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驴背梁的苦荞
作品名称:空村活寡 作者:麦熟一晌 发布时间:2019-01-29 19:53:03 字数:4477
一晃就到了端午跟前,早上的露水,在马莲草细长的叶子上滚成了一个个透亮的珠子。土崖畔上卷过来带着湿气的薄雾,就像刘建他妈刘八月的心事,谁都轻易猜不透……
“光吃食,不叫鸣,也没蛋,挨刀货。”
是刘建他妈刘八月在骂鸡。
刘八月左手拿一片甜菜叶子,把那片肥实翠绿的甜菜叶子裹在右手食指上后,就使劲地在指头上拧了几个圈儿。
“明天再不见蛋,就该拿你顶锅盖了。”
刘八月扔掉了手里已经揉搓得出了绿水的甜菜叶子,又把右手食指伸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
刘八月经常有拿手指插进母鸡屁眼里探寻鸡蛋的习惯,试探完了就拿甜菜叶子擦手,每次擦完手后,总是习惯性地把那根当过探索工具的手指放鼻子下面照例嗅一下。
“咕咕咕,咕咕……”
那只探索过鸡蛋的右手,随即又从一口大粗陶缸里抓过一把瘪麦粒。然后,胳膊扬了个半圆,那把瘪麦粒就被撒了出去。撒出去的瘪麦粒,落向眼前地面的时候,像极了夏天夜晚里老屋上空密麻的“扫把星”。
好十几只鸡,争先恐后地冲向了瘪麦粒落下的地方。十来个坚硬的鸡嘴,就像缝纫机的针头,片刻间在地面上连贯性地叨叨着。
“簸箕湾”就六户人家,两户享受国家给的异地搬迁项目,搬到山湾后面山下的乡道旁边安置房里了。两户人家随打工的子女去新疆常住了,再一户人家是个五保户光棍汉张爷,拿着政府给的低保,又给镇子后面的一家养羊户打零工喂羊。
坚守在这山坳里的只有刘建的爸妈二人,本来的计划是刘八月和刘七斤都在县城生活的。
刘建在县城教书,媳妇林芸在县医院当护士,女儿刘娟和女婿李奉庭在县城开药铺。刘八月倒是爽快,一口答应去县城帮忙给刘建带孩子。上门女婿刘七斤反而推三阻四,这个三十年前招赘到“簸箕湾”的川道男人,随着丈人家改了姓氏,由于出生下来时被称了七斤的重量,所以这个数量词也就成了陪伴他一生的符号了。
家里本来就三五只鸡,三天两头也有蛋捡,时不时也烧两碗鸡蛋汤当早饭吃。
两月前的一天,五保户张爷用两只蛇皮袋子提来了十三只母鸡,说是镇子上出去在外工作的一个熟人给的,叫他饲养了平时有个鸡蛋吃。
五保户张爷年纪并不大,只是比上门女婿刘七斤大个五六岁,还不到七十。
送来鸡的当天,五保户张爷先把一只跛了腿的母鸡放了血,烫了毛剖了肚肠,就叫刘建他妈刘八月给炖了。
等鸡肉的香味飘满了院子,天色也接近了晌午。五保户张爷豁着牙的嘴,啃鸡肉啃得两嘴角流油。刘八月要给张爷付鸡钱,张爷说不用了,自己喂养了太麻烦,东家也是管饭的,不如送刘八月养去,要是刘八月去镇上赶集,顺便给他捎带几个煮鸡蛋就成。
刘建他妈刘八月由于以前经常替张爷缝补衣裤和被褥,也就心安理得把鸡留了下来。
这个小村子住户比较分散,张爷平时也没少操心照看刘家的庄廓院。山里人就这样,随时有事走亲访友不在家时,邻居就帮忙照看庄廓院和喂养牛羊鸡猪的。
离簸箕湾不远处,从地形上簸箕口向外横着的一条山梁,就叫“驴背梁”。
“驴背梁”下面就是大庄子“上山庄”,和“簸箕湾”属于一个村。大庄子虽然平缓,但平川地不多,多数的耕地还是在靠“驴背梁”的这侧。“驴背梁”后面的一侧,已经属于另外一个村了,和“骟驴”白贵离婚的老婆马彩虹,就改嫁在“驴背梁”背面的村子里。
十几年前,白贵一次给“驴背梁”上的坡地里挑大粪,碰见一大一小两个小娃在自己家的地里揪绿豆子吃。
“骟驴”白贵平时就比较喜欢小娃儿,也就没有呵斥这姐弟两个。白贵用土压好了大粪后,从旁边别人家的地里揪了一把燕麦杆,给较小的男娃编了个蚂蚱笼子。
没等到白贵抓一只蚂蚱关进新编的笼子里,两个小娃的妈在梁背后干完了活,翻过了“驴背梁”来寻姐弟俩回家吃晌午饭。
这一走到跟前,姐弟俩的妈尴尬了起来,扭捏了半天,让自家的两个娃把白贵叫“舅舅”。
姐弟俩兴奋得把白贵喊了几声“舅舅”,臊得白贵差点把头钻到旁边的燕麦草堆里。
等姐弟俩的妈领着姐弟俩,转过了眼前的两块地头看不见身影的时候,白贵就听见离了婚的前妻在使劲地打娃,两个娃的哭叫声和马彩虹的斥责声搅在了一起。白贵懊恼得不知道把两只空粪桶是怎么挑回家的?
