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吸脂（第四十一章）

　　就在心乱如麻的焦虑里，许永兴火匆匆地赶来了，那张漫长的脸像深秋里被遗忘在枯藤上没人摘取的丝瓜一样，静静地挂满寒霜。
　　紧接着孟常洛的小儿子孟金友和村支书一起来了，陪同前来的还有孟金友的一位堂兄叫做孟金钟的。兄弟两人一见到抢救室外的这几位立即破口大骂恶语相加，村支书赶忙制止、相劝，又不那么尽力。虽不尽力，数分钟后那两兄弟也平息下来。
　　这位支书曾到宾馆探望过孟常洛。当时的探望，是由朱坊镇的一位干部通过闵玉河从中牵线，尚玉才允许的。所以他与尚玉之间是相识的。因了这一面之缘，又同是干部，这位支书便不好再说什么过重的话，言谈之间平平静静。
　　闵玉河见了这位孟支书忙伸手相握又同时介绍道：“孟书记，谢谢你能过来。这位是我们分管计生工作的许镇长。”然后又向许永兴介绍道，“这位是老孟村子的支书孟常新，前些天经过朱坊镇的李严书记联系，到宾馆探视过老孟的，因此认识。”
　　许永兴赶紧向孟常新伸手热情相握，并将目光转向孟家两兄弟沉痛地说道：“孟书记，两位兄弟，首先我代表大家向你们表示诚挚的道歉，是我管理工作不到位，没有细致地做好安排，致使你们的亲人遭受了如此的伤害。请你们放心，这件事情，我们清河镇一定会做出严肃处理，给老人一个应有的说法。眼下，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使老孟尽快脱离险境、恢复健康。”
　　两兄弟依然气结脸寒，故意不答话，还将脸扭到一边去。
　　孟常新满面凝重地说：“都是干党的工作，计划生育工作的特殊性，我们不是不知，我两个侄子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可是我常洛兄这样大的年纪，与我小妹妹早已多年没有联系，这委屈，唉，实在受得……”说着话儿，眼圈就红了。
　　尚玉在一旁看着，始终没有机会说话，其实也不想说什么。她怎么会不懂得眼前这些个人的关系？
　　她感觉大脑昏沉沉的，心麻木着，没有感动，也没有伤心，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主意来解决眼前的事。这事儿，已经超出了她的职权范围，她没有权利说一句有力的话来表示什么立场，而那些无力的，她不想说。虽然与主角们咫尺相对，她却依然感觉自己像是剧场里最边边角落的一个观众，看着大家在舞台上各自投入地表演，她什么感情色彩也勾勒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呢？她不知道。
　　孟常新这番话，许永兴不好做答。
　　闵玉河接过来说：“是啊，我作为寨子工作区的书记，没有及时、细致地了解到这些情况，是我的失误，失误！眼下，我们先等老人出来看看什么情况吧？”给孟家的电话里，闵玉河已经告诉了他们老孟没有生命危险，因此一时之间，大伙儿也只能安心等待。
　　从抢救室出来后，孟常洛回到病房，再一一安顿下来也就天色初亮了。
　　许永兴示意闵玉河作一下安排，大家好回宾馆去。有孟家兄弟在医院照应着，闵玉河过去交足了住院费，又道了别就出来了。孟常新送出病房门来，闵玉河又耳语几句，闵玉河边听边点头答道：“我尽力吧！”而后再次郑重相握，“拜托了，孟书记！”孟支书真诚地点点头，便离开了医院。
　　值夜班的这组人都已醒来，正齐齐地坐在房间里等着。许永兴还是没有发火，刚才在医院是有意压着，估计这会子却是真的平静了。他只是严肃地作了几句批评，然后说对于两位失职的同志，要等事件最后结果再作处理。目前，先在各自岗位上尽好职责吧。
　　接下来，尚玉他们在其他指标上就无心努力了。经过这一场惊吓，大家惊魂未定，谁也没有心情没有动力再在其他被改造人员身上使出半分力气来相逼。按照领导的授意，尚玉安排职工们把那些彻底无望的人员放回家，又将值守人员进一步明确分工，再做了细致的强调，让大家好好看着那些事宜还未处理尽的人员，以确保安全。
　　又过了几天，随着相关事宜的处理结束，剩下的人员便都勉强地被放尽了。
　　幸好，在这当中，又意外地得了一个有效结果。这一结果，恰好就满足了清河镇第三轮的最后一个指标。
　　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是排名绝对的悬乎。听说早有三个乡镇超额完成了任务。清河镇这样的刚刚完成，在全县只怕要在十五名之后。
　　当然，现在名次已不是清河镇的第一追求，他们只求将孟常洛的事安安稳稳消于无声，不使清河镇的综合治安一票否决，不影响清河镇的声誉和整个班子的政绩。
　　吴宁宁和邱城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就蔫了。
　　吴宁宁中专毕业来到清河镇，虽说工作也有五六年了，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女孩。邱城刚工作没两年，更是没经过一丝挫折。在他们面前，尚玉批评道：“我虽然没有多少经验，可是赵书记、闵书记他们一再地在大家面前讲一些工作注意事项，你们怎么就是过耳便忘呢？小邱吧，值班就是值班，怎么可以睡觉？我们排一个班也就两三个小时，怎么就……”
　　邱城别过脸去：“尚主任，我也是没想到这个老孟会这样！”
　　“可是他的情况你不知道吗？年龄大，身体差，儿女不管，又遇这事，本身情绪就很低落。”尚玉说道。
　　“可是，没有人这样叮嘱过我。”邱城有点委屈。
　　“是啊！”尚玉叹道，“我没有挨个叮嘱，这是我的失误了！”
