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吸脂（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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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考核一经结束，县里的考核便紧随而来了，像身体与影子一样。模式也与市里几乎相同，所异之处，只是大家脸上熟些。
方案及各类评估表竟然达到十四页，密密麻麻，条理井然。市方案上有的，县方案上一定有；市方案上没有的，县方案上依旧有。这让尚玉联想到雪后捉鸟，在雪后的空地上，这只缝隙严密的筛子已经摆在空中，只待一声令下，猛然降落。揭开来有几只麻雀、几只鹌鹑抑或是还有几只乌鸦，都是难以料定的事儿。
这次的动员会就简单得多了。只消许永兴这样的级别振臂一呼，大家会后悄悄相应便可。
从这几个月的工作经验看，尚玉觉得市里的考核大家怎样应对，其实县里是清楚得很的。考核中产生失误的与表现完美的乡镇之间到底有多少差异，县里大约也是能够明白的。所以，有些事儿，他们查与不查都已在掌握之中。比如某个乡镇还有多少应该结扎而未落实到位的，某个村子有多少妇女可能已经计划外生育，也能掌握个大概程度。因为县级计生局对乡镇计生办的微机管理系统月月更新，这些项目年头到年尾都已是历历在案了。至于计生协会里的档案上写的那些活动到底哪些是真搞了哪些只是编造的，至于到底有多少个育龄妇女能够掌握了上级要求的生殖健康方面的常识，他们也都该是知道的。可是这样细致的方案严肃肃地摆在这儿，拉开阵势要降下大筛子却是为何呢？尚玉还不能参透其中原委。
这一天，尚玉到局里送一份新变更的村级人事档案变更表。恰巧丁杰也需要去财务科报送并梳理一下最近的帐务，王远中也有事情需要跑一趟统计科。于是严秋山给一起安排了小刘的面包车。正要走时，吴宁宁笑呵呵地跑了过来，说是一起去提趟货。
尚玉一时竟没明白，惹得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吴宁宁脸一红，却也不好解释了，毕竟她是个未婚的女孩。路上吴宁宁悄悄将避孕药具的申领单递给她看，她才猛然明白。尚玉已经了解避孕药具的国家免费供应制度，但是其中具体的操作流程她没了解过。只见单子上详细地列明了申领与取货日期、药具品名、规格、数量、单价、金额什么的，还有领导签字，药具管理员签字，一应俱全。
尚玉悄悄问道：“怎么还有单价与金额呢？不是免费吗？”吴宁宁笑道：“不用交钱的，都是财政划拨，这大概就是划拨时的证据吧？我也不是太内行。”尚玉觉得就算明白了。
本以为都是简单的事情，大家同时奔向各自的线上去忙，应该能很快集合了回去的，没料到事情头绪多了总有一条难以同步的。于是在征得了严秋山同意后，大家一起去“老四川”吃火锅，下午王远中好继续办理公务。
这样的饭局是极其轻松的，都是年轻人，又没有领导在场，说说笑笑便充斥在杯盘碗箸之间。
大家聊起来即将到来的县级年终考核，气氛依旧轻松。想起来虽然单位里各办公室都在有序地忙碌着，却没有市考核前的那种大战在即的氛围。酒酣之际，尚玉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很有把握是吗？是不是县级考核不很严格呢？”
丁杰呷一口啤酒，笑眯眯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鲜红色的纸袋，哗啦一下倒在桌上，他面前便一下冒出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纸袋，活像大纸袋一下子生出来了这些小纸袋一般得奇妙。
“看吧，我们还怕什么？宣传教育是计划生育工作的第一为主，思想沟通是党政工作的第一为主。”
尚玉和吴宁宁正待凑上前细看，丁杰却像生怕谁会抢了一样麻利地收了起来。吴宁宁玩笑道：“丁哥也太快了，谁还抢了不成？”
“那当然了，好东西谁都爱眼呢！”丁杰依旧笑眯眯的，俊朗的脸庞因了酒的润色而更加神采飞扬。
