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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明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1-15 09:43:08      字数:3032

  一,清明
  
  辛丑像一只蛾子,困在后悔的网中。
  不止后悔,更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这恐惧胡乱滋长,简直要吞噬他对生活的厌倦。
  他皱着眉,试图拼凑出昨天上午所有的细节。他应该九点出的门。十字街牌楼下,照例正襟危坐的“省长”照例低头瞅着手中的两三页纸。“省长”套一件灰西装,内穿对襟小棉袄,每个扣袢都系着。他打了招呼,“省长”没抬眼。
  三三两两烧纸的散布在田里,忽高忽低的哭声隐约传来,间或响一阵鞭炮。辛家坟茔北面小学校的大门紧锁,小门半开,围墙拐角处尾巴爷的小屋,门依旧关着。
  辛丑将纸钱、元宝散开在几座坟前,燃着,寻一根树枝扒拉着,一边躲火苗一边念叨,爷爷奶奶爹娘拾钱吧,捡大的花。或是这当口,他脚下一软。直到现在他都纳闷,自己为何立时蹲下身去察看究竟。他用手摁摁,拨去浮土,两边一抠,那篮球大小的物件就在手上了。
  回来时经过十字街,“省长”还在。再后来,他把那物件浸在南墙下的水缸里。半缸水,那物件沉浮几下,晃悠悠漂在水面上。他立在缸边呆看了一会儿,腿边的黄狗抬头看看他,摇了几下尾巴。
  一天工夫,那物件已长满水缸。戳一戳,几分似母猪肉。嗅一嗅,没腥味。这不是办法。他心说。辛丑找个编织袋,将那物件三下两下塞进去,驮在电动车后座,推车出了门。
  骡子媳妇在自家门口立着,双手在小腹前自然交叉,哨兵般瞭望着一条街。辛丑过来时,骡子媳妇下坡,过石板桥,靠右,站下。辛丑扎住车,招呼道,不忙了?骡子媳妇并不看他,盯着电动车后座的编织袋,说,快了。辛丑随便应着,将编织袋抱起,抠住底往前一送,那物件扑通通滚下沟底。
  
  骡子媳妇就是骡子的媳妇。
  骡子也姓辛,和辛丑论起来正好五服。骡子家三代单传,他爹那一茬光景还行。骡子二十岁不到,爹娘相继下世,骡子没承受啥产业,就落下头牲口。种麦时牲口出力,收完麦把牲口卖了,收成好不用贴钱,年景不好贴点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个媳妇。来年该种麦了,再把媳妇卖了换头牲口回来。一来二去,骡子的诨名就坐实了。
  那年伏天,一个在北京留学的缅甸女学生来中原做社会调查,仗着会几句普通话,孤身一人在郑州火车站下了车。一下车就被人贩子盯上了,人贩子认定这说话磕磕巴巴的黑闺女定是云南贵州大山里大字不识的柴火妞儿。三言两语哄上车,一人摁着头,一人反剪双手,一路狂奔拉到了黄河以北。骡子卖完粮食正寻思媳妇,人贩子熟门熟路,找上门来。人贩子要价不高,骡子又是老主顾,双方一拍即合,骡子当晚就跟黑闺女圆了房。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半夜,房门被一脚踹开,雪亮的手电晃得睁不开眼。骡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亮的手电,还有他一辈子没见过的手枪,冰凉的枪口顶在他的眉心。只听有个女的叽里呱啦跟他媳妇说话,然后被子一卷,他那个新媳妇像一条被报纸裹着的鱼,被人挟走了。
  十字街牌楼下,照例每天下晌,一群闲人或蹲或坐,云天雾地胡侃。有的左手端菜碗,掌心夹个馒头,右手抄筷子。也有省事的,拨拉一海碗面条。路过的抽着纸烟,拄着农具。狗在人堆里闲逛,瞄瞄人的手又往地上嗅嗅。
  “骡子你中啊骡子,日了个洋闺女。”众人笑起来,都瞅骡子。骡子呲着黑紫色的牙龈道,“滚球。”“洋闺女败火吧骡子?”“骡子洋闺女紧不紧?”众人再问,骡子扫一眼众人,道,“紧是怪紧,就是颜色重。”众人浪笑。凑巧“省长”在场,定会站起来,面朝众人,卷起手里的稿纸指点着,义正辞严道,“无耻啊无耻。”必定有人接道,“五尺那是武大郎,俺这一伙都是七尺高的壮劳力。”众人又笑。“省长”背起手,先往东走两步,停住,再往西,一步一顿走回家去。
  骡子总在众人哄笑声中忆起那晚:他双手抱腿,靠着墙,斜望着窗棂外冰冷的月亮,想起早死的爹娘,还有那床被子。
  那是他唯一的一床被子。
  
