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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艾礼士(下)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18 20:09:54      字数:18614

  大梁门外,小麦才过膝盖,桃树正值花期,云霞间闪烁着春天粉色的气息。
  “本来有很多计划,看来只能延至夏天了。”
  “这是主的安排,”玛利亚安慰道,“不好吗?”
  二人在河边一块青石板上坐下,马车停在不远处,枣红马不时打一声响鼻儿。
  “我不知道主还给我们备下了怎样的试探,”艾礼士望着远方道,“不过我坚信一切都是他的美意。”
  “这是一定的。”玛利亚轻声应道。
  
  “出诊愈来愈频繁,我们几乎走遍了开封城附近的县,病人中以穷人居多。冬天时乘马车,牲口蹄子上裹着麦秸,车子在泥泞湿滑的土路上一歪一扭。独轮车令人印象深刻,我和张牧师坐在矮小的独轮车两侧,像极了堂吉诃德和桑丘。又大又笨的木头轮子吱吱嘎嘎响个不停,随着车子的上下颠簸,上下牙被震得咯咯直响。车把式常立起一张帆,好借助风力,我认为此举纯属徒劳。有时实在受不了颠簸之苦,干脆步行。晴朗的天空下,昆虫飞来飞去,水鸟和鸭子在河汊里戏水,锦绣般的麦田绵延至视线的尽头。我们随便到哪个村子,都会引来围观。人们大声说着洋鬼子洋鬼子,我猜他们是故意让我们听到的。有时他们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从哪里来啊?多大年纪了?成家了吗?你们这衣服是买的还是请人做的?无论大人孩子总有很多问题。在杞县一户农家诊治女主人时,她八岁的小儿子问张牧师,‘耶稣吃大鬼小鬼吗?’人们笑起来。张牧师握住孩子的双手,单膝跪在地上,答道,‘耶稣不吃鬼,耶稣驱赶它们。’张牧师的河南方言比上海话还要流利,只要他一开口,河南人就会笑起来,他们可能认为一个大鼻子的外国人讲一口地道的河南方言非常滑稽。我则不然,因为主要由我来布道,我尽量避免市井语言。张牧师像一个战士,能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和执行任务。传教士必备的耐心和爱心两样品质,他一样不少。除了一枚结婚戒指,他身上没有任何饰品。他曾对我说,虽然偶尔思乡,但是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想去。天色过晚,我们会留宿病人家里。床铺也干净,只是鸡和猪环绕身边,旁若无人地进进出出。女主人病好之后,男主人送来一面可以挂在墙上的旗子,上写着心悦诚服。中国人内心善良,渴望真理,正如纯良的羊,只见过狼而没有见过好牧人,更没有见过清水和青草肥美的牧场。现在每逢礼拜日,教堂几乎坐满,不断有人申请受洗归入主耶稣名下,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觉醒的内心和澎湃的热情。尤其是妇女,她们常在听道时失声痛哭。我想,那是主的爱临到了她们身上。她们遭受的苦难最重最深,她们对于主有着天然的热爱。感谢主,凡是神开启的,无人可以关上。”
  “前天是7月4日,我已在中国度过五个独立日了。玛利亚总是忙里忙外,一会儿给病人取药换药,一会儿跑去后院照料女儿。我对她说,亲爱的,你不用这么累。您猜怎么着?玛利亚笑着答道,我担心你太累。
  亲爱的母亲,在您健康允许的情况下,请多写一些内容,您可以口述而由妹妹代笔。我太想知道你们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都是如何度过的。收到家信是如此的幸福,你们的信件是我和祖国唯一的联系。我每次都把您的来信和玛利亚分享,她也同我一样,反复读着她姐姐从英国寄来的信件,只不过她等待的时间比我更长。
  亲爱的母亲,前天我们举行了圣餐礼,我们依旧邀请一些未受洗的慕道友见证,每一年的受洗和就诊人数都持续上升。我和张牧师反复商讨后决定成立教会管理委员会,一个管理神职人员、日常事务以及负责《圣经》短期培训班的机构,权限包括管理资金、按立牧师以及日常教务。我们在聘任委员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都认为委员会必须以中国人为主,本地牧师由于具备文化和环境优势应该成为教会发展的中坚力量。我们要与中国人合一,并要自处最低的地位。张牧师和张李负责挑选牧师,他们遇到了两个麻烦,那就是中国民众普遍吸食鸦片和崇拜偶像,包括信众和牧师。我对他俩说,必须告诉他们这些都是罪,神职人员自身必须洁净。”
  艾礼士、张牧师以及张李三人在教务方面的意见出奇得一致。
  “首先他得是一位恒切祷告的圣徒,其次才是一位传道人。没有祷告,所学的关于如何得胜的知识一概无用。”艾礼士强调。
  管理委员会的运作效率超出了艾礼士的预期,开封周边县的传教点基本上普及到了每个乡,艾礼士和张牧师常常到各个传教点帮助信众主持仪式以及鼓励神职人员。
  通许县城关镇有一个恶霸名叫李本刚,李本刚幼时丧父,常受人欺凌,长成后顽劣不化,屡屡因斗殴及诈赌等恶行被人告到官府。谁知李本刚竟和官府勾结起来,益发嚣张。但李本刚至孝,假若李本刚正与人斗殴,他那患哮喘的老娘颤巍巍拄着拐杖出来寻他,李本刚便当即扔掉手中的棍棒,对仇家说,停战,等俺娘回家了再打。随即搀着母亲回家。李本刚做羊肉汤生意,每天早上第一碗汤必亲手端给母亲,出炉的第一个烧饼也必先给母亲。李本刚的生意渐渐做大,在羊肉汤馆旁开了一家赌场。当传教点的人员向李本刚发福音单页时,李本刚随口道,你们治好俺娘喘不上气的毛病,俺就信。
  时届严冬,雪深没胫,艾礼士、张牧师和传教点人员赶到了李本刚家。李本刚的母亲在被窝里坐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鸣,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将呼吸从她身体里夺走。艾礼士对李本刚说,“这是哮喘,无法根治,只能缓解。”李本刚摇头道,“啥也别说,只要俺娘不受罪就中。”艾礼士回到开封后将情况写信告知了格雷牧师,两周后,格雷牧师寄来了胆茶碱。艾礼士详细列出药物的用量及次数,托人带给了李本刚。到了春天,李本刚主动找到传教点说,俺娘能说能笑了,我李某人说话算数,你们说叫我弄啥吧。传教点报给教会,教会说,希望李本刚把赌场关掉改为福音堂。传教点将教会的意思转告李本刚,李本刚说了一个字,中。不出一个月,福音堂改建完毕。献堂那天,张牧师到场祈福,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福音堂门口蹲着的两个石狮子。
  “这是偶像,咱们信主的不可拜偶像。”张牧师指着石狮子道。
  “这不是偶像,这是辟邪的。”李本刚摇头道。
  “咱们信主的本身就忌邪。”
  “这一对石狮子是给主站岗放哨的。”李本刚摇头道。
  “咱们就是主的精兵。”
  “反正它俩蹲这儿可美。”李本刚梗着脖子道。
  回到开封后,张牧师向艾礼士谈了两个石狮子的问题。
  “你忘了吗?我亲爱的朋友,中国的神灵都骑神兽,文殊菩萨骑大象,老子骑青牛。”艾礼士笑道,“迷信不会一夜之间消亡,那两个石狮子先摆在那里吧,要不然怎样呢?”
