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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农场历险记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22 11:09:31      字数:4402

  李韦良请木匠做了一个相框,相框里嵌着齐白石老人的画像,这幅画像花费了他两天工夫。他用九宫格放大法把老人头像临摹下来,用蛋清粘制好的羊毫笔就着碳素粉仔仔细细勾勒揉衬,经过精心描绘,一副栩栩如生的白石老人画像从镜框里呼之欲出。李韦良使出浑身解数,把架在老人脸上的眼镜描画得晶莹剔透,老人脸上的皱纹、老年斑纤毫毕现。特别是那独具特色的雪白胡须,一绺绺,一束束飘飘然,丝丝缕缕透着盎然生气。李韦良胸前挂着齐白石画像,背后吊着一个黄色军用背包,背包里放几件换洗衣服,一卷绘图纸,几件画像文具,离开了青年组。
  下了好多天的雨,终于天晴了,看来老天爷也在帮他。隔着一条小河,对岸不远是白莲湖农场。那里的人按月拿工资,相对比较富裕。他顺着机耕道走向农场深处。农场的建制和公社有区别,农场职工的住房是统一盖的,也是芦苇隔壁,稻草盖顶。一长排一长排,根据人口多少分配。李韦良从那些茅房前经过,屋子里都是一些婆婆姥姥,光屁股小孩,没有人搭理这位画像师傅。
  农历五月的太阳有些毒,李韦良顶着太阳,沿着寂静的居民线走,快到正午时分,李韦良又渴又饿,脚步迟缓起来。他开始有些失望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干什么。他们需要他吗?这里的老人需要画像吗?他能赚到度过荒月的银子吗?一连串的疑问使得开始的自信一点点破碎,随蹒跚的脚步跌落一地。不远处有一条水渠,渠水清澈。他找到一个挑水码头,俯下去喝了个饱。然后,在一棵苦练树下稍事休歇。缓过劲,又朝前赶路。越走他越心灰意冷,脚步越来越沉。这时,背后“呼”的一下,他感觉到脚后跟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一阵痛疼袭来。扭头一看,一条大黑狗咬住了他的脚后跟。他吓得头发一根根竖起,一时间魂飞魄散。本能转身用另一只脚朝狗踢过去,正好踢到狗脑袋。被踢痛的狗怪叫着跑开了。他看看脚跟,已经被血糊住了。什么时候被狗盯上了?这狗这么阴毒这么凶恶,一声不响地偷袭。他懵了。“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爱不叫”,这是湖乡流行的一句俗话,果然,这条偷袭他的黑狗不知从哪里冷不丁窜出来的,一声不响地咬住他,可把他吓坏了。
  此时,黑狗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回过头瞪着眼,呲着牙对着他低声吼叫。前爪刨地,后脚耸起,做二次进攻状。他心一慌,撒腿就跑,可是两条腿的他跑不过四条腿的狗,只几秒钟,黑狗就追上来了;眼看就要咬到他的裤脚了,他急中生智,反身用镜框挡住了恶狗。恶狗在镜框面前愣住了。它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东西。就在黑狗犹豫的片刻,李韦良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硬土块,高高举起。他好像听德保说过,狗属土,遇见恶狗弯腰抓一把土,就是抓住了狗的心,狗就会害怕了。他不知道这一招灵不灵,他已经毫无其他办法了,只能试一试。他把土块抓得紧紧的,举得高高的。这一招果然奏效,黑狗开始倒退,并且叫声有些收敛。可是,他手一放下,黑狗又扑过来,他一扬手,黑狗就后退。李韦良和黑狗拉锯似的且战且退。
