地方口音说,“你那么小,就要当我的婶婶了,我很不服气……”没有人责怪孩子,但新娘却哭了。江福拉着她到人少的地方,斥责:“你哭什么,这不是报丧。”她挣扎起来,因为江福在啦她的时候触到了她的伤口。她听话,不哭了。众人在傍晚的时候散尽,他们搭火车。省城火车站灯火通明,没有一点被黑夜入侵的迹象,墙壁上偶尔出现巨幅的招商广告,人们停下来观看,有本事的多看文字,没本事的则看看画报上的女人。人群往来密集。突然,一声枪响后,灯火随即而灭。人们疯逃,呼喊不绝,之后推搡,挤压,场面混乱。又一声枪响,光头男子站在相对较高的座椅上,大喊一句无人听懂的口号,另一男子脱下外衣,暴露出浑身捆绑的炸药。但就在他即将点燃的一刻,他被藏身在暗处的警察击毙。之前的男子显得气急败坏,向人群开枪。江福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一直挡在小姑娘的面前。还好,子弹并没有伤到他们。
  警方很快安抚人群,维持秩序。那两名男子是狂热的宗教极端主义者,“他们一向如此,以自杀式的恐怖活动骚扰人群,宣扬他们的歪门邪道。”有一个挺年轻的警官这样说。但江福一行却匆匆忙忙的离开。
  第二天。容安——小女孩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她开始承担家务,江福把婚前的脏衣服都推给她。她在河边洗衣服,四周寂静如同原始大陆,草木葱茏,鸟啾禽鸣,她的身影嵌入天地之间,显得十分寥落。很久以后,直到警方带着她的母亲找到她的时候,她依然如此般。只是那时,她的皮肤松弛,赘肉随着手臂的摆动而上下抖动,眼神在日复一日的针线活中变得涣散不清,腿脚不灵便——那是她踩进了捕兽夹的结果。母亲抱住她哭,但她已对眼泪感到厌倦。
  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容安的恐惧渐渐变为一种恒久的忍耐,她不再相信自己能从这里走出去,也更不会相信能有人把自己从这鬼地方带走。她开始现实。只是话越来越少。有时她坐在那儿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雕塑似的,生命唯一的动态就剩下了抠指甲的动作——只有这个动作才能证明她还活着。夕阳的光辉在稀疏的草地上一览无余,砾石、断草随一阵风扬在空中,打着卷儿,而后落下,又贴着地面疯跑,钻进人的鞋子裤管,硌得人生疼。容安就坐在那儿,脱掉鞋,抖出沙子,画面静止。她的头发胡乱的束在脑后,前额黝黑,能闻出干湿的鼻子耸立在脸部,嘴角留下一处不易被人察觉的惊心动魄的忧郁。她回头,自家庭院里种植的紫葡萄垂着硕大的脑袋在太阳的光辉下闪着油亮油亮的光,那是容安亲手种下的苗,才两年多的时间就生长的如此繁盛,她开始惊讶于生命。江福喜欢喝家酿的葡萄酒——那是这地方很多男人的习惯。在这世代缺水的地方,自家酿造的葡萄酒更甚于白水的解渴功能,男人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喝,日常吃饭的时候喝,即兴就喝。但江福喝酒总是没个度,醉了又闹腾。有一次,他大醉而归,情绪激动的难以自抑,骂骂咧咧的将家里的东西砸的稀烂,甚至险些点燃了房子——他说他想看火焰跳动的姿态——那其实不过是他在年少时期看过的一场可怖的巫术表演。容安吓得蜷在墙角,无助的哭泣,幸好邻居巴图尔及时赶到,才阻止了江福的可怕行为。之后,江福倒头就睡,鼾声响起。容安收拾地上的碎片,巴图尔在旁边帮衬。巴图尔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皮肤因长期暴露在日光下而显得黑——他是一个捕蝎者。巴图尔问她,“你真是他的媳妇?怎么那么像他的女儿?”容安收拾完毕之后巴图尔就走了,但他中途又折回来,对着容安说,“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尽可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我叫巴图尔——勇士的意思。”容安不由自主的抠起指甲,听见风里夹杂着江福的叫喊。夕阳隐去,光辉消退。她站起来,回家。江福赤着上半身,胸口的一小撮毛立的端正,他正在看一台很旧的电视机。里面的图画大概因为显像管的缘故一会儿是黑白色一会儿又是彩色,令人烦躁。他让容安给他弄点儿葡萄酒来,又问容安破掉的衣服是否已经补好。容安就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补衣服,线总是进不了针孔,她就对着灯光使劲儿的瞅——多年以后想起来,容安自己都不敢相信,十五六岁的年龄竟也像上了年纪的老妇一般堕入庸常琐务中。
  亲生父母的面目变得遥远,记忆碎片化。城市的公园,人潮涌动之间,她与父母走散。和蔼的男子带她走了,迷了方向。她无缘无故的睡着,醒了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不久之后,她就被卖给了江福。江福起先对她是很好的,只是后来时间一长,忍耐被耗尽,人性中不可避免的缺陷显露出来,由此衍生的怨怼、刻薄都施加在容安身上。她像所有平凡女人一样被动承受。
  十八岁,容安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