  仿佛是考验艾礼士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石狮子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
  海富贵是杞县沙窝乡人,三十岁出头,膝下一儿一女,家里置下十多亩田,是典型的自耕农。传教点人员下乡发单页时,海富贵接了一张,他不识字,就请人读给自己听。别人说,这是洋教,信它弄啥?海富贵道,洋不洋且不说,我听听它在不在理。别人给他读了,他也不说好歹,只将单页折叠收好。不久,海富贵趁农闲时特意进城到传教点请教问题。传教点人员见他热心,另送了他一些单页和一本《圣经》。第二年收麦前,海富贵到传教点来要求受洗。受洗之前要先盘道,就是受洗者谈谈对教义的认识。盘道那天,海富贵赶着牛车来了。盘道从九点钟开始,海富贵侃侃而谈,一口气讲到天近正午。传教点人员说,中,你比俺懂得还多,不用盘了,俺几个不是牧师,回头城里的牧师来给你施洗。传教点随即将海富贵的情况报给了教会,委员会定了日子,张牧师和张李赶到杞县。海富贵仍是赶着牛车来的,只是媳妇和一双儿女也跟了来。张牧师同海富贵谈了几句,海富贵忽然提出媳妇和孩子要一并受洗,张牧师当即答应。
  海富贵一家跪在十字架前,张牧师洒了圣水,手按海富贵的头顶问道,“你信耶稣基督是神的儿子,死而复活,将来必再降临审判世人吗?”海富贵哽咽道,“我信。”张牧师道,“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宣告,海富贵一家因信称义,归为耶稣基督名下。神赦免其一切罪过,并赐下平安福气。阿门。”
  受洗后,海富贵到开封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圣经》培训班。此后不过半年,海富贵在本村及附近两三个海姓居多的村子陆续发展了十几户信众。起初众人聚在海富贵家礼拜,随着人员增加,场所日渐狭小。海富贵几次到传教点反映此事,传教点也向委员会汇报了,无奈筹建教堂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能暂时搁置。
  海富贵村里有一间海姓宗祠,因年久失修,一直闲置。海富贵向族里长辈提出在祠堂聚会的要求,长辈未置可否,海富贵便集合信众,将祠堂清扫干净,牌位前摆了讲桌,讲桌后立了十字架。
  第二年开春大旱,村民聚集在祠堂内外,指责海富贵占据祠堂,惹怒祖宗,要族里长辈主持公道。长辈只好请海富贵来商议此事,海富贵到时,村民指着他骂道,“你这二鬼子,跟着洋鬼子迷惑百姓!”
  海富贵站上台阶高声道,“我哪句话迷惑你们了?我要是叫你们信佛算不算迷惑你们?”
  村民道,“逢白事和清明,你们在教的为啥不磕头不跪拜?”
  海富贵道,“不磕头不跪拜的哪个不是孝子?你指出来咱不要他。”
  村民道,“你们把洋神摆在祖宗牌位前头,就是忘了老祖宗。”
  海富贵道,“你能说出三代往上祖宗的名讳不?说不出来是不是忘了老祖宗?”
  村民道,“你想把祠堂卖给洋人!”
  海富贵道,“我想把咱沙窝乡都卖喽,你找买主吧。”
  村民道,“反正都是你们在教的害得不下雨。”
  海富贵道,“我说因为你们不信神,神才怪罪不降雨,你们赞成不?”
  村民见话头上拿不住海富贵,便喊道,“听家长说。”众人静下来,长辈一时不知如何判断,有人喊道,“把二鬼子绑到衙门,下雨就放他,不下雨就搁衙门里押着。”众人上前,海富贵并不反抗,众人七手八脚将海富贵绑了推推搡搡往乡里去。
  早有信众将情况报给了传教点,传教点人员忙报给了教会。
  艾礼士和张牧师未从传教点人员口里打听出更多细节,只好分成两路,艾礼士和张李奔杞县县政府,张牧师带人去解救海富贵。
  艾礼士和张李赶到杞县县政府时,天已擦黑,县政府空无一人,只有门房值班。艾礼士同门房说,“我是开封来的美国人,有要紧的公务,快去请你们县长过来。”
  门房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正端着碗给小孙子喂饭,他把碗放到桌上,凑近了上下打量着艾礼士和张李,问道,“恁是哪儿的?”张李本要上前细说,艾礼士心下焦急,啪一拍桌子道,“美国的!”老人的小孙子本来坐在板凳上仰脸盯着艾礼士的大鼻子愣神,忽听啪一声响,惊得仰面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老人将小孙子抱到床上,回过身来双手揪住艾礼士的前襟道,“美国的是爷吗?我也是爷,我也是爷。”张李上前劝解,艾礼士此时冷静下来,向老人连连赔不是。无奈老人听不进去,双手揪着不放,口里只顾嚷着,“我也是爷我也是爷。”
  张牧师带人赶到乡公所时,只见海富贵双手被绑吊在树上,脚尖离地一寸,旁边闹哄哄围了三十来口举火把的村民。张牧师走到海富贵跟前还未开口,海富贵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张牧师借着火光细看,见海富贵额头上被烙了一个银元大小的十字。张牧师护着海富贵对众人高声道,“这人要是干了坏事,该由官府惩办,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众人嚷嚷道,“就是他害得不下雨,啥时下雨啥时放他。”
  张牧师见劝说无用,又不敢给海富贵松绑,正僵持间,张李和艾礼士快步走进院子。张牧师举手招呼,张李不看他,手指众人厉声道,“把大门关了,动用私刑的一个也不准放跑!”村民们闻声迟疑,四下张望。张牧师高声招呼传教点的人员道,“县衙的人正在路上,快关大门,一个也不准放跑!”说罢疾步朝院门去。众人见状,纷纷将火把朝地上一扔撒腿就跑,顷刻间跑得一个不剩。张牧师回身解开吊着海富贵的绳子,道,“海弟兄——”海富贵两臂僵硬,身子靠着树,流着泪笑道,“再不担心了。”张牧师问道,“啥?”话音未落,海富贵的妻子领着一双儿女冲进院子,两个孩子口里喊着爹上前抱住了海富贵。艾礼士和张李走近,张牧师用英语问艾礼士道,“县里来人没有?”艾礼士摆手道,“回头说。”海富贵冲张牧师继续道,“原来我担心死了之后,遍地魂灵,神要是找不见我可咋弄啊?眼下再不担心了,就算我下在十八层地狱,凭着脑门上的十字,神也能在一群小鬼中找见我。”
  “海弟兄,”张牧师哽咽道,“你必得福报。”
  
  艾礼士认定张牧师是因为海富贵一事才坚持回国的,实际上张牧师已来华五年,快要记不起两个孩子的模样了。
  “如果一年内浸礼会征募不到派往中国的传教士,”张牧师坐上马车,扭头对艾礼士说,“我想,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期待这一天。”艾礼士道。
  张李将张牧师护送到上海后随即返回,陪同艾礼士前往山东登州考察。
  一个月后,艾礼士和张李返回开封。艾礼士向浸礼会致函描述了北美长老会在登州的传教成绩后以羡慕的口吻写道,“他们在拥有500名学生的主日学校基础上成立了登州文会馆,进而办了广文大学。学校有发电机,架设了照明用的电线,还有水泵和水箱,解决了学生和教师的住宅供水问题。”
  艾礼士向浸礼会提出开办学校的建议,并列出了详细的计划。当他放下笔想同张牧师商量时,才想起张牧师已经回到了太平洋彼岸温暖的家中。
  那本厚厚的《出诊记》事无巨细地记录着患者的症状,包括出诊时的线路和天气,甚至详细记录了张牧师所到之处遇见的任何一座寺庙。龙王庙、药王庙、魁星阁、白马寺、娘娘庙、三官庙和老君观,张牧师一个也不遗漏。“它们不是我们的敌人。”张牧师单手执折扇,刷地打开再刷地合上,脸上显露出顽童般的喜悦,对艾礼士道,“它们将促使中国人寻找最上等的信仰。”
  “我们应该把传教点扩建成教堂,至少附近村子的信众不再发愁聚会的场所。”张牧师继续道,“按立的牧师首先应识字,其次应为有产者。中国人信教难度大,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之大难以想象。如果他们不能从教义中得到力量,加上缺乏经济的支援,往往半途而废。”
  多么周全的同工。多么细心的朋友。
  张牧师或许不会回来了,浸礼会将派来一位怎样的传教士呢?
