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反诗事件

　　听到枪响，颜河义随人群迅速退开，退开后没有再回转去看那人，带上成竹朝街上走来。买好煤油盐巴提在手中时，一队红卫兵呼喊着口号从街那头走过来。这时，一辆从地区开往县城的班车被红卫兵拦阻停下，红卫兵冲上车，将穿着白衬衫、青布裤、梳着背头、目瞪口呆的副县长张洪武拖下车，其中一人扯下他肩上有些翻白的军用帆布包斜挂在自己肩上，随后与其他红卫兵一道迅速将他捆绑起来。
　　回过神来的张洪武忙喊：“红卫兵小将们，不要误会，我是张洪武，是副县长张洪武，今天刚从地区开会接受任务回来。”只听有红卫兵高声说：“抓的就是你！”随即举臂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洪武！”街上的红卫兵高举拳头跟着喊出了同样的口号……不一会儿，街两旁就贴满了揭发张洪武的大字报。
　　张洪武知道，县委书记和县长被批斗的事件将在他身上重演；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不能幸免瞬间被打成叛徒、内奸、工贼，何况他这准七品？于是就没有再辩解和反抗。
　　颜河义提着盐巴和煤油跟着高呼口号的红卫兵来到学校操场，那里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操场前面的台下，站满了一排颈项上挂着纸壳牌子，牌子上写着姓名和犯罪类别的罪犯，罪犯背后站着如临大敌的红卫兵。
　　张洪武被推进罪犯中，胸前牌子上写着“打倒走资派”和东倒西歪的“脏鸿舞”三字。站在他身边的公社书记徐庆国低声说：“前天就抢班夺权了，昨天我们已被批斗了一回。今天他们在街上就等你这条大鱼……”
　　背后传来一声高喝：“不准乱说乱动！”随即一皮带打在徐庆国身上，张洪武也吓得将头缩进肩膀里。
　　颜河义看到台下站着的罪犯，除了公社的几个头头和几个什么运动都要陪的“地富反坏右”外，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瘦高个的申字形脸上戴一副黑边眼镜，长长的头发，耷拉在眉额间。棕绳将中山装勒进肉里，他的腰杆伸不直，汗水像淋雨一样往下滴。颜河义问成竹：“戴眼镜那个是谁？”
　　成竹踮起脚尖一看，回答：“胸前牌子上那黑字写的是‘反动学术权威‘亡灵家’”。
　　“是王林佳，姓王的王，树木林的林，最好最佳的佳，中学的老师。那牌子上的意思是说，让他见鬼去吧。”站在颜河义身边的人补充说。颜河义侧头看答话那人，那人眼睛从台上回过来炫耀着对他说：“这王林佳也真是，是共产党送他进孤儿院，如果不是共产党，他十六岁能读大学？进大学你学中国语就行了嘛，还去学什么英国语！红卫兵说，他在大学期间就学了几国英语，明知苏联变修了，还要继续学俄国英语。你说这不是想里通外国当特务汉奸是什么？还有他的数理化，在全公社都没有人比他行，你说他不当学术权威谁当！”颜河义微笑着边听边点头，听了半天也不知那人在说些什么。
　　红卫兵宣布批斗会开始，打断了那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红卫兵们高举手中的红宝书，像林（彪）副统帅一样，有节奏地朗诵毛主席语录，高呼万岁，齐喊打倒口号。颜河义发现，主持会议那人是牛世华，穿着绿军装，胸戴毛主席大瓷像章，袖戴有“红卫兵”字样的红袖箍。他先是手拿帽子扇风，后来戴上帽子带头举臂高呼起口号，他站起来时，河义认出了他。
　　牛世华开始历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张洪武的罪状，从德江参加神兵后来投机钻营混进贺龙的红军队伍，抗日战争中怕死有意负伤躲到后方，到重用大地主古福贵当农会主席，与戏子兼土匪老婆的周碧英结婚，到协助古福贵诈死假埋，再到他打击报复贫下中农，恶言恶语对待群众，等等，诉说得有板有眼，并要求大家擦亮眼睛，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张洪武的罪行。
　　这时，一红卫兵从张洪武的军用挂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来到台前：“你们大家听听，张洪武写了一首反诗。”那位红卫兵端起笔记本念道：
　　
　　导师能文善挥刀，省去一目为射雕。
　　轻骑无马何所惧，儿女同堂奋今朝。
　　
　　“张洪武，你将这首反诗的真实意思，给人民群众交待清楚。”
　　被捆着的张洪武伸了伸脖子，慢慢地尽量吐字清楚地向台下的人们说：“这首诗不是我写的，是抄的，也不是反诗。”
　　“你不要狡辩！”那位红卫兵用皮带指了指张洪武说：“大家都知道，你张洪武一介武夫，没有这个本事。先交待清楚内容。”
　　张洪武解释说：“这首诗是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第一句说的是伟大领袖会写文章，出了四本选集，还有许多诗词发表，同时他缔造和指挥我们的军队，打败了敌人，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真是能文又能武。第二句是从‘只识弯弓射大雕’这句诗引伸来的，说我们要提高警惕，像战士瞄准靶子一样，时刻提防入侵的敌人。第三句说的是，我们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搞革命和建设，就像骑兵部队没有马是十分困难的，但在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领导下，又有什么困难不可战胜？值得畏惧呢？最后一句，是说各族儿女在毛主席的带领下，在祖国的大家庭里，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