吴宁宁牙间“切”一声，讥笑道：“好好揣着吧，赶明儿热乎了，说不上就生出一大把来，你好把整个万家超市买下来！”
“哥没那么大能耐！要有这能耐，我回家揣儿子去！”丁杰笑道。
王远中讥笑道：“就你那点工资，要捂出一群儿子来，你拿什么养活去？烧包去吧你就！”
“别！怎么就单挑兄弟痛处戳呢？玩笑归玩笑，我是抱定了支持国策的心了，打死也不生二胎。”丁杰酒意融融。
“我不，要是让生，我坚决生两个，穷也养，富也养，终归还是儿女双全的好。”王远中笑道，又问尚玉：“你说是吧妹妹？”。
吴宁宁皱着眉指指王远中：“大胆了！大胆了！都是酒惹的祸唉！”
尚玉笑笑：“本来就是老兄与妹妹嘛！怎么叫顺嘴怎么叫呗！大家一起坐着叫妹妹更轻松些。”
“呵呵！”王远中呷口酒笑道，“知道妹妹好脾气，是没架子的，我这不是不尊重哈！而且真是人多眼前，我也不会这样叫的。”
“没事，真没事，我又不是官，有什么架拿呢？还得仰仗你们指点着明白呢！”尚玉朝吴宁宁摆摆手，示意别再提这话题，接着又问道，“你们说咱们下边这活干得如此滋味，上边能明白多少真情呢？”
王远中端起酒杯来向大家一邀：“来，大家干了这杯，且听我慢表吧！”说着一饮而尽，看着大家也都喝下了杯里深浅不一的啤酒，王远中自顾地侃起来：
“要说这上下级间到底多少距离呀，我想起一个弟兄——也是干乡镇工作的——的精辟宏论来。他说呀，我们的干部，全国上上下下就是一辆车。中央大员是司机，目视远方路，手握方向盘，统管大局的；省级干部呢，就是真皮座椅了，擦一擦，看着铮亮，摸着柔软，坐着舒服；地级干部是底盘，盘上的领导既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脚下的路况，盘下的干部才有感知；县级干部是内胎，乡镇干部才是泥里水里都在跑的车轮大皮。”
看着丁杰一一添上酒来，王远中端杯自饮了一杯，说“润润嗓子啊！”又慢慢讲道：“大路是什么？就是老百姓！路破损了，路干裂了，路有泥了，其实车大皮看得最清，硌得慌他也得朝前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扎着内胎呀！不但要死撑着跑，还要尽力向内胎多传递‘形势一片大好’的吉言，好让内胎鼓足了气工作。可实际说来，内胎在大皮里面也并不是没有感知的，是吧？可是他必须得装糊涂，并且用力顶着好让车底盘别剐了擦了。这车底盘，它一只眼睛朝上看，一只眼睛向下看，路况如何他虽然不必直接感受，可隔着点距离也还能看个一二。可他也不想告诉车里的真皮座椅外面的路况呀！他另一只眼睛在上边瞅着真皮座椅的状况哩！就是下面偶尔剐一下蹭一下，他也得少说为妙。司机还能高高地提前看一下路况，虽然不怎么真切，也算看见一点。而真皮座椅们是最不明白的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对路的感知方式，一是细心听听底盘有没有被蹭的动静，二是感受一下司机的屁股起伏如何。——你们说咱们到上级的距离有多远呢？”王远中最后感慨道。
几个人听得哈哈大笑，司机小刘直喊“好！真是位明白哥！”
王远中待大家笑得够了，又意犹未尽地说道：“我再补充一个感受啊，这是我的个人感受。”
大家又侧耳静听。
“咱这活也干了这么多年了，八十年代的工作，我们没有搞过，只是小时候听说，那些牵牛扒房的政策咱没经过。你看我也是九五年开始做的，这十二年来的感受也是一年一年的变化着。你们觉得现在我们的国策越来越像什么了？”王远中问大家。
吴宁宁和尚玉笑着摇摇头：“像什么？不知道。”
丁杰说：“你们道行浅呢，自然没感觉。我觉得呀，成四不像了！”
“差不多！”小刘点点头。
“像减肥不当的女人不？”王远中醉眼轻探着每个人的表情。他看见尚玉和吴宁宁眼里放出了兴趣迸发的光彩，丁杰和小刘对减肥的话题可就神色浅淡。
王远中淡淡地笑笑：“你看当今社会，女人们但凡有点肉感的就嫌自己太肥，恨不能全做赵飞燕。社会上各种各样的减肥方法也就应运而创，减肥市场多少花样？可最让女人们既爱又忧的一种方法便是美容医院里的手术吸脂。它见效快，几乎立竿见影，但是闹不好，它后遗症也是无穷的，常常给爱美的女人们带来满满下半生的伤痕。”
