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吸脂（第五十三章）

　　在两次上报的这一百一十一个超生案例中，尚玉滤出了三例并不在进站尾子范围却依旧生了孩子的。其中一例佟家园的佟照波超生二胎案例，也就是杨尚龙被处分的事由。当时还没有实行微机销号制度，杨尚龙写得一把好字，仿了查体员的笔迹，再拿大笔在销号本上一划就将这个名字暗自去掉了。可这位主儿过后面对审讯时对于托谁递的话、花了多少钱等等却是直言不讳，此次自然不必再做处置了。
　　大仲村的那个叫马敬敬的女人很诚实，她交待说在有了超生打算后就办理了流出到D市的手续，等怀孕后又找了朋友拿着假身份证到那边计生办查得体，她流出的那个乡镇尚未对流入人员录虹膜，只依靠身份证验证。就这样，虽然每季度都通过网络将查体证明传到清河镇计生办，她也照样生了孩子。
　　第三位是小埠子村的吴长艳，生过孩子一满月来进站，发现虹膜怎么也验证不上。初问时一口咬定是就自己录的虹膜，再三严肃追问起来又改说是其姐姐来代替录的了。并一再小心翼翼地请求，别惩处亲戚们，有什么事她一个人担着。
　　尚玉听了，不禁冷笑道：“很仗义啊！”
　　女人低头不语，一对睫毛快速的闪动着，揭示着心内的不安。
　　尚玉说：“你先回去吧，这事回头再处理。赶快将所有罚款交齐。什么时候让你再来录虹膜你就抓紧过来。”
　　女人连忙答应着，如遇大赦般匆匆而去。
　　这事儿过了两天，尚玉就接到了一封举报信。说吴长艳这事儿全是村支书刘冬雨一手策划的，还顺带列举了刘冬雨在计生工作方面其他的包庇行为。要求镇里严查此事，说是“这样的人不配坐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呼风唤雨！”
　　尚玉有点迷惑，她无法从举报信上断定这些事情的真实面目。想了想，反正她也没有直接处理权，便上交给了许永兴。
　　许永兴看了看，为难道：“这个真不能凭此认定啊！刘冬雨带领的小埠子村这几年的发展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各项工作成绩在全镇也是名列前茅。这样一封举报性太模糊了，列举的事儿虽不少，可都太笼统，而且没有举出证据来。我们总不能凭此否定我们的干部啊！群众的意见固然要倾听，要重视，但我们也要防止被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我们党的这种举报制度来达到自己的不良目的。这样吧，先放这儿，如果此人真有心，会继续举报，并列出证据来的。”
　　尚玉听了，点点头应道：“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放下信离去。
　　下午三点，苗霞又送来通知。
　　通知是县局宣教科的，大意是为了纪念《致广大党员干部的一封公开信》发表30周年，展示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三十年来的巨大成就，体现群众婚育观念的转变历程，讲述三十年来人们婚育生活的变化与感受，于近期全面开展一系列宣传活动的通知。
　　通知主要要求开展以下几项活动：一是“国策情缘三十年”征文活动，每乡镇投稿不少于两篇；二是人口与计生主题的漫画大赛，每乡镇不少于十幅；三是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人口计生文艺汇演，每个乡镇不少于两个节目。通知中又对每种参赛作品的具体要求作了细致的说明，当然其中一项——正面宣传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尚玉把王云叫过来，然后将通知递给她。
　　王云看了一遍，笑道：“标准不低啊！我真怀疑咱们诺大个系统里有没有这些文化人儿呢！”
　　尚玉笑道：“不多！只怕最后都是外援们的比赛。你先大体梳理一下这个通知内容，记住这些详细要求，外援的事儿，我回头和许镇长汇报，到时你好具体去跟进做这些事儿。”
　　王云点头应着：“行。”
　　尚玉又说：“不过，征文的事，你得写一篇，另一篇，我看再寻寻外援吧。咱们是专职干这工作的，总不能一点心思不费啊！”
　　王云为难道：“国策情缘三十年？呵呵，我怕自己都没经历过这么长历史啊！”
　　尚玉歪着脑袋注视着王云：“看，又钻牛角尖了吧！那史学家们写史都跨度上千年呢，这么说他得活多大才能写？”
　　王云听了，讪讪地笑：“我学着写写吧！”然后又汇报说，县局宣教科石科长又过问发稿的事情呢。
　　尚玉听了，叹口气道：“唉，我这也汇报了有段时间了，领导却还没个定夺，只说不急。好吧，再加上今天这几筛子事，我一总再汇报一次，估计也够着决定的分量了。”
　　王云笑笑，问问没有别的事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许永兴并没有到计生办这边来。尚玉就专程去了政府那边一趟，找许永兴汇报这一系列事宜，并再次提出了发稿的事。