  那是江福第一次动手打她。照容安说的,她不小心记错了时间,让一坛子葡萄发了臭,葡萄酒是喝不成了。江福的火气一下子上来,挥手就是一个耳光。她没有哭,却重复着多年以来所形成的抠指甲的习惯。皮掉了仍然没有痛感。她并不是没有希望,这希望是巴图尔给她的。巴图尔有一辆可以穿越沙漠的吉普车,车身涂成这地方罕见的绿色。有些时候,巴图尔故意在容安家门口放慢速度,然后在驾驶座上向她挥手打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容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次以后,她总是无缘无故的想起这个年轻人,想起他的脸的轮廓,想起他的深色眼瞳,想起他似笑非笑的语调,想起他被日光灼伤的皮肤。但当他真正坐在驾驶坐上向她打招呼时,她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某种意义上说,容安是自卑的。在某个下午,容安把一坛子坏掉的紫葡萄倒掉,又用干净的雪山之水清洗坛子,她转过来的时候,发现原先倒掉紫葡萄的地方已经爬满了潜伏在沙漠底下的虫子,它们吮吸甘甜的汁液,钻进饱满的果肉,摄取被人类遗弃的另一种变质的营养。生命,在这荒凉的地方兀自而顽强的生长。江福并不会给容安什么好脸色,又把她赶去洗衣、打扫,在繁重的劳动中让她明白她作为一个妻子该做的事情。“千万不要抱怨。你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世世代代的女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江福曾经这样对她说。现实生活使得容安十二岁以前的记忆因子分崩离析,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有时她的头脑中会出现一个忧愁的男人或是哭花妆容的女人,她看见他们的嘴在动,却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耳中只有风穿过身侧时呼呼的声音。容安有时半夜醒来,黑暗覆压眼睫,她于是不可克制的抠起指甲,常常是刚愈合的伤口又被刮开,鲜血重新涌出,给她内心带来某种慰藉。痛感,是生命的象征?黑暗中藏着老鼠的吱吱声,十分微弱却又清晰可辨。它们巧妙的避开人类捕捉鼠类的陷阱,绕开摆放混乱的锅碗瓢盆,小心翼翼地用爪子在质地不怎么好的木柜子上抓出一个可以让自己进出自由的洞,然后偷吃这地方本就少有的粮食……这里没有猫,有猫也无济于事。巴图尔曾经从城市里花高价买来一只猫——那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那只城市来的小东西或许已经习惯把自己当人看,竟与人类的作息时间有着惊人的相似,朝九晚五,还带午休。所以当那小东西第一次看见丑陋的老鼠时,它竟快速的躲开了。但巴图尔坚信那东西是一只会捕老鼠的猫,夜夜将它用一根足够长的绳子拴在老鼠常常出没的地方。刚开始还相安无事,只是后来的一天早上,巴图尔发现猫腹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那是那群老鼠干的。当老鼠成群出现的时候,它们惊奇的发现了这只猫丧失了捕鼠能力这一事实,因而大摇大摆的来回窜动,并最终为了报复这个曾经的天敌而留下了如此痕迹。当然,这只猫很快就死掉了。
  江福常常在梦中的呓语中吐露出断断续续的过往。他说他常看见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男人的手指修长白净犹似天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说话时带着某种高深莫测的神的告谕,引导着众生向善、向美的最终归宿迈进。
  江福的记忆中,那场大雪一直从初冬下到了次年的春末。在漫长的雪期里,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中吃新收的食物和往年的余粮,间或祈祷大雪停后的风调雨顺。本来,雪在初冬刚落下的时候有人认为是“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大丰收。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家粮食殆尽却丝毫没有春季气息来临的时候,有人开始慌了神,对眼前这场雪的敬意逐渐变为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这恐惧先是从老人的心里滋生,之后又伴随老者的讲述逐渐蔓延到年轻人的心里,最后成为一种普遍的情绪。与此同时,地上的积雪日日渐厚,阳光似乎穿不透树上挂着的冰棱,耐寒的松柏也奄奄一息。生命开始凋零。最强壮的男人倒下了,他死于寒冷。据说那天晚上,他穿了三件袄子,盖了七床棉被,又生了两盆火,但仍然不能抗拒寒冷。他在临死的时候终于放弃了抵抗,因为他明白了——这寒冷并非外界的寒气所致而是来自于生命内部。第二天,人们为那个男人举行火葬,大火竟烧了一天一夜——前十二小时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气,后十二小时把他烧成了骨灰。但即使是这样,骨灰在几分钟之内还是变成了一个球形大小的冰块。之后,人们请来了这地方久负盛名的法师,为所有人祈求平安。那同样是极为遥远的事情,遥远的这事儿不被后人提起,甚至有人把它当做了传说——但江福依然清清楚楚的记得:法师穿一件与消瘦身形极为不符的宽大的黑袍,雪花间或飘落在他的袍子上,一黑一白,衬的惊心动魄。法师有时候流露出对人们的怜悯,却不说一句话,只是轻微的摇头。待作法的案台摆好以后,他又命人找来干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某种神奇的方法隔空点燃了柴火。“火是上苍的恩赐。”法师这样说,又对着火拜了又拜。他开始作法。
  风,吹刮的似乎更猛烈了,黑袍在他身后舞动,带着他的呢喃飘向长空。很久时间以后,当火苗开始疲软熄灭的时候,法事结束,众人散去。此时,臃肿的老妇人抱着睡熟的孩子来到法师面前,竟因为小腿颤躇险些摔倒,法师扶住她,听见她的恳求。她说,“法师。法师您能不能,能不能算一算这孩子的命数,……我……”黑色的余灰上面又冒出了半点火星,之后又像被注入火柴一般奋力扭动,试图重新旺盛的燃烧……
  白山。白水。白衣如练。
  ……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