  
  富尔顿牧师九月底到了上海,补习了为期半年的汉语之后,他和两百美元的汇款同时到达开封。富尔顿毕业于慕迪神学院,应征之前就职于底特律一家汽车制造厂。富尔顿的先祖从威尔士移民加拿大,再从加拿大到了美国。在艾礼士看来,富尔顿热情且有控制力,富于想象且笃于执行。
  “是的,我来中国完全出自上帝的召唤。”富尔顿说话的神情让人感到上帝深深地触摸着他的灵魂,“不是为了享受或者名声,而是这里需要我。我坚信,中国人是耶稣最小的弟兄。”
  “不过,”富尔顿强调,“学习汉语真是世界上最难的差事,非得有使徒般的信心不可。”
  艾礼士买下了教堂东侧临河东西狭长不足两英亩的一片空地,临北墙建了三间校舍,两大一小,小的一间用作祷告室。好在校园冲南开了一个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学生进出校园不必经过诊所。
  艾礼士、富尔顿和张李为即将开办的学校定名为“华美小学堂”,并拟定了若干原则:
  一, 从基督教的教义出发,中西方知识全面施教。
  二, 使用汉语授课。课程包括算术、国文和地理。
  三, 聘请本地教员。
  四, 礼拜天放假,学生主日崇拜。
  “应该在算术课中增加算盘一项。”张李负责财务以及采办,他提出的这一建议被采纳了。
  
  1919年夏天,艾礼士偕妻女启程回国。张李陪同他们到上海,艾礼士见到了阔别八年的格雷牧师,格雷牧师刚从美国回来,依然幽默和健谈。7月下旬,艾礼士一家三口登上了开往美洲大陆的客轮,客轮停靠横滨一天,两周后抵达波特兰。
  三间卧室,每间都有浴室。客厅仍然兼做餐厅,新铺的松木地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壁炉还在,只是不见了沉默的多多。父亲没有丝毫的老态,同艾礼士拥抱时臂膀依然有力。母亲脸色红润,看上去略显发福,像是大病初愈。
  回家后的第一个礼拜日,艾礼士应邀演讲。他站在父亲约瑟曾经站立的讲坛后,巡视一周,开口道,“有人说我是一个梦想家。的确,每一个传教士都必须是一个梦想家。
  我有着虔诚的双亲,他们始终教育我忠诚事主。
  宗教担负着将世界从贪婪和罪恶中拯救出来的使命。我们必须传播福音,叫世人都知道神的救赎是唯一切实的保障,直至末日也有指望。我们为异教徒乞求上帝的恩典,其实,要让主成为他们的救赎,我们同样需要洗刷自己的罪孽。
  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度,她正处于过渡时期,她将迈向无比美好的未来。上帝已经打开福音之门,四万万人民准备聆听教诲。他们强大的生命力、坚忍不拔的品格以及聪明才智将会改变世界。上帝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尽管她还懵懵懂懂,无法摆脱陈腐的习俗和观念,但是,她毕竟醒了。
  中国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成立本土教会。他们将制定教义和培养自己的神职人员。我很庆幸能为她做一些事情。而这一切,取决于我们现在事工的素质。
  神把我们倒空,叫我们明白,即便没有我们,神的工作照样进行,甚至更加卓有成效。我们要谦卑,谦卑,更谦卑,在神面前弃掉骄傲,好叫我们蒙神重用。
  我要救人。对于身体,我用医术救治。对于灵魂,我用福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上帝让我在祖国度过了二十年的时光,他一定也会让我在中国度过同样长的时光。”
  演讲完毕,众人同声赞美,唱诗班高唱《奇异恩典》。
  傍晚,乌云从旷野袭来,雷声骤起,雨如瓢泼。不一会儿云开雾散,一家人闲坐门廊,望着田野上残留的橙色霞光,轻声谈笑,直到夜色四合。
  
  1920年5月10日,艾礼士特地挑选这个日子启程返回中国。行程圆满,艾礼士唯一的遗憾是此行没见到张牧师。陶乐斯留了下来,她已经晚入学了一年。
  六月初回到开封,艾礼士惊喜地发现,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教会和学校的工作不但没有停滞反而取得了较大进展。
  回到开封仅仅一周,艾礼士便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试探。
  长途旅行降低了玛利亚的免疫力,短短两天时间,因为一个创口的感染,玛利亚的双臂和双腿肿了起来。
  “就是它。”玛利亚将右手食指的创口给艾礼士看,不起眼的创口像苹果上的掐痕。
  “亲爱的,只是一个创口。”艾礼士轻握着妻子的手安慰道,“我来处理。”
  玛利亚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第三天,情况急转直下,药物已不起任何作用。玛利亚脸色发乌,牙龈发紫,不停地呕吐,神智时不时陷于模糊。
  “我内心忧愁。”玛利亚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亲爱的,你需要休息。”艾礼士清楚伤口感染的后果,他知道玛利亚的时间不多了。
  “不,不是。事务如此繁重,孩子还小,我担心你们俩。”
  “亲爱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创口。”
  “不,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玛利亚的眼神随即黯淡。
  艾礼士盯着怀中的妻子,感觉她像沉入冥河一般越来越远。
  黎明时分,玛利亚停止了呼吸。
  这位神的婢女,是一块始终不熄不灭的炭。
  刻意剪短的头发束着淡蓝色的发带,灰色薄纱的上装绣着大花纹的玫瑰,简单而雅致。收短的裙摆稍微蓬起,腰部一圈雪纺绸的装饰。还有一件白色的,两件衣服替换着穿,粗心人还以为她一年就穿一套衣服呢。
  她睡着了。那幅《炽热的六月》里的睡美人儿永远不会醒来了。
  失去双亲,离别姊妹、朋友和祖国,生活在与家乡完全不同的风土气候中,做着使别人快乐和幸福的工作。无论救治病人还是授课,玛利亚都像母亲般尽职。玛利亚负责女信众的牧养,她的感召力强大而细腻。她通常先向她们讲解耶稣的作为,而后展示两张卡片,一张上面画着一颗白色的心,另一张则是一颗黑色的心。
  “白色的心代表我们表面的罪,黑色的心是我们内心的罪。”玛利亚停下来,巡视众人一遭,继续道,“我们要认别人可以看见的罪,更要认只有主才能看见的罪。不然的话,罪就像狗趴在门口一样瞅机会纠缠我们。”这时,妇女们往往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个别的甚至身子颤抖。
  “亲爱的,”艾礼士跟玛利亚开玩笑道,“你认为恐惧是福音的元素吗?”
