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童年歌谣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19-02-15 13:53:36 字数:4884
1.童年歌谣
青龙坝人,都是凭劳动记工分,没有人领工资,少有人热心斗当权派,也没有人去大队抢班夺权。全坝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主要是每天吃饭前,全家合唱《东方红》,背毛主席语录,当然,也将古八字等人搞封建迷信的旧书搜出来烧掉,此外,就再没有什么大的成绩。
颜仲江耳闻目睹了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总认为是大人们玩的一场游戏,就像他们小孩玩斗地主他每次都被队长古成旺的二儿子古江堂安排当地主一样,只是大人们玩得比他们要逼真而已。
在“骑竹马”“打陀螺”“抓小鸡”等游戏和《排排坐,果果香》等儿歌中成长的仲江,没有换几次新衣,就到了八九岁。和寨上其他小孩一样,在父母的逼迫下,尽力干些家务活,也无非是或去田埂沟边放放牛,或背上小背篼去割割猪草,或用板凳垫着煮煮饭。
他最喜欢春天,青草未茂盛,苞谷正拖“鸡公尾”之际,和寨上的小伙伴将属于集体由自家负责喂养的黄牛赶上山,牛吃草时,他们就守候在不远处的庄稼边,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比掷石块,看谁掷得最远,他总是比不过年龄大的,就与同龄人相比,也是输的时候多。如果在石板上玩叠石子,或在泥土上掷竹签棋,或玩木棍棋,他输的时候就少,即使与他年长几岁的比,也是赢的时候多。腻烦了,砍一颗小树,削成军刀或带刺刀的木枪,学样板戏中的八路军与日本鬼子拼杀。当然,“武器”与身体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夏天,牛关在生产队的圈里踩牛粪,由父亲或大哥或舅爹上山割草,挑来交生产队计工分,过秤后再挑到负责喂养的牛圈边。整个夏天,他上山的机会不多,有也多是去苞谷林中割猪草,放活路时由母亲背着下山,在山上玩耍的时间就很少了。到了秋末和冬天,山上没有了庄稼,将牛赶上山就回家,傍晚上山将牛找回来。本来可以边找牛边玩,但这项活路他干得不多,主要是大哥或舅爹的事——父母怕他在夜幕中出事。
又一个盛夏来临。父母去赶青龙场,安排孟江和成竹上坡砍柴,仲江就在坝上割猪草。他背着小背篼,右手握镰刀,左手拿一根水竹杆,竹杆一头,是绞满蜘蛛网的篾圈。他割一会儿猪草,扑打一会儿蜻蜓。蜻蜓飞高后,他就反复地唱着哄骗蜻蜓的儿歌——
蜻蜓蜻蜓高高,下来我帮你诓幺幺。
蜻蜓蜻蜓矮矮,下来我帮你诓崽崽。
受骗的蜻蜓不多,他也厌倦了。他看到背篼里的猪草不多,就走进沟边土角迅速地割起来,边割边唱儿歌——
大月亮,细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
妹妹起来打鞋底,嫂嫂起来舂糯米。
糯米舂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孃孃。
孃孃孃孃不要哭,转过弯弯就进屋。
龙门前面回车马,香盒底下照红烛。
唱完一首又接着唱第二首——
白鹤白鹤飞过河,又吹唢呐又打锣。
打锣师傅好生打,抬轿师傅好生抬。
轿子抬起慢慢走,莫把新人摔下来。
他隐约知道,两首儿歌唱的是接新媳妇的场面。他听说父母已经请媒人开始给他谈媳妇了,是姨婆家的孙女,母亲希望把这条亲路接起来。他想起了那位姐姐,去年端午节去她家时,她喊他一道去沟里放牛,正好她们寨上在沟里准备杀一头老牛。杀牛时,她喊他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看也不能听,不然转世投胎就要变成牛。有时他们也笑着打闹,多数时候都是那位姐姐让着他。如今再碰上那位姐姐,他再也不好意思和她说话,更不要说在一起做游戏打闹了。
他一首一首地接着唱,大人们都说他的记忆真好,只教一两遍就能记下,寨上小孩中,他记的儿歌最多。这些儿歌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呢?他长大后也没有弄清楚。明白易懂易记易唱的形式,两句一变童话般的内容,在一代又一代的乡村儿童中传唱着。