  这时候,又有几条狗从不同方向追赶过来,对着他一个劲地狂吠。他暗暗叫苦,他不知道如何能逃脱出这些狗的包围圈。为首的黑狗看到有了增援,逼得更紧了,几次差点咬着他。他退到一颗柳树下,几只狗“呼”地围了过来,他一急,纵身跳上去攀住一根树枝,身子吊了起来。几只狗围在他脚下使劲叫,他努力缩起脚尖,躲避狗们的围攻。突然,“咔嚓”一声,树枝断了,他摔到地上,碰巧砸到两只狗头上。狗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四散而逃。他顺手抄起树枝对着狗横扫,狗们终于溃败逃去。他坐在树下喘着粗气。好久才平息蹦蹦乱跳的心。他肚子早就饿了,被恶狗追咬消耗许多体力,他瘫坐在树下一筹莫展。如果没有人请他画像,午饭就没有着落。赚钱先放在一边,解决肚子问题是当务之急。无奈之下,他卯足劲继续往前。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看见不远处集聚了许多人,人多就有希望,他快步赶过去。有人看见他胸前挂着画像,好奇地围过来。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打量一下相片。然后问:“你是做什么的?照相馆下来的吗?”显然,这里没有人知道画像这个行业。他摇摇头:“不照相,画像。”
  “画像?这是画的吗?”那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他点点头,说:“当然是画的。我是画像的。”
  “你画的?你说镜框里老头像是你画出来的?”那人惊奇地问。
  李韦良肯定地点点头。
  这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议论,都不相信镜框里那个活灵活现的老头是用笔画出来的。中年汉子看小伙子一脸自信,不由放缓语气问:“你真的会画像吗?”李韦良说:“会。”中年汉子拨开人群,到屋子里拉出一个同等年纪的人,那人头上搭着一块白布。中年汉子对他说:“你家何大爹不是冇得像吗?这里来了画像师傅,这不是来得巧吗?”搭白布的人眼睛红红的,看看白石老人画像,问:“画个这样的像多少钱?”
  李韦良看到生意真的来了,心里踏实下来。说:“给两块钱吧。”搭白布的人说:“你把我父亲的像画好,我给你三块钱。”李韦良说:“放心,画得不好我不收一分钱。”
  在众人拥簇下,李韦良进到屋里。进屋就明白,这家里死了老人。李韦良心里有点犯憷,他害怕死人,害怕丧家那阴气袭人的场面。不过他目前没有选择,他肚子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走路走得脚酸手软了;还有郭强、王小灵、满队长那些饥肠辘辘的人,似乎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他要赚些钱回去买粮食,他只能壮着胆子留下来。他坐下来吃饭,肚子虽然饿急了,端起碗,总觉饭里菜里弥漫着死人的凄凉阴冷,饭到嘴边难以下咽。他胡乱扒拉着把一碗饭塞进肚里,向主人家索要死者生前的照片。搭白布的主人摇头说:“老人家性格犟,生前不肯照相,没相片。你不是画像的吗?照着他老人家画就是了。”
  中年男人也说:“是啊,老人刚刚过去,没有大的变化,画匠师傅就劳累一点吧。”
  李韦良摇头说:“我画活着的人没问题,可是,您家老人已经去世了,没法画......”
  旁边一位年长的人小声说:“只怕他们这一行有忌讳,挂点红,打个包封,破破忌。行有行规嘛。”
  李韦良是哑巴吃黄连,作不了声。他不敢想象,和一个死人近距离面对面,还要仔细观察,揣摩死人的眼睛鼻子;还要把死人一点一滴画下来,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可怕,十分恐怖的事情。他从小就惧怕死人。小时候,如果家的附近有人死去,锣鼓鈔跋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令他魂飞魄散。他绝对不敢在家里过夜,要不去外婆家,要不去同学家。人家丧事不结束他不回家。今天面对的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他进退两难。
  主人家已经递过来一个三块三角三分的包封,那位老者还在他胳膊上系了一条红绸带,说:“你是外乡人,挂点红避避煞气。”并且声明画像工钱在外。李韦良仍然犹豫着,他脸色发白,额头上沁出微微冷汗。这时,一个中年妇人走过来,单膝跪在他面前,哀求道:“小师傅,你行行好,求你帮帮忙。我这个苦命的老爹,劳累一世,没享一天福就走了。我们做崽女的亏欠他老人家太多。临走了,连个像也没有,将来子孙后辈们连祖宗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今天碰到你,是我们的缘分。不修今世修来世,做了好事我们记着,钱少了我们再加。”
  李韦良慌了,女人一席话,说得他面红耳赤。他赶紧扶起女人,说:“大姐,不是钱的事情。这像我画,只是,我头一次碰上这事,这心里……有有有点那个......”