  “没有恐惧就没有喜悦。”玛利亚冷静地答道。
  翠玲17岁的身板像俄罗斯套娃里最小的那个。她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十五,传说中的鬼节,婆婆因此嫌弃她,大烟鬼丈夫用滚烫的烟枪头烫她的手臂。翠玲的母亲向玛利亚哭诉女儿屡次试图自杀,玛利亚毅然将翠玲留在了教堂。
  “天堂收留女人吗?”翠玲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天堂是苦命人的天堂。”玛利亚答道。
  翠玲的丈夫几次三番来要人,他颤巍巍站在诊所门口,像蒙着衣服的一具骷髅。
  “丈夫不可以虐待妻子,妻子也不可以虐待丈夫,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玛利亚的声调高到足以击倒那具骷髅,“要么你戒烟,要么签订一份协议,否则翠玲不能跟你走。”骷髅不知协议为何物,最终玛利亚替他写下了一份保证书,骷髅颤颤抖抖地在保证书上摁下了手印。
  “如果有人用右手打你,你就用右手打他。”玛利亚对拎着小包袱、依依不舍的翠玲说,“记住,上帝站在反抗者一边。”
  艾天赐的音乐天分随着他唱出的第一个音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众人唱诗声音响亮,却把低音和中音都唱成高音。而艾天赐这个玛利亚用硫磺一点一点擦洗满头疥疮的男孩儿,这个忘记了父母名字的男孩儿,却句句唱在调上。他歌唱时的神情让所有人都认定圣灵临到了他,这个被玛利亚称为“唱诗少年”的孤儿,忘词时统统以“主耶稣”代替。艾天赐曾问了一个困惑许多人的问题,“信耶稣得永生,是在西天极乐世界永生啊还是一直活在开封啊?”他的问题逗乐了所有人,也促使艾礼士编撰了一本《教理问答》的小册子,专门应付各种刁钻古怪的念头。
  艾天赐最大的愿望是变成一个礼物,随便什么礼物。
  “我从未收到过礼物。”他说。
  “你就是礼物,神的礼物。”玛利亚安慰道。
  陶乐斯被遗忘了。直到两岁陶乐斯还不会走路,她整天躺在床上,小鸡小狗冒冒失失闯进卧室时,她口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往外撵它们。终于有一天,她尝试着下床,光脚扶着墙摸到了诊所。“上帝啊!”当忙碌的玛利亚看到女儿歪歪斜斜走进来时,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陶乐斯为数不多的玩伴儿全是华美小学堂的学生,他们的趣好影响了陶乐斯的一举一动。玛利亚发现陶乐斯更喜欢黑头发黑眼睛的布娃娃,甚至给娃娃起了河南味儿十足的名字“乖乖”。陶乐斯愿意跟乖乖分享一切,哪怕是一颗山楂也要掰给乖乖一半儿。并且,女儿说出的每个词都带着浓重的河南味儿,“叨。”陶乐斯指着盘子里的菜说。“叨”是河南方言里夹菜的意思。
  “告诉陶乐斯,”玛利亚临终前说道,“妈妈永远爱她。”
  玛利亚埋在教堂后面,临着那条像她一样恬淡而自足的小溪,棺材里陪伴她的是她喜欢的法兰绒睡衣,还有一副眼镜。
  一人高的黑色墓碑上刻着如下的字样:1893—1921玛利亚•布里兹•雷昂。在中国的传教士。
  主啊,您非要我们以倒下的身躯铺平您的道路吗?