从那次以后,白贵就很少光顾“驴背梁”上的那块地。有时候实在逼不住了,要去那块地里前,先绕远路从“簸箕湾”的这面向梁背后瞅瞅,要是梁背后干活的外村人里面没有前妻马彩虹的影子,这才去自家的地里干一阵活。
那姐弟俩的身影,时刻刺激着“骟驴”白贵的自尊,也深深触动着自己的神经,甚至割得心在偷偷地流血。
自从有了妹妹白芸留在娘家里的二胎女白婷婷后,白贵的心思才慢慢活泛了起来,也不像其他男人们那样外出打工,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了拉扯外甥女白婷婷身上……
红秆秆的绿叶叶吆!
白雪碎成的点点,
日头嘛就出来着,
一片蓝盈盈的天。
哥哥嘛就出门去了着,
又是嘛个三百六十天,
妹妹我捋一把苦荞花,
杨柳腰儿弯成了扁担!
……
“驴背梁”上响起了一阵花儿声。在家里喂鸡的刘建他妈刘八月听得出来,这是死了男人的马秀兰唱的。
马秀兰的娘家在另外一个乡,由于老辈人是河州移民,所以那地方的人们喜欢唱花儿。
马秀兰的男人死在了煤矿上有好几年了,这个女人却没有改嫁,而是继续留在婆家伺候瘫子婆婆,守着一对儿女过日子。
端午的露水,就像咯吱窝里的汗珠子,一抬胳膊被风一吹就马上消失了。庄稼汉人手里的钱也是一样,没来得及捂热,马上就从手指头缝里淌了出去。就像马秀兰男人的赔偿金一样,还没有翻修一面破旧的房屋,婆婆一场脑溢血住院手术下来,几乎就花了个精光。
马秀兰从驴背梁上的梯田地里直起了腰,把左手背伸进刚抬起胳膊的右胳肢窝下面,来回擦了擦窝一早上的汗水珠子。
盐分十足的汗水珠子蛰得胳肢窝里一阵炽疼,但那一撮柔劲十足,油黑闪亮的腋毛,刷在手背上的感觉却是很舒坦。
拔了一早上的杂草,又唱了一早上山歌的马秀兰,这时候才感觉嗓子眼干得就像一口枯井,腰也就像被磨盘压着了一样。
马秀兰把头上戴着的草帽沿儿往起扶了扶,然后把两只手握成拳头背在后腰捶打着。
远处各沟壑里的薄雾,也被升起来的太阳光分割得四分五裂,隐约可见山沟里高矮不一的瓦屋顶上有做早饭的炊烟袅袅升起。
捶了会后腰的胳膊又从头上取下了草帽,两只手背在脑后绾着快要散落的头发。山梁上总是有风吹过,绾头发时暴露在外面的两处柔软而黑亮的腋毛,在风里缓缓地舒展着,又瑟瑟发抖着。
马秀兰的早饭,总是在天亮前就已经做好了的。在烙好了饼子后熬土豆白菜汤的同时,那十来只“咕咕”求食的下蛋鸡和那头“吱咛”乱叫的黑毛土猪娃也被喂了食。
熬好土豆白菜汤的马秀兰,来不及熄灭灶膛里的柴禾火,又小跑去那间漆黑的老屋炕头,把瘫子婆婆从屎尿浸透的毡片上,挪到炕的另一半铺好了褥子的干燥处。
收拾完瘫子婆婆糊满屎尿的烂粘片后,马秀兰又拿一条浸泡得滚烫的毛巾,接着给瘫子婆婆擦洗屁股,然后就像操心婴儿一样地给扑上爽身粉。同样换了条照样浸泡得滚烫的毛巾给瘫子婆婆擦脸抹手,完了把早饭端在炕头的一张和老屋一样乌黑的枣木炕桌上后,马秀兰就像逃命一样地提着瓦罐和篮子去了驴背梁上的荞麦地……
马秀兰盼着地里的活早些干完,又希望地里的活永远干不完。
马秀兰盼着所有的庄稼,马上能换成一张张绿的红的钞纸,然后把它们打在上初中的儿子和读卫校的女儿的卡上。又希望地里的庄稼永远收不完,永远让她在这驴背梁上畅开胸膛了给自己唱山歌,把肚子里积压了多少年的难肠一股脑儿地泼出来。
“唉!”