尚玉听到这儿头皮一麻，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就是她来清河镇报到前夜里的那个梦来。这个梦，她对谁也没有提起过，包括苏永，包括李妍。这会子王远中却在酒兴里扯上了这个话题，使她脑海里浮起一股幽幽的诡异感，周身滑出一丝凉意来。带着这股异样感觉，她更加用心地倾听起来。
这个时候的王远中，好像口才出奇地好，平时真不怎么听他如此口若悬河呢！看来，酒不但能壮英雄胆，还能壮了英雄的口才。
王远中继续侃道：“那么多有远见、有胆识的大人物在建国初期就意识到我们国家的人口将要出现一个长时期、大规模的膨胀，但是因为各种历史原因，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们的国策只是缠缠绵绵、柔柔弱弱、断断续续地前行。我们就不论它了，那也就相当于一个生物的胚胎期。我们的国策从真正有效果的实施到现在，也就三十年的时间。这三十年里，头十年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是明目张胆的高压：宁拆十座坟，不添一个人。接下来的十年看着人口慢慢下降了，便转成了外紧内松的政策，那个时代的老百姓被长期高压管束久了，心理上还处于未苏醒过来的阶段。政府一吆喝，他们一年都不敢动弹。所以，工作也还是好搞的。你看前些年的进站扫尾吧，我们扫着扫着就停了，可是超生的照样不多。每个乡镇都有许多村子达到了五六年不出现一个计划外。就这个数据给了上面的大脑一个错误的反馈，导致最近这十年，领导们认为我们的老百姓思想观念转变了，大多都能理解并自觉支持国家政策了，于是乎，大张旗鼓地夸功耀绩，再拿着喇叭公开计生工作‘七不准’，口口声声吆喝‘优质服务，以人为本’，梦想着维持一个自自然然保持低增长率的，这样一个计划生育的太平盛世——这样的理想状态。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信息的传播加速和透明化，老百姓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对世事变化的反映越来越迅速。国家再说好话，他们也还是慢慢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需要。到底想要几个孩子？到底能生几个孩子？这事儿，国家能约束得了干部，却约束不了百姓。他们背井离乡，照样可以生活，年底就能带个孩子回来，你能奈何？从前年到今年，咱镇上、咱县里，明里暗里的计划外出生多少个？大家也都估得出。可能这会子要来个人口普查啊，你保证能少计算至少半个亿去。没有户口，人家一样生存，这就是时代的不同了。我们的最后手段是什么？罚款！可是款罚再多，孩子们能回去吗？呵呵，这些小嘴们一日三餐，长大了要读书，要工作，生下来了就是平等的权利。上级的手段是什么？无非就是逼内胎，逼大皮。明里在民众间吆喝如何地以人为本、科学发展、文明执法，他妈的，暗里就会逼内胎，内胎再来逼我们这些散大皮！”说到这儿，王远中再喝下一杯啤酒，脸色像一张红布一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儿。
丁杰赶紧递过一杯水来，笑嘻嘻道：“润润嗓子，润润嗓子！”王远中却不领情，将水杯一推，一杯清茶泼在桌上，像潮水一样一瞬便湿了半边桌子，又流到地上，滴滴答答得成了房檐的雨水。吴宁宁赶快转身到边柜上拿过一块抹布来擦拭，尚玉却听得入迷，始终未动。
这边，王远中只向后缩了缩身子，避开“房檐的雨水”滴在身上，嘴里早又开了讲，看来不吐不快了。
“还让我们使用文明手段来控制这种最原始的行为！我们是神啊？你笑眯眯地喊人家亲爹，人也照生不误！思想工作顶个屁？好话说上半篇，人家就不生了？缺儿子还是少闺女那是他们思想里铁定的大事儿。你可以承诺放弃使用武力，人家可不承诺不逃跑、不躲避、不抗拒、不反攻呢！”