  注视墓碑,艾礼士仿佛看到玛利亚侍立在圣母身边,手捧金苹果,天使环绕,齐声赞美道,“美哉,美哉。”
  你淡施脂粉的容颜更为焕发,你着装朴素的腰身更为谦卑,你倾情颂诗的歌喉更为曼妙。
  亲爱的,我愿以整个世界换你温暖的一吻。
  
  1927年春天,富尔顿牧师回国不久,面颊红润、乌黑的卷发扎着常春藤色发带的简妮和五名传教士来到了开封。25岁的简妮来自印第安纳州,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小时候是个野丫头,喜欢帮着父亲干农活。她毕业于教会的预备学校,而后在女子医学院进修了四年。当简妮决心向浸礼会妇女传道部应征到中国传教时,父亲明确要求她不能嫁给中国人。
  “火车启动时,”简妮对艾礼士描述道,“我听到母亲自言自语说,上帝啊,她肯定不会活着回来了。”在上海补习汉语期间,简妮每天抽出时间练习中文书法,以避免它们看起来像一群谁也不愿挨着谁的豪猪。也是这期间,简妮爱上了中国的丝织品。“我打算在苏州开一家刺绣厂,然后用赚取的利润办一所女校。”她对艾礼士谈及自己的愿望。可惜,直到她十四年后离开中国时这一愿望也没能实现。
  五月,艾礼士出席了在上海召开的中华十六个教区的联合大会,大会宣告成立了“中华基督教会”。艾礼士向大会致辞道,“我们仅仅是盗火者,基督教文化在中国的传播最终必须依靠中国人自己来完成。远在我们沐浴福音之前,中国人就积淀了丰富的历史资源,形成了独特且流传至今的文化体系。我们只需培养一批受过良好训练的神职人员,他们理解、坚持和捍卫基督教教义,并将教义实践于中国特定的社会土壤之中,独立地向前发展和抵御任何的危害。我们万不可培养外国传教士的单纯追随者,而要培养他们自主地工作,否则基督教无法在任何一个国家立足。”
  十月份,除简妮留在开封外,其他五名传教士都被派往了周边的县。
  “我喜欢这里,”简妮对艾礼士说,“除了雨声和婴儿的啼哭声,这里所有的都和印第安纳不一样。”不久,她将以严厉在学生中为自己赢得“老虎圣母”的绰号,她认为这绰号褒多于贬。真正困扰她的是和艾礼士的感情,她在家信中写道,“整个周二我瘫软在床,无心上课也无心祷告,接下来的两天里也是这样。我想,我爱上了艾瑞克•雷昂先生。他丧偶,有一个女儿,是差会的负责人。他关心我,为我诊病和写诗。婚姻是上帝最初的恩典,上帝好像格外钟情于我,不是吗?”两个月后,简妮收到了母亲的回信,母亲在信中说,“亲爱的,关于你的婚事,你父亲说只要不嫁给异教徒就好。”
  这一年的圣诞节,艾礼士和简妮在沐恩堂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其他传教士也结出了果实,派往濮阳县的两名传教士在濮阳县城南关开办了华美学校。
  
  1930年,蒋、阎、冯三路军阀混战中原。开封城外的士兵肆意劫掠百姓,盗贼蜂起,难民纷纷涌进城里。每逢枪声大作,街巷空无一人时,张李就偷偷溜出去。待到枪声平息,他毫发无损地溜回来,带着嘲讽的神情向艾礼士描述他看到的战斗场面,“城上的兵向城外的兵喊话说,有种的上来!城外的兵就答,有种的出来!两厢胡乱放枪,子弹嗖嗖地朝天上飞,结果打了一天,没死几个兵。”
  “这绝不是小饭馆之间同行的倾轧,而是人民的灾难。”艾礼士正色道,“另外,请不要再冒着枪林弹雨去观察战况了,我不想失去您这位老朋友。”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十一个月后,开封城陷于日军之手。
  “夜色冰块般沉重,开封城像被压碎的蛋壳。没有电,偶有枪声打破岑寂。彻夜灯火的夜市没了人影,难民们横七竖八地睡在街道上,等待他们的结局不是死于战火就是死于饥饿。我们把单身女青年藏在教堂里,如果她们被日本兵抓去,会被轮奸而后被刺刀捅死,赤裸着扔在荒郊野外。一个池塘中堆满了近40具焦黑的尸体,都穿着平民的服装,平民的鞋子。街上东一具西一具满是腐败的尸体,无人掩埋。野狗因为饱食人肉,竟然撑得跑不动。到处是丢弃的衣物、鞋子和家具,汽车和马车侧翻在道旁,冒着浓烟,沿街的商店被日本兵洗劫一空。
  我们在门上悬挂了美国国旗,日本兵经过时常盯着国旗叽哩哇啦一番。曾有两个端枪的日本兵跑来,要求进入医院搜查。我指着国旗对他们说,不,不可以。他们指着门里,磕磕巴巴地用汉语说,支那兵,支那兵。我摆着手大声说,没有,没有。其中一个用刺刀顶在我的胸口,我指着鼻子和眼睛给他看,说,美国人,美国人。他们对视一下,隔着我朝里张望,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们在门前搭了三个大棚,支了五口大锅,勉强可以供应老人和妇孺一碗粥。绅士李夫雅捐献了小麦和玉米,他站在大锅后面施粥,张李则指挥着挤来挤去的灾民说,排队,不排队不给吃。有一位老妇拉着简妮的手说,菩萨呀菩萨。简妮说,我不是菩萨,我是耶稣的仆人。老妇改口说,耶稣菩萨,耶稣菩萨。”
  秋天到了,风在毫无遮拦的平原上撒欢。天黑得更早,战争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夜晚,艾礼士吹熄蜡烛,靠在被子上,给简妮背诵他喜爱的诗篇:
  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举起宝弓,把各个部位察看。
  犹如一位擅长琴艺和歌唱的行家,轻易地
  给一个新制的琴柱安上琴弦,从两头
  将精心揉搓的的羊肠线拉紧。
  奥德修斯也这般轻松地给宝弓装上弓弦,
  他伸出右手,试了试弯弓,
  弓弦发出美好的声音,有如燕鸣。
  众求婚者脸色骤变,内心一阵剧痛。
  
  1940年8月3日,艾礼士整整五十岁,疲劳透过酸痛的腰肢和肩膀提醒他青春不再。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艾礼士对简妮说,“而我在二十岁时就知道了。”
  晚上,艾礼士梦见自己奔跑在神学院的操场上,笑声爽朗,双腿有力。他听到校长冲他喊道,“你这头桀骜不驯的驯鹿,要跑去哪里呢?”艾礼士猛地站住,驯鹿般呼呼地喷着热气,回味着校长的问话。是啊,我要跑去哪里呢?追赶自己吗?他脑中萦绕着神学院的青灯黄卷,披衣而起,来到院中。满天星斗下,他像一粒暗烛的幽光。我已经五十岁了,不该再无故缅怀已逝的韶华,可为什么总想起二十岁的春天呢?他抬头望见猎户座,屹立亿万年的猎手依然昂首挺胸,脚旁的两只猎犬跃跃欲试,缠绕着腰间佩剑的星云闪烁着半青半白的朦胧光芒。青春不是轮回的四季,而是去而不返的风。我们的姓氏,我们的悲喜,不过昙花一现,终将湮灭无闻。
  永恒面前,我们还能怎样呢?
  日军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艾礼士接到了上海美领馆要求他们撤离至济南汇合的电报。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唯独钟情中国?”艾礼士站在带篷的马车前,双手揉搓着,沉浸在思绪中,“我在中国度过了最美好的三十年,可三十年间中国人所受的一切并不美好,上帝却仍不断地加增砝码,他将怎样释放你们呢?”