　　下面一阵嗡嗡议论声，颜河义身边那人说：“真是写得好，写得好！”
　　“大家安静，安静！”举着笔记本的红卫兵高声喊道，但却难以制止这嘈杂的声音，于是举臂高呼“打倒张洪武反革命两面派！”，“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举起红宝书高喊“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红卫兵们跟着他喊起口号，下面的群众也跟着喊了起来。口号过后，场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那位红卫兵又高声对大家说：“你们不要上张洪武的当，这首诗每句隐藏着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刘少奇好’四个字，说党内最大走资派、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好的人，是不是反动派？”
　　一阵口号之后，大家又一阵嗡嗡声，颜河义身边那人又在说：“这个红卫兵有水平，这种阴谋诗都能识得破。”
　　“革命群众们，大家安静。”牛世华伸直双手向下压了压。“这不是我们栽污他的，而是我们那天装着不懂的样子去请教反动学术权威王林佳，他以为是学生向他请教呢，就向我们分析了这首诗的真实含义。正如林副统帅指出的，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我们这叫做用革命的两手去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有人早就知道了张洪武在笔记本扉页抄了这首诗，他这种做法，是茅厕里点灯——找屎（死）。”他转颈对张洪武怒吼，“你必须交待这首反诗的来历，否则革命群众决不会轻饶你！”
　　被捆绑着的张洪武，喘着粗气，说：“这确实是在街上抄来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说完，豆粒般的汗珠从眉间双颊滚下来，脸色纸白。“我有心脏病，请革命小将们把挂包里的药给我。”
　　“你不交待问题，就是死有余辜。”牛世华制止准备拿药的人。
　　“革命小将们，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王林佳实在看不下去了。
　　“反动学术权威，你在欠皮带。”带头喊口号那人将皮带提在手中朝他挥了挥。
　　“给……我……药……”张洪武说完，一头栽到了地上。这时，几个红卫兵过来将他翻身喂了药，还不见苏醒，拖扶着将他送到了公社医院。参加批斗会，或者说看热闹的人们，随之渐渐散去。
　　颜河义回过头来找成竹和仲江，两人已不知去向，急忙向街上寻来。走到街口，看到满脸污渍流着鼻血的成竹拉着仲江走来。原来是一小孩将仲江绊倒，成竹打了那小孩一耳光。小孩大哭起来，小孩的父亲走过来又打了成竹两耳光，成竹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那人将他一脚踢翻在地，抱着小孩往巷子里跑了。成竹爬起来追了几十步，听到仲江在哭，望着那人的背影骂了几句，拉着仲江来找他。他一听气得不行，想找那人理论一番，问街上的人，又都说不认识，只得作罢。
　　河义将成竹带到水井边，用水拍了一会儿成竹的后颈窝和额头，摘来苦蒿洗净掐细塞进鼻孔，洗了脸急着往回赶。回家时天已擦黑，问明原因后，成兰嘟噜着埋怨：“几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那样喜欢看热闹。”
　　不久，颜河义赶场时听人说，老老实实将日记交出来汇报思想的王林佳，被判了四年徒刑，好在他没有什么牵挂；张洪武死于心肌梗塞和脑溢血，留下了在五金厂做勤杂工的妻子和未成年的一儿一女。听说那女儿不是他亲生的，是他发生沉船事故牺牲的战友留在锦江孤儿院的，孤儿院在三年困难时期解散时，他们将她接来家里。接着又听说牛世华任了“毛泽东思想乌江县革命委员会”的主任，牛维富说，就是以前县人民政府的县长。那神气样，是向外人炫耀，他儿子光宗耀祖了。但刚半年，与牛世华一派的人将牛世华的尸体抬到了他家大门前，说武斗时，被另一派打死了，他们一定要报仇。那些人留下他一家悲痛欲绝的哭声，走了。后来他去找过几次儿子那一派的人，虽然他们也打死过对方十几人，但到1969年底上级命令上交武器前，也没有打死对方的头头，也就是说未能为他儿子报仇。
　　上面号召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时，却也要求要“文斗不要武斗”，被牛世华等人夺权靠边站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多又回原位成了“当权派”，被斗争致死的张洪武等人，虽未被追认为烈士，却也评了反，开了追悼会。王林佳提前释放，虽未评反，但仍是青龙中学的老师。参加武斗战死的红卫兵，没有人问起，大概是死了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