王远中似乎是气过之后，叹又上了心头，使得心绪冷静了一些，只见他又主动举杯邀起酒来，见大家没有反应，也不相劝，又静静地放下：“呵呵，跑题跑远了！——为什么说它类于吸脂呢？你看，当今这样的政策，我就感觉像女人的急欲减肥之心。想用立竿见影的效果来减去沉重的负担，又不喜欢运动，不敢于节食，就是做手术吸脂也是遮遮掩掩不敢声张，现在动不动就怕什么国际人权组织的质问，那就别减这肥嘛！这吸脂以后的近期并发症我们都看见了吧？老百姓的怨怒，领导们的贪婪，工作人员的无奈懈怠，还有一些人从中掠油，政府与老百姓之间常常因为计生问题暴发出矛盾来。因为要阻止超生，便要强制节育手术、强制进站查体、强制流引产，这些强制，哪样能不引起人们对这个行业的仇视与怨恨？有时候出门在外，人家问我干什么工作的，我都宁愿答无业游民。我怕我说干计生的，人家会立马换了仇视眼神来呢！——稍远一点的后遗症也快出现了，专家们早就预言过，人口红利时代的结束与老龄化社会的到来，男女性别比例失调的隐患这些问题早晚还是一道一道的洪流，说不定会淹没哪个时代！”
王远中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下来，干干脆脆，无泥无水。大家五六秒后才意识到他的长篇演讲突然结束了，都笑着拍手称庆，小刘边举起双手用力地拍着边喊道：“王哥，精屁！屁精！我从今天起只崇拜你了！”说着又端起一杯酒来敬王远中。
王远中摆摆手：“别崇拜哥！哥只是无名的传说！”大家几乎笑喷。
尚玉淡淡地笑道：“真没想到你这么多言论，刮目相看啊！”
王远中说：“入行也是十二年了，枪林弹雨的经过，听到的、看到的、琢磨到的，加在了一起吧！许多事情的看法，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许多人都有些这类意识，只是没说罢了。”
尚玉想了想问道：“照你这样说来，我们这个国策还该停止了？”
丁杰说：“那可不行，现在上上下下就是一巨大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了，忽然停下来，那惯性还了得？”
王远中答道：“是啊，停不得！一停下来，各种副反应还是会上来，就像长年服激素的人一旦停了药，那反应也够要命的。逐渐减量，是唯一的办法。我常在网络上看许多专家的言论，觉得很有道理，也觉得这个政策该有计划地逐步做些大一点的调整了，比如有人建议的奖一允二罚三就很有道理。”
“就是说，奖励一胎，允许二胎，处罚三胎吧？我也听过。”丁杰说。
“那有用处吗？不是还得强制那些想生三的吗？还有那些被允许生二的，必然又会为了生儿子还是女儿的问题惹出许多欲望来，阻止这些欲望又够我们纠缠一阵子了。而且，奖一的钱哪儿来，奖得少了，人家势必不干！”吴宁宁终于也开了言。
“奖一的钱，从罚三里来就行了。加重三胎的处罚。”尚玉接道。
“但是，政府能舍得？再说奖一得多少钱，罚三才有多少？不够！不够！”丁杰摆摆手，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他已细致地计算到位一样。
“呵呵，关键在于‘舍得’二字！有人也说了，我们国家是属于干大事有钱，干小事没钱的类型。没有舍，哪有得？——这个中国最传统的辩证思想，估计记得的人越来越少喽！”尚玉笑道。
“是啊，”王远中接过来说，“如果能舍得，如果能改变这些，我觉得会解决了相当多的矛盾。这便是科学减肥法了。虽然减得慢一些，但稳当许多的。你看就我们现在工作中的发现吧，我们虽然拼死劳命的战斗，可是到底有效阻止了多少超生二胎的？只要人家有钱，照生不误。下定决心就不进站、就不放环，怀了孕就跑掉，生了立即回来。还就是没钱，你还能杀了人？再没人性，也就抓过来逼个十日半月，还不得放了？我们为了阻止这些超生二胎的，多干多少冤枉活呢？我算过，我们一年到头的工作中，其实有百分之八十的活都是为了阻止计划外二胎而干的。阻止计划外的一胎与三胎基本都是顺便干了，起不起效也无所谓，反正这部分人群并不太多，而且像一胎，就是早生几年的事，也并不影响整个的人口数量。”
话说到这儿，王远中再次利索地停住。
听得王远中再次的演说结束，吴宁宁从迷登的状态中走出来，举杯相邀道：“来，为我们这些年百分之八十的无用功沉痛地干一杯！”
尚玉面带微笑，随着大家举起杯子来一饮而尽，酒入腹肠，却化作了一股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