  李夫雅没有回答,他的担忧比艾礼士更甚。
  “看来我们做不成阿拉莫人了,再见吧我的朋友。”艾礼士同李夫雅握一下手,抬头望着诊所门头上的十字架,“日本人呆不下去,他们征服不了中国。没有谁可以征服中国,除了上帝。”
  随着车夫的一声驾,马车奔城东南驶去,艾礼士手中轻轻挥动的白手绢渐渐隐入茫茫的夜色。
  通往山东方向的道路已被封锁,艾天赐带领艾礼士、简妮、陶乐斯和另两位传教士于次日返回开封转奔郑州,绕道赶赴上海。
  劳累和严寒击倒了艾礼士,他不停地咳嗽,意识一度模糊。他喊叫着“母亲,母亲”,好像去世五年的母亲就在身边。神志清醒时,他挣扎着在日记本上写道,“我不顾惜这条性命,神要我们怎样就怎样。基督不是为世人倒出了自己的生命吗?我深信主有完全的智慧和完全的爱,主也必有最好的安排。”
  1941年12月下旬,艾礼士一行辗转到达上海。海风咸咸的亲吻让艾礼士清醒了一些,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啊,海洋。啊,母亲。”
  一行人暂时躲进一个名叫艾萨克的犹太人家中,稍稍安顿后,艾天赐向艾礼士告辞。这位年近四十的汉子流着泪紧紧拥抱艾礼士,道,“父亲,保重。”
  一周后,好消息传来,一艘巴西籍的邮轮愿意接纳艾礼士一行。艾萨克开着他那辆奥斯汀牌小轿车,凌晨四点从亚细亚洋行出发。雾气弥漫,早班的有轨电车颠簸前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让人怀疑置身战争。日出之前,艾礼士他们绕过三道日军的哨卡,逃出了上海。
  邮轮驶离码头,粗大的烟囱吐出的浓烟好似人们手中依依惜别的手帕。艾礼士虚弱的身体靠着船舷,像被绳子紧紧勒住。一行五人瞭望着这片远去的土地,默默无语。
  第二天,艾礼士他们遭遇了第一场风暴。邮轮两侧的救生艇被海浪卷走了十之八九,部分客舱进水,旅客们呕吐不止,呕吐物混着行李一起一伏漂在水面上。
  第三天,艾礼士写下了他人生中最后一篇日记。
  “我是如此软弱。论到神学,我仅仅在神学院学习了两年而已。论到医术,我仅仅能够应付常见的疾病。论什么我都不如别人,可上帝偏偏拣选了我,用我这软弱的人来成就他的事业。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为中国做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每年诊治六千多名病人吗?施洗了两千多名信徒吗?办了一所学校吗?培养了二十名牧师吗?谦虚乃是炫耀之术,不过我确实没做什么,中华归主的目标仍然艰巨。
  我爱他们。朴素而算计的,懦弱而勇敢的,愤怒而冷漠的,自私而慷慨的,温驯而刁蛮的,伟大而猥琐的中国人民,我爱他们。”写到这里,艾礼士不禁想起张李。张李虽早在十年前死于中风,可他那先知般的语调仍不时回响在艾礼士的耳边。
  “或许上帝更爱中国人。”艾礼士想起红潮号货轮船长的抱怨。何尝不是呢?
  艾礼士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晚。他躺在潮湿的床铺上,无力得像一床潮湿的被褥,唯有双眼仍满含无限的衷曲。当他永远闭上眼睛时,脸上的表情神秘而自得。陶乐斯松开父亲的手,站起身来,对简妮轻声道,“谁也看不出神与他之间的秘密。”
  翌日,金色的太阳缓缓西沉。艾礼士白布包裹的遗体从船舷滑落,像一条重生的大鱼,一跃而入葡萄酒般的海浪之中。
  二十天后,船到巴西。陶乐斯一行四人几经辗转,于1942年复活节前回到了波特兰。
  陶乐斯将撤离中国的详细经过报告给了浸礼会,在信件的结尾她写道:“父亲曾透露过,如果要离开这寄居的世界,那么最好是一下子。没有疾病的痛苦,没有亲人的劳烦,就一下子。上帝答应了他。”
  不久,陶乐斯收到了浸礼会的回复。浸礼会在信函中对艾礼士评价道,“艾瑞克•雷昂牧师是一位有着无比信心和超强人格魅力的传教士、教育家和管理者。全体委员怀着对上帝的感恩之心向您及雷昂夫人致意。我们坚信,艾瑞克•雷昂牧师的名字会和与他同样出色的同工们一样,永远铭刻在中国传教事业的丰碑之上。”
  秋天,陶乐斯和简妮在日落纪念公墓为艾礼士建了一座空墓,黑色的墓碑上刻着:1890—1942艾瑞克•雷昂在中国的传教士。
  
  1945年秋天,陶乐斯嫁给了一位退役的军官。
  陶乐斯坐在门廊下的摇椅里,目光越过教堂的尖顶,陷入无尽的遐想。
  她恍惚站在开封城铁灰色的城墙上,城墙根儿的飞燕草寂寞地绽放,穿过夕阳的钟声母亲的呼吸般亲切。对于喜欢沉思的人来说,再没有比城墙更好的所在了。麦浪起伏,古城像一艘出了神的懒洋洋的大船。天地交汇处,天蓝和麦黄融成奇异的轻柔颤动的波纹。大地仿佛看不见机杼的织布机,四季轮换着为古城编织华服。身披华服的古城又如一头踞坐的神兽,是这方土地唯一的首领。雀鸟云集,各自归位,众声啁啾,这群古城的精灵仿佛为首领加冕并且宣谕四方。沿城墙北行至安远门,即可眺望高高的黄河。被诗人怀疑来自天上的黄河恰似不服调教的牲口,一次次随意撒泼。当它离去时,留下一道道城墙高的沙梁。沙梁甚至掩埋城墙,仅仅露出几处木然呆立的雉堞,使得整个古城看上去更像沙滩上的城堡。这2000年的古都,何尝不是全无出路的围城?何尝不是这个国家的寓言?不停地掩埋不停地新生,古城之下一座座更古老的城市,何尝不是历史的断码?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正担心无处避雨的陶乐斯,发现雨水在眼前瀑布般倾泻,自己竟然独立雨幕之外,仿佛身处天地之间的暗层。
  开封,魂牵梦萦的母亲之城。1935年夏天,陶乐斯跟随结束探亲返回中国的父亲和继母重返开封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无人启封的漂流瓶。口气严厉双手温暖的母亲永远埋在了这座城市,灰蒙蒙的布景上只显露出母亲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它不消解一丝疼痛反而日以继夜地加增。
  一年不过四季,开封却有五个季节。春的翠绿和夏的深绿相互交织,拼命抵抗着朔方的金风,无奈第五个季节依然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飞扬的黄沙像无数匹狂舞的幛子,每一粒沙子都通晓冒险的路数,赋格般步步逼近,跋扈于通衢和胡同。年复一年,厮杀不知疲倦地重演。万丈红尘说的就是风沙中的开封吧?人们鼻腔干燥,上呼吸道好似塞满脱水的木屑。脱脂的古城,紧闭双目和嘴巴,始终无法蓄积足够的张力,连唇语也不得传递,时间也沙化得黯淡无光,你也就领会中国人为什么被称为黄种人了。
