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吸脂（第六十章）

　　第十六天的这一夜，尚玉睡的极不安。
　　梦里，恍恍惚惚回到了童年，周围的情景与小时候一模一样，母亲也变回了当初年轻的模样。父亲在外村教书，不到周末是不得回家的，家里一应活儿常是母亲领着她和姐姐尚晴干。这一天，她们从地里回来，发现又一只半大的公鸡从鸡网缝里跑出来，钻进堂屋把放在墙角的老鼠药偷吃了几粒。那些老鼠药都是玉米粒加了毒药和香精做成的，放在角落里香气四溢，纵是如此，精明的老鼠们还时常辨得出“陷阱”来绕道而走，但是缺脑子的小鸡们一旦得见却一定会误食。
　　尚玉回家后喂鸡的时候，发现鸡网里少了那只狸色尾巴的小公鸡，再检查发现鸡网在覆盖食槽的地方有个小洞，便到处找那只小公鸡。当她发现这只小公鸡时，它正晕乎乎地挺在锅屋墙南的小草垛边，冠子青紫，她指给母亲一看，母亲便断定是中毒了，说是“还未死定，或许还救得过来！”她们母女三个便放下手里的事情，像往常一样协力抢救起小公鸡来。
　　母亲手拿割高粱穗头用的那只小卫刀，尚晴取来清水，尚玉取来针线，然后尚晴按着小公鸡，并且十指与母亲的左手配合着扒拉开鸡嗉子前的毛，母亲右手拿着小卫刀在清水里沾沾，然后迅速地割破了小公鸡胸前的表皮，又在它的嗉子上切了一小道口子，双手拇指与食指、中指配合着将小公鸡嗉子里的所有东西捏了出来，又拿清水给洗洗伤口，就准备缝合了。
　　尚玉胆子小，看见小公鸡身上血乎乎的，难受得半闭着眼睛，一时间眼力便赶不上了。母亲呵道：“干嘛呢？小玉。这会子还没穿好线！”尚玉一惊，赶快集中精神穿了针线递给母亲。母亲利索地缝合完毕，尚玉早从堂屋里八仙桌顶上的塑料瓶里取了那种叫土霉素的药片来。母亲捏着小鸡的嘴巴，奄奄一息的小公鸡这会子却突然来了精神，吱吱叫着拒绝撬嘴灌药的折磨。尚晴帮忙按住了小公鸡的身子，母亲又加了把力气才将小公鸡的嘴巴打开到最大程度，尚玉将药片一掰两半放进小公鸡的嘴巴里，又朝里面灌了两口清水，听得小鸡脖子晃晃，咕噜噜……听得药片是下去了，尚玉才将小公鸡又抱到太阳底下，铺上片干净的旧布让它睡个温暖的觉。
　　这样的“抢救手术”，母女三个配合多次了，只要别太迟，有七八成的机会能救回来。尚玉在每次给小鸡喂药片的时候，总想起“牛不喝水强按头”这话来，她这次抢救结束后笑着对母亲说“现在我们是鸡不吃药强撬嘴呢？”母亲听了笑骂道：“死丫头哪来那么多事儿！”
　　梦里说这话的时候，她也就十岁的光景。
　　可是等一切忙完了后，正吃着午饭，却有手机响了。梦中，好像也没对这“突然的长大”感到有何不妥。反正尚玉直接接通了，对方说是市美容医院的大夫，问她怎么迟迟不来复查？当时搞活动给了你低价，你是要给我们拍照做广告的呢！
　　尚玉努力回忆一下，隐约记起三年前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是李妍拉着她去的这家美容医院，自己是曾做过吸脂手术，还记起手术后那种难受的感觉。可回头来却并没什么明显效果，自己还是那种富富态态的样子。于是她在电话里告诉对方“我感觉效果不理想，所以不想去拍照宣传。”对方却说：“那你也得来一次，我们亲眼看看后才能评价效果如何的。”尚玉说：“可我现在很忙，以后再说吧。”然后说声“对不起!”就气愤地挂了电话。