　　许永兴听完说道：“行，这份通知的事，你和王云看着办吧。尽量找一些优秀的、专业些的人，咱们不做是不做，既做了，就要尽量往好处做，拿到一些比较靠前的名次，就是投资多些，也好和领导申请资金出账啊！然后那个发稿的事，你就联系向秘书发吧，时间也不多了。到时候注意将发表稿件的报纸原件收集好留个底，毕竟这些事情也都是要动用大额资金的。”
　　听了这话，尚玉心中舒开一口长气，真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是啊，大额资金——就这会子汇报的这些宣传工作估计总费用得两万多了。还有每个季度五个宣教示范村居的打造，镇里也是要承担一些村外费用；针对中小学生的征文工作，到时候围绕着宣传、奖励、上电视新闻、活络关系等等名堂没个三五千块还是拿不下来；每季度的那些室内档案材料、入户宣传材料打印，室外标语、宣传车租用、制作等等费用，每当年底也总要与那些广告社结出个三四万的账来。这些宣传费用明显地呈着逐年增长的趋势。一个乡镇计生办，只针对宣传工作这一项就是这样耗资庞大，若将此账扩大到全国范围，数字势必惊人啊！
　　而这些庞大的费用，到底出了什么效果呢？换来的无非是或多或少的考核分值，积成了领导们头顶上或轻或重的乌纱分量。老百姓能从这些宣传中明白些什么呢？他们关注的只是“形势松了还是紧了？”“罚款又涨了多少？”“什么时候能放开生二胎？”这些直接关系切身利益的事儿。宣传工作是朵芳香美丽的花，老百姓却只要吃到嘴里的果子。花开时他们不看，花谢了，如果结不出他们需要的果子，他们一样不看。
　　曾经大仲村的支书付祥玉就说过：“过去每个家庭都生一大群孩子，也就是因为养活成本低，又没有节育的法子。现在，让老百姓们生，一般也就满足于两个了。几十年来人的生育观念改变其实很轻微，与我们的付出根本不成正比。一般家庭选择只生两个甚至一个孩子的原因只是养育成本太高，不是他们不想儿女成群。”那时付祥玉还举了自家儿子的例子来说明：他的长子在家跟着他做生意，生过孙女又生孙子，过得轻轻松松；而小儿子大学毕业后与媳妇在北京工作生活，买房结婚，他这样的家底都不太敢放开胆子挑，儿子媳妇说了无论男孩女孩，只生一个。他们就是怕生多了养不起啊！
　　想起付祥玉来，尚玉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拉起片子来，一大帮支书们音容笑貌、登台谢幕之事都在脑海浮动着。佟家园的佟正言越来越沉寂，听说佟树枝现在正力争尽早上位。罗圈子村罗金杰也终于倒在了“维稳”的失败中，一个群众进京上访的信访事件就将这位“书记世家”的年轻干部拉下了马。新上的书记李玉可长着一张挺实在的脸，可是言行间却处处透着使不尽又没处安放的心眼儿。董圈子村沉稳老成的老支书董成建也意外地没有混到一届终了，像付祥玉一样在为开发商的供地工作中因“迟迟不力”被换了将。加上景田村的景立军“倒灯”事件和钱家沟村的“车祸遇难”事件，算来前年选上来的三十六位当家人已经换掉了六个。余下的这三十个，能否一曲高歌到天明呢？也还是些未知数。同时，这些新人们到底有几个能撑下摊来呢？尚玉感觉也无法看好几个。掰指数来尚玉来清河镇的三年里，上上下下近五十个村居当家人了，而真正有能力、有德行又有运气的，竟是屈指可数。大多或平平泛泛得过且过，或乱行恶果不得善终，或一脑子思路却无力施展，天时、地利、人和是极难占全的。
　　
　　一周后，尚玉通过各方面人脉关系一应联系到了画画的、编演节目的、专业写文字的外援们，然后将这群人的联系方式交给王云，让她跟着进度，自己只是在必要的时候设个场表示一下感谢就行了。
　　她的精力，要更多的用在硬性工作上。
　　在迎接人口普查中上报的这些案例，还有近四成没有交社会抚养费，还有第二季度的进站尾子、流引产指标、节育措施落实等也都还欠着账呢。
　　用李方蕊的话说：“计划生育工作的活儿，是一环扣一环的，一步慢，就会步步慢。脱一个扣，整张网就散了。”
　　华之明的名言则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生、死、婚、育，新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消消长长、加加减减，欠账始终不断。一周不工作，你会发现自己的许多个“率”就下降了；一月不工作，你一年也甭想再赶不上来。”
　　华之明拉这呱的时候，尚玉直笑他“精屁！”她纳罕道，“这‘欠账’一词是谁最先引用的呢？可不是嘛，谁要一上了这条船，就像借了高利贷，这账就欠下了。”
　　当时华之明没正面回答她，却说道：“我上初一的时候，就看见大街上的标语说‘人口警钟天天敲，计划生育时时抓’，我那时就联想到和尚撞钟和计生抓人这些词儿了。现在想来，敲的是我们的脑袋啊，好让我们的手不停的抓瞎！”边说着，他闭上眼睛两只手云里雾里的真像抓瞎一样，惹得满酒桌的人笑得捧腹。
　　这会儿想起来，恍恍惚惚似已数年。但细数一下时光，不过半年多前的事儿。这一发现勾起了尚玉的一股酸楚：难不成我过的是度日如年的日子？
　　窗外，又秋意初显了，虽然还能听到只只把把的蝉鸣，也挡不住尚玉眼里心中的那份早来的秋意，直叹道“冷暖那可休，曾经多少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