  早晨,人们在低矮、肮脏、潮湿、阴暗的土坯屋里小口喝着滚烫的羊肉汤,人手一个硕大的烧饼,咔嚓咔嚓嚼糖块般嚼着大蒜。街道上除了孩子与狗,没什么行色匆匆。相遇的两人相向而立,一个挑衅似的朝地上吐一口浓痰,另一个马上回应,也响亮地大口吐痰。然后,面色平静地拱手道别,踱着方步各自走开,优雅与粗俗就这么奇妙地伴生。陶乐斯不禁想起面向太平洋的横滨,这个比照上海而建的丘陵环抱的城市,像十七八岁的青年,走着跳着,见风就长。开封则像乳房垂到肚脐的老妪,不止不歇地沉浸在夕阳里缅怀逝去的春宵。全身遍布老年斑,眼球充血而浑浊,满脸疣子,脖子赘肉纵横。真奇怪,我依然爱它,依然一次次梦到它,依然一次次想拥抱它。
  李夫雅,这位开封城里唯一不随地吐痰的绅士,从容像锈在了骨子里。脊背笔挺,下肢修长,上海裁缝订制的西服简直长在了身上。当他欢愉时,他像自己笔下的人物一般恬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碧根果的味道。当他忧愁时,步态沉郁,像一株九月份的百里香。眼神坚强而冷静,让人想起风浪中熟练爬上桅杆沉稳地解开帆索的水手。双耳时刻警觉,足以洞悉谎言的善恶,却吝于评价。陶乐斯甚至有一段时间抑制不住地想要嫁给他,嫁给这个像极了詹姆斯•斯图尔特的画家。李夫雅摸出烟盒来——他平素并不怎么抽烟——随手点燃一颗,深深地抽一口,缓缓吐出,烟草的香气环绕着他俩,俩人谁也不说话。李夫雅凝神望着远处,夹着香烟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堞墙上一点一点,轻轻哼起《报花名》:
  正月梅花傲雪霜,二月兰花开满窗。三月里桃花红胜火,四月的蔷薇爬上墙。五月牡丹真国色,六月荷花映池塘。七月茉莉鬓间戴,八月桂花袭人香。九月菊花霜后开,十月芙蓉正上妆……
  天地间一片空濛,歌声羽毛般翻飞,犹如忧伤的舞者,要将满怀心事浸透每一个音符,好叫它们化身信使,感染每一个同样满怀心事的听者。
  陶乐斯坐在门廊下的摇椅里,目光越过教堂的尖顶,陷入无尽的遐想。每当此时,她会想起儿子爱德华。只要想起爱德华,她就感觉自己站在画布前,举着饱蘸颜料的画笔,面对空落落的画布,无从下手。这位沉溺毒品的青年,使陶乐斯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出生在一个牧师家庭。我们自以为踏上了一条解放之路,自信满满地要去救赎别人。其实,该被解放的不恰是我们自己吗?我们何尝比别人更圣洁呢?
  当迷幻药酸剂风靡大学校园时,爱德华正在读大学一年级,他毫不犹豫地成为了蓄须留发、项戴亮闪闪饰品的酸派。爱德华是诗人艾伦•金斯伯格的追随者,而艾伦•金斯伯格暴君般的影响力比毒品更致命。1967年夏天,爱德华和全国各地的青少年飞蛾扑火般飞向金斯伯格,到旧金山的梣树岭去寻求“爱情之夏”。他们自由地交换情人,乐此不疲地体验着同性恋、双性恋和滥交,轮番尝试大麻、安非他命和称为“来得快”的迈瑟德林。他们面对太平洋的落日,在金斯伯格不着调的羊角号声中嚎叫着题目为《嚎叫》的诗句。爱德华斜依在情人的怀中,双眼乜斜,听觉位移成了视觉,每个细微的声响都幻化成诡异的图像,整个世界成了一具被鬣狗撕碎的瞪羚的尸体。
  爱德华的嬉皮士之旅在儿子小艾礼士诞生后戛然而止,他一声不响地回归家庭和事业,早上出门前结的蓝条纹领带直到晚上筋疲力尽爬上床时才会解下。这位木材公司的工程师关注花旗松和冷杉在不同温度和压力下的变化正如他热衷于烹饪,他做的蔬菜沙拉和煎牛排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他令人瞠目地转身,使一切曾对他失望的人甚至不敢提起他的过去。
  小艾礼士出生于1972年,柏林墙倒塌时他在距波特兰90英里的俄勒冈州立大学的艺术学院读一年级。毕业后,小艾礼士供职于波特兰一家制作电影特效的电脑公司。十几年下来,从二维的到3D的,从蠕虫类到穿越虫洞的高智商厌氧生物,小艾礼士见惯了虚拟的外星生命。小艾礼士对《圣经》的质疑是从电影和肥皂剧里学来的,他嬉笑着反问劝他去教堂的祖母,“该隐的妻子是谁?”或者“诺亚方舟里的狮子以什么为食?”得意洋洋走开之前,他若有所思地撂下一个问题,“请问,地狱里的不灭之火由化石燃料改成核能了吗?”
  就这样。小艾礼士认为信仰就是信仰,你若信就信好了,何苦去烦别人呢?别人有不信的自由,不是吗?
  “人类已经进入火星时代,你们竟然还相信什么上帝?”小艾礼士对祖母的絮絮叨叨回击道,“那个水上行走的耶稣不是神而是魔术师,除非他在我面前施行神迹,否则我才不信呢。”
  祖母去世前,小艾礼士结婚了。妻子玛利亚和他恰恰相反,是每个礼拜日都要去教堂的虔诚的基督徒。小艾礼士和妻子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读大学,女儿读九年级。除了缺少一条狗,这个四口之家符合中产阶级家庭的所有标准。
  一个雪花飘落的平安夜,妻子和女儿去了教堂,壁炉里燃烧的果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偶尔噼啪一响。小艾礼士窝在壁炉旁的沙发里,随手翻着一本杂志。一篇牧师写的文章吸引了他,这则一千来字的小故事说,作者没有成为牧师以前根本不信上帝,而且认定上帝变成耶稣的模样来拯救世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个平安夜,家人都去教堂了,作者窝在壁炉前的沙发里读书。忽然,他听见窗户玻璃噼啪作响,好像被什么东西胡乱敲打。他走到窗边。椋鸟。一只椋鸟。灰色的背,颈上黑黑的一圈像领结。小小的椋鸟在风雪中扑扇着翅膀,尖喙拼命敲打着窗户,圆圆的眼睛明亮而惊慌。他本想打开窗户放这只可怜的小鸟进来,可窗户是钉死的。于是,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风雪中对小鸟喊道,嘿,你!到这里来,从门进来。可是小鸟根本不理会他,仍然拼命扑打着玻璃。作者喊道,你听不懂吗你这个傻子?非要我变成一只鸟领你进来吗?话出口的一刹那,小鸟不见了。作者豁然开朗,明白了耶稣道成肉身来到人间的缘故。
  小艾礼士心说,瞧,这些牧师总是胡编滥造各种故事哄我们去教堂。他随手将杂志扔向一旁,想起身找点什么喝的。就在这时,他听见窗户玻璃噼啪作响,好像被什么东西胡乱敲打。他走到窗边。椋鸟。一只椋鸟。灰色的背,颈上黑黑的一圈像领结。小小的椋鸟在风雪中扑扇着翅膀,尖喙拼命敲打着窗户,圆圆的眼睛明亮而惊慌。
  “见鬼。”小艾礼士想起窗户是钉死的,他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一步跨进风雪中,右手拉着门把手,左手指着那只椋鸟叫道,“嘿,你!你是一个神迹吗?”话出口的一刹那,椋鸟消失了。
  “这不可能!”小艾礼士大喊道。此时,教堂的钟声响起。穿过雪花扑面而来的钟声格外纯净,这钟声穿透他的身体,紧紧裹住了他的心。
  “这不可能。”小艾礼士抬头仰望着漫天雪花,无力地说道。
  妻子和女儿从教堂回来时,小艾礼士仍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只有犹太人才会在平安夜呆在家里。”女儿上楼时丢下一句话。