　　“我知道错了！尚主任你别说了，你一说，我更难过。怎么处理，你们领导看着来吧！”邱城断然道。
　　这话让尚玉一惊，听这意思，他已听不得这唠叨了。
　　吴宁宁揽道：“怪我，我没有喊醒他。闵书记讲过的，我们值班要始终使被看管人在视线之内，他们去卫生间必须有同性别的值守人跟着。”
　　邱城听吴宁宁这么说，立即一口气堵上：“别揽，吴姐。我虽小你几个月，也是个男同志。要开除，要扣工资，随便吧，我接受。我没有解释权。”接着又和尚玉说道，“尚主任，我来说句真实的感受：要是因为这事，我被开除了，我真不伤心。我他妈的也是三年大学，专科学历如此不受用，我也还没料到我会干上这非人的活儿，受这非人的折磨。一年到头休不几天节假日不说，还要这样半夜三更地爬起来，眼也不眨地看这伙可怜兮兮又让人憎恨的无知分子，真是一种折磨。要不是我妈拦着，我宁愿去工厂里抗大包去。——这些话，我憋了好久了，我发出来，你也不要理解成对你个人有什么意见，真的。”说完，年轻的邱城又低下头去。
　　尚玉也低下头，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半天没说出话来，眼泪忍了好几忍才回去。同样年纪的两个人，吴宁宁能这样揽错，真是难得的。而邱城，在他的十年寒窗苦、三年大学梦里，他也的确不可能料想到今天的处境会是如此地让人不堪！
　　第二天早上，尚玉来到镇政府。在二楼楼梯间遇着赵宁，赵宁淡淡相问，她说来找许镇长。赵宁“哦”了一声，便匆匆走了。
　　尚玉看了一眼赵宁的背影，心下生出淡淡的茶凉之凄。来到许永兴门前，却听得里面有客人正谈话，只好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她背对着玻璃长廊的外窗站了一会儿，并没发现此时赵宁已来到楼下，更不知道他在看见了她的背影后便掏出手机编写短信的动作。
　　“滴、滴”手机上两声信息报告，尚玉正欲掏出来查看，这时许镇长的门却打开了，许永兴笑眯眯地送走两位来客，便立刻请尚玉进了办公室。
　　尚玉一言一句，真诚地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吴宁宁和邱城，他们平时工作认真，也比较吃苦耐劳，只是年轻没有工作经验，因为对事情没有足够的预见能力，所以对组长们的叮嘱才忽视了，从而导致了事件发生。出了事，他们都深刻地认识到了错误，并且决心吸取教训。他们的这一段教训，对于他们今后的人生路，都将是份宝贵的阅历。干计生工作不容易，难得大家都愿意尽心出力地工作，我不想让同志们在流过汗水之后，再收获泪水。
　　这些话，她在心中打过腹稿，在许永兴面前也说得感情真挚词句流畅，许永兴听后，却只淡淡地说道：“等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吧！而且，杨书记也会作出相应批示的，这个，我们都不好估计。目前的状况，你也知道有多棘手。孟常洛自己都说之前生了脑瘤，可这会子孟家人坚持说老孟是因为此事才被气出的脑瘤。而今需要手术治疗。有那么多领导在中间协调着，孟家人开口还就是二十万，还追着要我们处理几个相关责任人。你不要说小吴和小邱两个，就是你我这个位置，他们都盯着不放呢！”
　　尚玉听了，只觉头皮发麻脊背生寒，她想了想，说道：“我们虽说有失误，可孟常洛最终也就是个自杀未遂。就是那些各类事故中，七十五岁的老人丧命赔偿也不过十五万的。我们工作人员又没打他骂他，怎么就要追着不放了？他四个儿女常年各自顾己，没一个管老爹死活的，知道他们老爹有脑瘤都没一个拿钱给看的，这会子又都争着来认爹了！那个当事人孟金鸿，至今也不见个影子，只坚决地要超生孩子。她要不是急着想生孩子，只怕这会子也来要钱了！”
　　许永兴听完尚玉的唠叨，冷笑一声才道：“小尚啊，这真不是你该说的话！这些话，你能到孟家人面前说吗？各类事故中的赔偿标准，能和我们这个事件相提并论吗？我们这个事件能拿到法律台面上去称斤两、论标准吗？这阵子为了保护我们的干部职工，杨书记、李镇长他们在前面不知犯多少难呢！如果能使大家安稳无事，能使清河镇平平安安，领导们多少恶语都听得，多少委屈都受得呀！更别说别的了。”
　　尚玉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直挂不住，顿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天真。她知道许镇长口中那个“更别说”的“别的”是指的什么。她惭愧于自己一时情急间的讲话，竟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竟然忘记了摆在眼前的是公对私的矛盾，她只当作自家的个人恩怨了。
　　回到办公室老阵子，她才想起手机上未读的信息来。打开，正是赵宁的：刚才忙着给李镇长送份材料，所以没来得及多说。你找许镇长谈什么？其实我想问问的。再想想，问也无益，你的思路不是我说几句就能改变的，就像事件已发展至此，不是哪一个人的力量能够让它倒回去一样。如果进屋之前你能读到短信，一定要记得我的提醒，你是一个计生办主任！卖什么，就得吆喝什么！有空请你喝茶，别伤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尚玉读着，眼眶潮红了，心内涌起一股不安来：怎么刚才就冤枉了你！可怎么回复呢？她想了一阵，又想，事过境迁，还是沉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