　　母亲边吃着饭奇怪地问是谁的电话？尚玉将事由一说，母亲吃惊道：“怪不得这几年我看你渐渐消瘦了，原来你是做过那种怪手术的？这样的事怎么就自己乱当家了呢？也不和别人商议一下。”言语间颇有怨怪的意思。
　　尚玉不服气地说我怎么就瘦了？我可没觉得！然后站起来到穿衣镜前想证明给母亲看，却忽然发现自己真的瘦了很多很多，心里有点不信，再近前看看，却只见得镜中白光一闪，出现的是一张形容枯槁的脸，一头白发，好似魔头一般让人惊惧。尚玉惊得撒腿就跑，边跑边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忽忽而来的风，听着好像那个魔头追了来。
　　她边向着县城里自己的家的方向飞跑着边流着泪呼喊：苏永啊，你在哪儿？文文啊，你在哪儿？我是这么急切地想要和你们在一起啊！可是，她的声音立即消失在风里。
　　跑着跑着，一辆轿车在身旁停下了来。
　　向车内一看，却是赵宁。赵宁见她跑得这样匆忙，问她做什么呢？她也不回答，拉开车门就上来。车子又飞速地跑起来，展眼间便到了清河镇。长清河的水依旧那样缓缓地流着，桥依旧那样的狭窄，路依旧那样的一段平坦一段颠簸，街道也依旧像朵小米花一样小家子气地繁华着。
　　这时赵宁回头问她：“你回计生办吗？”
　　她纳闷地看看赵宁，一种幽幽的孤独升上心头：原来你也不懂我此刻的心情啊！我怎么还会想去那儿呢？
　　但是她又不想表达什么，毕竟，赵宁只是赵宁而已。她只道了声“谢谢！”就下了车。赵宁的车又飞速而去，她的泪水就无声地流了一脸。
　　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清河镇没有我想呆、没有我能呆的地方了，我要回家！她坚定地想着，看着身边熟悉的风景，心里涌上深深的酸楚与疼痛。
　　她站在街边等啊等啊，公交车过一辆，人满了，停也不停就开走了；再过一辆，还是满满的，依旧开走了；又来一辆，也是满的，这次却停下了。她匆忙挤上来，忍受着满车厢里难闻的气味挤在“人林”中间，摇摇晃晃到了县城，她又急匆匆地向家里跑。
　　推开门，家里空空的，谁都不在。
　　她看看客厅的钟表，下午五点五十了，他们怎么都还没来呢？她拿出手机拨电话，按苏永的手机号，一遍一遍，不是按错了就是按漏了数字，要不就按多了数字，反正总是拨不正确，她急慌得手在颤抖，越抖就越按不对，眼泪又刷刷地在脸上流成了河，好像世界已到了末日，而她孤独地站在角落里，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就在这种凄凉之间，尚玉醒来了。眼皮怎么也睁不动，好像意识到了那份凄凉只是梦境，却又不敢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她心想不行啊，我要赶紧醒来，好尽快拔出这份凄凉，便拼尽力气睁开眼皮。
　　睁开来，周遭却是一片漆黑的宁静，听听身边的人儿睡得沉静香甜，想起刚才还挣扎着想要回家来的急切，此时真的就在家里了，一股安宁和幸福涌上心头来，他紧紧抱了一下儿子，然后慢慢地放开手，起床，将头探出窗帘外，却一下子惊呆了。
　　窗外夜的黑正在纯净的白雪里慢慢地溶解着，慢慢地消散着它的黑暗。
　　今年的雪来了！
　　尚玉想从梦境中走出来，却又忍不住回忆。
　　那三段梦之间好像有过短时半梦半醒的间隙，它们之间亦好像是有所关联的，细思去又有些荒诞不经，还毫无关扯。