  “这笑话一点儿也不可笑。”玛利亚冲女儿的背影道。她在小艾礼士旁边坐下,摸一下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想,”小艾礼士撇一下嘴,眼睛盯着炉火,将支着下巴的右手随意那么一甩,“上帝呼召了我。”
  “哈!”玛利亚起身时拍了一下小艾礼士的肩膀,“但愿如此。”
  小艾礼士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到书房,在书架的角落里找到了祖母留给他的那本《圣经》。他随手翻开,一张发黄的便签无声地滑落。他弯腰拾起,便签上写着五个方块字,“開封李夫雅”。他只认识这五个汉字,祖母絮叨了无数遍的五个汉字。他把便签夹回去,看见书页上红笔划线的一句话,“我可以差遣谁呢?谁愿为我们去呢?”他放下《圣经》,双手搓脸发了一阵呆,忽然想起书架顶上的那个鞋盒。他站起身向书架上望去,鞋盒还在。他踮起脚将鞋盒取下,坐在地板上,轻轻吹一下盒盖上细细的灰尘,打开盒子。一叠一叠黄丝带捆扎的信函,全是曾祖父的家信。他随手抽出一封,展开信纸,信的头一句话随即洞穿了他四十五年的人生。
  “没有上帝,我们就是别人的玩物。”他停下来,使劲品了品这句话,接着读下去,“大试探与大恩典时时与我们同在,万不可做一个让神警惕和厌倦的人。那漫长的黑暗,看不见任何果效的日子并不是神的拒绝,而是神完美的计划,上帝自会将一切阻力变成动力。信心岂非和呼吸一样自然?魔鬼无非就是怀疑,它唆使我们怀疑能否突破自我,唆使我们怀疑能否到达真实的自由。
  神寻找渺小的软弱的为自己所用,叫一切荣耀归于自己。
  我就是这渺小的软弱的。
  当我们准备妥当,神一定会把更多的信心加给我们,叫我们信心所见的比肉眼所见的更真切,并引领我们前行。”
  小艾礼士发了一阵呆,将信函收好,起身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用地图搜索软件毫不费力找到了祖母常常念叨的开封。只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中,哪一个是祖母口中的沐恩堂呢?
  小艾礼士在网上贴出“開封李夫雅”的纸条,并且将曾祖父的传教生涯做了一个2000多字的简单描述。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晚饭后他打开电脑,惊讶地发现他那篇短文的阅读量竟然达到了三万多人次,还有超过一百人留言。
  一个名叫时间侍者的留言道,“承平日久,多少人变成了福尔马林浸泡的尸体?他们根本分不清马丁•路德和马丁•路德•金,他们只会在酒吧和咖啡馆里等待艳遇,他们只关心一己之私,从不在意还有多少人需要救赎,还有多少人渴望自由。即便廉价的安慰他们都没勇气说出口,遑论期望他们重燃信仰的狂热?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传教士们的责任感成了稀缺资源,今天还在谈论信仰的只有好莱坞和恐怖分子,人们必得经历灾难才会认识到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请向你的祖母问好,如果她已经去了天堂,我想,她配得上。”
  一个名叫雅歌的留言道,“9•11之后美国人竟然急着结婚去了,真愚蠢。为什么不去参军呢?为什么不去传道呢?要么夺走那些留着肮脏的大胡子、满嘴膻气、一身汗臭的恐怖分子的小命,要么就用自己的生命去重生那些异教徒的灵魂,结哪门子婚啊?”
  一个名为朝觐者的留言道,“今天的世界,像一根扯紧的橡皮筋。一端是丧失信仰,一端是极端信仰。它越扯越紧,早晚有一天,啪——,两端都会受伤,那中间呢?”
  一个名叫深时的留言道,“共产党把教会管理得不错,他们不是把基督关在门外,而是关在门里,信仰不是靠大众媒介而是靠人与人之间的影响来传播。为什么不去一趟中国呢?碰巧你有一枚针的运气,可以找到李夫雅或者他的后人。你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因为你连一本《圣经》也带不进去。哦,对了,開已简化为开。”
  小艾礼士再次打开地图搜索软件,他先尝试找到鼓楼街,然后一点一点拖拽鼠标,一处尖顶建筑出现了。他不认识建筑物门头上的沐恩堂三个汉字,但他认识房顶上矗立的红色十字架。应该就是这里。教堂东侧空地上门窗早已破败不堪的两大一小三间砖房摇摇欲坠,或许是华美学堂的教室?只是寻不见黑色墓碑。
  临睡前,小艾礼士在床角跪下,脸埋在双手中,一语不发,玛利亚从床上欠起身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约摸两三分钟,小艾礼士神情严肃地站起来,玛利亚微笑着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跟他立约。”
  “他应允了吗?”
  “你猜。”
  
  “我决定了。”早餐时,小艾礼士表情郑重地宣布,“我要去中国。”
  “还有两个月我才放暑假。”女儿道。
  “你需要先跟我商量一下,亲爱的。”玛利亚打断女儿冲小艾礼士道,“你需要制定一个计划,比如目的和行程,时间和期限,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中国还有没有皇帝,”小艾礼士撇一下嘴,“我只知道,我该动身了。”
  “目的?你需要一个目的。”
  “寻找李夫雅?”小艾礼士耸一下肩,“或许吧。”
  “寻找李夫雅?”玛利亚道,“和你祖母同时代的那个人吗?几乎可以确定这位百岁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寄望于找到他的后人吗?”
  “你知道吗?世上有两种勇士,一种是坚持手工做完一张小板凳的,哪怕是最丑的小板凳。另一种是坚守自己的信仰,哪怕这信仰已无人相信。”女儿一本正经地说道,“老爸,祝贺你,你将成为双料的勇士。”
  “这听起来更像一个讽刺。”玛利亚冲女儿道。
  艾礼士没有说话,他双手揉搓着皱巴巴的脸庞,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我决定了,我要到中国去,寻找李夫雅。
  
  小艾礼士将行程定在5月10日。这天早上,他将从波特兰国际机场直飞上海,然后转机飞赴河南新郑,再乘车前往开封。
  在太平洋之上的万米高空,小艾礼士眺望着舷窗外交响乐般的滚滚云层,必将想起《以赛亚书》中的那句话,“我可以差遣谁呢?谁愿为我们去呢?”
  他必将潸然泪下。
  他也必将喃喃自语道,“主啊,我愿意。”
  
  (全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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