他在儿歌声中,愉快地割着猪草。这夏天的猪草鲜嫩茂盛,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他的小背篼。
他回家去掉蜻蜓头尾,放上盐巴,摘来南瓜叶包上,放在灶前火坑中,烧熟慢慢撕细吃下肚子。爬上院内的李子树摘李子时,发现青龙沟有几个小孩在那里洗澡撮鱼。
成竹和孟江回来吃晌午时,仲江就喊他们去撮鱼。两人满身是汗,也想去洗洗澡。商定等太阳快落山时再去砍一捆柴回来,那时凉快些。三人带上一只撮箕和木脸盆,来到青龙沟。牛家寨的几个小孩一丝不挂在水里扑腾,全身晒得黑黝黝的;队长古成旺的大儿子古江兵和寨上几个小孩也在那里撮鱼、抓鱼。放在岸上的搪瓷盆和木盆,里面都有大小不等的十多条鱼在清水中游动。这沟里的鱼也怪,虽然不大,却是年年撮年年抓年年有,即使冬季少水,春夏涨水后依然。
他们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沟中的水塘游起来,不时扎一个猛子,喊没有下水的仲江看,谁在水中憋的时间长。仲江在他们的鼓励下,也试探着往深处走去,水逐渐淹到牙巴骨,这就到了最深的地方。他们在水中玩耍一会儿后,喊仲江上岸端木盆,怕太阳晒痛皮肤的孟江和成竹,像江兵们一样,穿上补钉摞着补钉的衣服,敞开衣襟,赤裸着下身,撅着屁股,一个用撮箕撮,一个将手伸进石孔里摸。捉到鱼后,就放到仲江双手端着伸来的半盆清水里。三人顺沟往前移动,来到江兵等人的撮鱼处。离盆子已很远的江兵,喊仲江帮他把搪瓷盆端过去。仲江将自己的木盆端到孟江身边沟沿后,转回来端江兵的。他将盆子端平胸口向前走去,不知怎么绊在一块石头上,盆向前一泼,哗的一声,水鱼泼出大半。
众人听到响声,直身抬头看时,仲江跌倒在沟沿,盆子还在他手中,盆中却只剩几条鱼啼啼嗒嗒在翻腾。河中几人立即反应过来,或去抓岸上蹦跳着的鱼,或用撮箕在倒鱼处撮,抓撮到的全都放进了江兵的鱼盆中。
江兵跑上沟坎一看,发现盆中的鱼少了许多,就说:“喊你小心点小心点,你看,我原来有二三十条,现在只有十几条了,你看怎么办?”
仲江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成竹爬上坎来看了一眼说:“你原来哪有二三十条?最多不过二十条。”
“哪个喊他把我端倒呢?”
“你不喊他端他发疯了去端你的?”
“我喊他端并没有喊他端倒。”
“你是个无赖!”
“你个地主!你来嘛,又来剥削我们贫下中农。”
成竹一掌向江兵脸上扇去,江兵头一歪躲过,随后握拳向他打来。这时,跟着上坎的孟江将成竹拉开站到了两人中间。他看了一眼江兵的盆子,阴沉着脸转头向仲江喊:“老二,把我们那些端来赔他。”孟江将鱼倒进江兵的盆子后,穿上裤子和草鞋,拉着还在与江兵对骂的成竹往回走。
回家路上,成竹还在愤愤不平地说:“你今天要是不招呼的话,老子要整他认得我。”
“打嘛,你给我妈惹祸,你又要遭打。我就是怕你乱整,才赶忙上坎的,那几个鱼崽崽不吃没有哪样了不起!你记得那次吧?老二与他弟弟江堂拼木刀,老二的木刀被弹断,断了的木块弹到老二手上,当场肿得乌紫。回家妈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玩耍时被石头砸的。妈觉得不对,问寨上其他小孩,知道了结果。去责问江堂,他爸将他拉过来,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连说两声‘喊你不要和他耍你硬是不听话’。妈气得说不出话,回来拿起一根竹枝就在他身上一阵乱打,打得他双脚直跳,哭爹喊妈。没几天,他们上山时又在一起玩耍了,妈却有半年多没和队长搭话。还有一次,他和小伙伴们举着红宝书喊完口号,江堂做了半锅盐巴水请大家喝,说他是地主崽子,不给他喝。他回来做了半锅,喝了一大碗,又跑去和人家玩。妈回来看到半锅盐水,他又被整了一顿……”
“我晓得,你是怕小孩不记隔夜仇,大人半年不能丢。”成竹催促说,“快点走,再不上坡,回来就看不见路了,晚上还要上坡看守苞谷。”
垂头丧气的仲江,一路无言,进屋就背上背篼出门割猪草去了。
2.生存环境
吃过晚饭,仲江缠着父母,要和舅爹、哥哥上坡,代父亲看守生产队的苞谷。自从苞谷吐缨结粒后,生产队安排全队的男劳力守护,除了防人偷,更多的是防止野兽糟蹋(白天专门派人拿着响篙或火药枪,轰走成群结队飞来啄食苞谷的乌鸦)。
父母同意后,仲江带上平时用来与寨上伙伴们打仗的武器:慈竹做的水枪,用五木子作子弹的水竹枪,还有一把木制的军刀。他说可以用这些武器帮哥哥们打坏人,追野兽。成竹、孟江一笑,除带上吓野猪的响篙和一把柴刀外,也带上了自己的武器:水竹杆做弓、麻线做弦和竹尖做箭头、马耳杆做箭杆的弓箭,木叉和橡皮做成的弹弓。他们说,这两件武器才会威力无比。河义夫妻俩听着他们的争论,会心一笑:他们都还是孩子。