  老者明白了他的心思,连忙说:“小伙子初出茅庐,胆子有点小。来,多来几个后生仔子陪伴左右,给他壮壮胆。”几个好奇的年青男女围了过来。他们从没看过画像,不知道这个同样年轻的人能把一个死人画出什么模样来。
  李韦良麻着胆子,进到死者的房间。一张老式凌波床,生布蚊帐已经卸掉了,老人僵硬地卧在床上,头上蒙了一条手帕。李韦良感到全身寒气直冒,眼睛不敢直视那具遗体。好在傍边有几个青年男女壮胆,他才没有逃离那个阴森森的房间。这时,那位老者和搭白布的主人上前,揭去死者脸上的手帕,扶起死者,在他背后塞上被子,死者硬梆梆勉强“坐”起,显出一张皱巴巴的蜡黄面孔,面孔冷峻恐怖,闪着阴曹地府才有的寒光。李韦良感觉到头发一个根根乍起,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心快要蹦了出来。
  老者看小伙子心神不定,眼露惊慌,便给他壮胆说:“画像师傅,何家大爹一生为人和善,菩萨心肠,做一世的好事,从不害人。你胆子放大些,帮他画好遗像,老人家会保佑你的。”他转向死者说,“老兄哥,画像师傅帮你画像,你莫要吓着人家。你要保佑这小伙子百事百顺,一路高升。”那语气就像和活人拉家常话。老者和善平静的言谈,使房间里的气氛温和了一点。李韦良看看周围众人期待的目光,他想起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况且,人家的红包已经塞进了军用挎包,辟邪的红绸带系在手臂上,他已经没了退路。他抖嗦着摊开绘图纸,取出b2铅笔,开始勾勒轮郭,素线描画。
  他一开始动笔,心情竟然慢慢平稳些了。他必须认真地画好像,不能让人家失望。这么多人看着他,而且拿了人家的红包,人家另外出了高价钱,画不好对不起主人家。他心里默默地想,就当画一个石膏像,临摹一个静物。静物其实比活动物体容易画,这是常识。他吃力地在绘图纸上拉开线条,一个小时,或者还多一点,他完成了轮廓素描。他有画人像的经验,他把死者紧闭的眼睛巧妙地拉开,这巧妙的一笔使得死者面相生动起来。旁观的人激动起来,纷纷说,“像、像、像何家大爹”。
  李韦良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说:“这还只画了轮廓,还要加工描绘。快把老爹放回原处,我到堂屋外面去画。”离开那个房间,李韦良轻松多了。他拿出碳素粉,羊毫笔,开始描眉毛,画眼睛,忖阴影,让面部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显得凸凹有致,每一道皱纹呈现立体感。
  岁月的沧桑随着羊毫笔的挥洒,渐渐爬到老人的脸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慢慢向西南移去。李韦良紧张地仔细描画,他额头上不停地冒汗,衣服也汗湿了。他现在不是害怕死人了,他是害怕像画完后,人家说不像。把一个死去的人画成活像,他其实也没有很足把握。如果有人说不像,他将无地自容,那样,他只能退掉主人家的钱,像丧家狗一样狼狈逃走。描画的过程中,他还硬着头皮去死者屋里察看了死者几次,他必须一丝不苟。当画像完成时,他几乎虚脱了。他把老人画像挂在堂屋神龛下,画相在柔和的光线映衬下,显得格外生动。几十个围观的男女老少几乎同声惊呼:“是何家大爹!好像啊!小师傅太厉害了!真了不起!”四周一片啧啧赞叹声。
  那位老者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把何家大爹硬是画活了。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是真本事。”
  李韦良长吁一口气,瘫坐在枣木椅子上。
  李韦良的精湛画技,赢得农场职工的信任。他被人们留下来,家里有老人的,纷纷请他为老人画像。李韦良尽心尽力的画好每一张像,并每张像只收两块钱。这家画完,那家就来请,不出十天,差不多画遍了整个分场。他清点钞票,赚了一百来块钱。他算了一下,按当前的黑市谷价,能买六百斤稻谷了。他收拾工具,告别热心的农场农工,连夜往队上赶。他必须赶紧回去,他要尽快让他的伙伴吃上饱饭,让满老爷一家吃饱饭。当然,还有几家劳动力弱、小把戏多的人家,他也要送一点。他必须尽快连夜赶回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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