马秀兰叹了口气,弯下腰把刚才趟过的荞麦行里拔下的杂草拢成一堆,然后抱着杂草走向地沿。
地沿上搁着的是一只双耳大肚的黑色瓦罐,旁边放着一个竹篾编成的小提篮。马秀兰把怀里抱着的杂草向地沿外的草坡上一抛,“啪啪”拍打了一下左右手,接着就在地沿上坐了下来。
从那个竹篾编的小提篮里取出一块早上烙好的白面饼子馍,“噗噗”地吹了下爬在饼子馍上面的几只黑红肚子的蚂蚁,然后把饼子馍喂到嘴里嚼了起来。
嚼了几口馍的马秀兰,又捧起那个双耳大肚的黑色瓦罐,“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炝好的浆水。放下瓦罐的时候,马秀兰才发现自己白嫩圆实的胳膊上,被杂草的汁液液涂抹出几道绿色的痕迹来,还有几处被草梗划出了淡红的道道。
马秀兰有些心疼自己的胳膊,这两条光洁白嫩的胳膊上却没有任何装饰物。十八年前结婚时买的一只石英手表早已罢了工,躺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足有七八年了。县城商场里黄金首饰柜台上被自己看过了不下五遍的那只纯金手镯,到现在也没有套在自己的手腕上。那才三十克的雕花手镯,刚好一万元左右,也刚好是在省城上学的女儿和县城上学的儿子两学期的伙食费。
这时的太阳,已经晒得眼前各沟壑里的水汽晨雾散了个精光。整个“驴背梁”从头到尾都暴露在白花花的太阳光下面。顺着山梁蜿蜒着的一条黄土小路,就像冬天里瘦驴躬曲的脊梁骨。
几只带着灰色斑点的鹧鸪,从“驴背梁”另一侧的沟里飞了出来,扑旋着落在眼前不远处的荞麦地里。嫩黄的荞麦苗还没有拔起几根节来,稀疏得遮不住鹧鸪在谷子苗行间里穿梭的身子。
这山梁两侧的梯田里,几乎都是绿油油的药材,只有很少的地头被种了荞麦。那种茎秆微红,将来能开出紫色小花的是甜荞。茎秆绿色而能开出白色小花的是苦荞。
这几年随着外出务工人员的大量外出,像“驴背梁”上这样坡陡又干旱的土地,有些就被荒废了起来。
马秀兰十几年前在省城做过饭店服务员,也干过服装厂的缝纫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开始了边伺候病人,边学习各种护理知识准备考个月嫂证的时候,男人在煤矿上出了事,刚料理完男人的后事不到半年,不到六十的婆婆常年生起了病。婆婆的这一病,彻底打碎了马秀兰想在省城奋斗一番的梦。
“哎!嫂子缓晌午哩么?”
一声粗闷的男人声从马秀兰身后的岔路上传了过来。马秀兰最怕有人从她的背后出现。
“哦!不缓么,晌午还早,太阳冒花才不大一会,缓啥晌午么?”
马秀兰回了来人一声,来的是同村光棍白贵。
见是白贵,马秀兰刚才被惊着了的心又安稳了下来。就在这“驴背梁”上的庄稼地里,马秀兰不止一次地被男人们从后面抱住过。一次是放羊的跛子高三,一次是同样去相邻的庄稼地里干活的张贵生,一次是社长王成。除了放羊的跛子高三和张贵生被马秀兰一扭腰身甩开外,社长王成的一只手,几乎从马秀兰的裤腰里快探进了贴肉的腿根。
那一次是马秀兰被人突然从身后被抱了个结实,同时和身后的人翻到在地里,当马秀兰看清抱住她的是社长王成的时候,就在那一楞神惊讶的空档里,王成的一只手已经贴着马秀兰的肚皮插进了裤腰。要不是马秀兰羞愤中摸到地上刚割完草的镰刀,那王成的手不知道会捥出些什么花样来?
马秀兰想起来继续拔一会草,又想去前面不远处“簸箕湾”的刘八月家热热瓦罐里的浆水菜。
白贵的到来,又让马秀兰打消了去刘八月家的念头。白贵在地头坐了下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根烟点上吸了起来。
马秀兰拿过一个花卷馍给白贵让着,“他叔,你吃个馍,烟不饱肚子么。”
“骟驴”白贵摆了摆手说到:“他婶子,你吃,我在家喝了一罐茶,咬了几口馍,婷婷她奶做的凉粉我吃了一碗,不饿哩!”
说完话的白贵,慢悠悠地吸着烟,半眯着眼睛端详着旁边地头上吃浆水菜的马秀兰。除了手指比较粗壮些以外,不比任何同龄的城里女人差。天生白皙的皮肤和杏核一样的眼睛,满头至今不见一根白头发的长发,加上那口整齐得像牙医玻璃柜里陈列的样品一样的白牙,白贵觉得马秀兰是这个村里最有魅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