  辛丑从蔬菜大棚回来,刚进十字街就瞥见桥头上围着一堆人,他想起自己扔的那物件。还没骑到桥头,就听见“省长”站在屋顶上喊,“先治水,后治沙,水都没有了,还治个球啊?我这儿有蓝图,有蓝图啊!”
  满打满算才三天,那物件从寨河里顺着坡爬上院墙,像一张肉饼,细腻而瓷实,盖住了“省长”家西边的堂屋。
  恣肆汪洋。辛丑脑中迸出这个词。
  “还会长不,能长多大呀?”“这是啥?啥时候的事啊?”众声喧哗中,辛丑瞧见骡子媳妇正盯着自己,隔着五六步远,还是听见她说了句,快了。
  “靠,这活儿。”村支书高大象在人群最里面站着,转过身来盯着辛丑,“辛丑弟你做的这活儿吧?”
  “是。”
  “这东西是太岁吧?”
  “应该是。”
  “应该是?就是。”
  “清明那天搁坟上捡的,后来扔这儿了。”
  高大象拿右手拇指堵住左边的鼻子眼儿,朝地上擤一下;再拿左手拇指堵住右边的鼻子眼儿,朝地上擤一下,两手互相搓着,将披在肩上的衣服往上一抖,对众人说,“散了吧,观察观察再说,散吧散吧。”
  “大象,你帮叔问问,”“省长”在屋顶上喊道,“看看叔的平原省省长的任命下来没?组织上还是信任叔的。”高大象并不搭腔,众人也没一个去看他。
  众人往街筒子里走,唯有骡子媳妇过桥上坡,朝外走。骡子家在寨河外面。
  骡子媳妇是洋媳妇之后骡子唯一的媳妇。辛丑打从第一次见她直到现在,总觉着她就像一只落在床底的袜子。一群妇女扎堆闲聊,哄一声笑起时,只有骡子媳妇表情木然。众人止住笑了,骡子媳妇却哈哈笑起来,惹得别人又一阵笑。骡子媳妇本名叫啥,没几个人知道。刚来时十五六岁模样,人贩子说是北京地界的。骡子犯嘀咕,怕过不上几天又被警察救走。人贩子说这次不会,上回你吃亏了兄弟,这回给你便宜点,闺女还小,你养两年再用。骡子答应了,用缰绳捆住北京闺女的手脚,捆了足足一年才圆房。北京闺女十八岁那年生下一个哑巴闺女,满月里抱出去,谁见谁夸,“多好看,骡子有福啊。晚晚再要个小子,儿女双全。”“就叫小小吧,下一胎准是个小子。”
  小小长到五岁,她娘在芒种那天下半晌跑了。跑就跑吧,骡子懒得去寻。隔了几个月,竟然自己回来了,进门一句话没有,抱住哑巴就哭。娘儿俩直哭到天昏地暗,手麻脚软,才打住。
  转过年来,骡子去集上挑牲口。集市临着渠,炸油条的卖烧饼的挤在牲口中间。骡子转来转去,听见一群人抬杠。一个说怪了,这大牲口为啥都没膝盖啊?一个说咋没有,牲口膝盖都长在腿窝里,跟人反着呢。骡子不知咋就犯了浑,转到牲口屁股后头,还没顾上低头细瞧,牲口尥了一蹶子,正巧踢在裆里,骡子当场毙命。
  丧事办完,骡子媳妇就显出病来,别的也没啥,只是见人就说,快了。
  小小眼看到了上学年纪,有好心人张罗,说闺女哑巴是哑巴,并不傻,该上学认字。就上了村东头的小学,跟一帮小同学每天按时按点上下课。一个学期下来,老师就夸,这闺女虽说哑巴,脑子可不笨。
  
  恐惧像墨水在纸上洇开,蘸饱了墨水的纸紧紧糊住心脏。心脏每跳一下,恐惧就糊得更紧一分。街坊们远比辛丑平淡,他们在街道上蹲着,站着,谈论着,猜测着,注视着,侧视着,无视着那物件。
  太岁,有条不紊地吞噬着村庄,“省长”家东邻的三四处宅院已被它完全覆盖。
  “上午镇上来人割走一块说拿去化验,看到底是个啥。”
  “咱村往后别叫牡丹村了,叫太岁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镇长临走说搞一个太岁文化生态园区,这回使着了,塌屋子的几家能分到新宅基地了。”
  “整个村搬镇上才好呢,盖个小区,就叫太岁花园。”
  “这不公平!”“省长”高声喊道,邻居们正帮他从院中往外搬家具,“为啥霉气老是先砸我头上啊?”
  “咱村数你官大哩,”有人调侃道,“别人扛不住啊。”
  辛丑没理会众人的调笑,他扭头朝太岁望去。
  燕子在房顶高低盘旋。蜻蜓营营飞着。
  午后像笼屉里正在变熟的馒头。
  晚归的黄牛身披夕阳,远远看去像是误入凡尘的神兽。
  这不动声色的物件,哪里是它的边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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