　　她想起童年时的一些往事，又想起三年前临去清河镇报到前晚的那个关于吸脂的梦，再慢慢想起三年来的工作、生活、心理、情感，点滴纷纭，就像一场黑白电影，只为她一个观众放映了一场。
　　等待自己的，还有什么呢？
　　一切未知，但一切也还是有个底限的。
　　……
　　
　　两年后的秋天。
　　九月的夜色，微凉如洗。小餐馆里，李妍为小女骄儿的生日设了个简单的晚宴，邀了尚玉三口同庆。两个孩子沉浸于新礼物的新鲜里把玩着聊个不停，大人们自然边喝边聊着大人的话题。
　　尚玉举杯祝道：“来，来，来，祝贺我们的齐科长喜得升迁！李夫人，祝贺我们的女儿又长一岁，越添天姿！”
　　李妍迅速拿手拍一把尚玉举杯的胳膊，嗔道：“嗨，说什么呢！快四十的人了，熬个没级的科长也不是什么惊喜了。倒是咱们女儿年年岁岁有今朝，真的值得祝贺！再说科长俩字，我跟你恼啊！你们家苏永做科长都做了两年了，我也不见你兴头过呢！”
　　苏永和齐彬彬才举着杯要回应的，听得这样对话就知道一时间是喝不着她俩提的酒了，俩人会意一笑将杯一碰喝干了酒，齐彬彬又问道：“咦？尚玉啊，今年你也该能提着了吧？”
　　尚玉笑道：“嗨，别提这壶啊，我这可是带罪身呢！当年给党抹了黑，给集体拖了后腿，影响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前途，给政府挣来了重点管理的牌子，还敢想提拔呢！没治我罪就已感谢党和人民的宽佑了！”
　　李妍驳道：“这话谁信呢？那怎么纪明天照样提拔了？怎么柳晓枫照样顶了办公室主任的缺儿？”
　　尚玉答道：“没有，没有！纪主任可是在松北镇提拔的副镇长呢！柳晓枫嘛，那只是政府内部调整，还没有任命文件的。”
　　李妍一嗤鼻：“哼，就你信！给你个远教办主任，你就拿着满足了？连个兵也没有。你看看和你同期的公务员，提了一大帮了啊！我这样的没个身份甘愿做个家庭主妇也就算了，你能行？莫不如你也走走路子，挪个乡镇？”
　　尚玉摆摆手笑道：“呵呵，我可没那本事！”
　　苏永接道：“她是扶不到墙的阿斗！好好在家看好孩子，混个退休也就行了。我就缺贤妻良母！”
　　尚玉笑指着苏永嗔道：“哼，你以为你是帝王将相？还得专人侍候？”
　　苏永掰道：“你也不是帝王将相，我那不也侍候你两三年？”
　　这句话噎得尚玉一时不语了。是啊，想起那三年的日子，可不是苏永像家庭夫男一样顾全了小家？想到这儿，她举杯大笑道：“罢，罢，罢，一切随它！来，来，来，敬你一杯，慰劳我的家庭夫男。”待与苏永饮了半杯后又将杯子转向李妍真诚地说道，“咱不牺牲谁牺牲？咱不流血谁流血？咱不坐牢谁坐牢？来，咱们喝一杯，共誓将这牢底坐穿！”李妍哈哈地笑着，迎头将杯子碰上，两个人一饮而尽。两个孩子见大人这阵子频频举杯，也放下玩具来凑起热闹，一时间，小房间内人声鼎沸，直要掀顶。
　　晚宴尽了，辞别各回。
　　走在回家的路上，尚玉趁着酒兴，聊发少年狂，一把将胳膊挎进苏永的臂弯，一手牵着文文，慢慢前行。
　　霓虹灯里，人影绰绰，中秋月明，却难照到脚下的大地，月光在一来到人间便被阻断了行程。忙乱的街头，晚风拂过，吹面不觉寒，偶有落叶轻舞眼前，旋即飘落，又似轻快的旱船一样悠然而去。
　　醉里看叶，却如花一般娇艳。
　　叶的命运，还是不要去想。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