偏西的月亮在天顶渐渐亮起来,三人来到半坡黑压压的苞谷林中,将被子和床单放在前大后小依坎搭建的人字形茅草棚里,找来枯枝枯草,割来青草盖在上面,划燃火柴点燃,开始驱蚊子。三人在棚里坐一阵,又站出来噢哈噢哈地吼两声。仲江带去的水枪没有用,这里离半坡出水的地方虽然不远,但谁也不愿陪他去玩,带去的五木子不一会儿就被他打完。舅爹不准玩竹弓,说是万不得已,不能射不多的几根箭杆——射出去就找不着了。他只好用哥哥的弹弓——地上有用不完的石子,向风吹响的苞谷丛射出一两颗石子。刚射出两颗,又被他哥哥制止,说那样会打坏苞谷,或打断苞谷杆。他只好向连接苞谷丛边的树林乱射一通。
仲江累了,坐下来居高临下看着月光下的青龙坝。
怎么看,青龙坝都像一只木船。三面环山,长有十四五里,最宽处有四里多,窄处也有两三里。全村十多个寨子,四百多户人家,成堆成团地散落在坝子两边的山脚,每个寨子都有一个主姓,有的甚至无一杂姓;听大人们讲,大炼钢铁前,每个村寨后面,都是茂密的树林,寨前都有许多铁锅般大小的风水树。据走南闯北的老人讲,方圆数百里,就数这个坝子最大。坝上一丘连一丘的田,连接着两山山脚的土地,如果风调雨顺,能使这里的多数人家自给有余;如果遇旱遭涝,或多或少就有人外出逃荒要饭。
坝子北山半坡有一道高达三十多米的悬崖,犹如城墙耸立在那里,人称白虎岩。悬崖上有一条人工凿出的羊肠小道,翻过两山相接的双龙坳,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双龙场。那是一个繁华的场镇,是区公所所在地。途中要经过一道长长的峡谷,谷中有一条蛇行的溪流,名叫双龙河。谷中人烟稀少,一条小路,有24次穿越双龙河,俗称“24道脚不干”。如果从双龙去乌江县城,还有五十多里的路程,与从青龙坝经青龙场去乌江县城近不了多少。
坝子两边的山坡,生长着不多的树木,树下丛生着杂木和刺草。两道山梁,就像两条巨龙,从北往南,齐头并进逶迤而去。东边的青龙山,在面对古家寨的山脚,有一面高数十米,宽约五百米的悬崖,人称青龙岩。黑白相间的石壁间,不时长出几棵岩树,有松、柏,也有杂木。远远看去,壁上石纹,隐现着一条犹如喝水的巨龙,岩上的树木,正好组成了龙角、龙须、龙爪。岩脚的洞叫青龙洞。洞上并列两小洞,叫龙眼洞;三洞洞洞相连。往里走,宽处可容上千人,窄处只能一人蹲行。这里解放前曾是土匪头子曾麻子避难的营盘,后来被解放军堵在里面全歼了。洞中暗河四布,底洞暗河的水,人们多次倒谷壳试验,都从青龙场那边的龙溪洞流了出去。由于坝子出口处忽然变高,这个洞就成了坝上人的救命洞。坝中四处来水,多从洞出。每逢暴雨,洞中进水有限,坝子就变成一片泽国。雨季多是插秧时节,其结果可想而知。仲江想,要是有一条大龙从青龙洞钻进去,再从龙溪洞钻出来,将洞变大,洪水就不会再淹没庄稼了。人从洞中去青龙赶场,还免了爬坡下山多走近十里山路之苦。
从坝子的北边往南走,进入虎跳崖。从虎跳崖沿岩壁小路转到岩底,进入沿江县境,再走十来里,就到了虎坪场。
古家寨就坐落在西边白虎山的山脚,坝子的下部。从寨边河沟连接青龙沟的河坎上,原来浓荫铺地的十多棵古柏,已在大炼钢铁中砍伐。寨前还剩两棵古树,一棵是银杏,离地丈许,分成大小相当的两根树枝;另一棵是紫柏,躯干直插云天。寨上房屋鳞次栉比,木檐青瓦中茅草房参差;不论穷人或富户,房前屋后或房侧,都有一片竹林,或三两株李树桃树。仲江的家就是寨上最上边那栋房子。
夜已深,月亮渐渐落下白虎山,青龙山半山以上还是明晃晃的,白虎山这边却变得恍惚起来。不一会儿,青龙山也变得黑糊糊的。山野的虫声越来越密,不时吹来的山风,虽然凉爽,那林中,苞谷丛由远而近的哗哗声,却也令人胆战心惊。不一会儿,仲江看到青龙山出现了几处鬼火,好像还在飘动;苞谷丛边的树林深处,也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呱呱鬼叫。后来他从书上知道,那鬼火是粪便或朽木中的磷在燃烧,呱呱叫的是鹭鸶。当时却令他毛骨悚然,赶快跑到棚中,睡进坐着摆龙门阵的哥哥和舅爹中间,用被单将头紧紧蒙着,缩成一团……
第二天吃早饭时,颜河义笑着问仲江还要不要上山看守苞谷,他嗫嚅着小声回答:“不去了,山上的蚊子咬人又痛又痒。”
成竹和孟江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