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加三天日记

　　给23岁的信（二）
　　
　　23岁的你：
　　这是这这一年的第二封信，主要是谈你参加修水库的劳动日记。自己跟自己比，我不得不说，劳动日记写得热情奔放，刚膂劲健，芳华出采，很文学，很真切。
　　本来，从上年11月的郑州会议开始，中央就开始纠左，因总的指导思想仍然是高举三面红旗，热度不减。日记的头两天就进入了本年的主题：小脚的姑姑挖地沟，火车上老太太的好心情。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民众全部动员起来了，前所未有。毛泽东说：“中国又穷又弱，中国在政治上算是比较强大的，人多、地大，而且人民都组织起来了，有干劲，啥也不怕。”(《毛泽东年谱》第4卷.1959.1.12.)。“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飚为我从在落。”（毛泽东《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人民觉悟了，组织起来了，想快点图强脱贫，大跃进最深厚的根源仅在于此。
　　你的日记好像给他老人家的话做了注脚。看看刚刚进城当工人的哥哥那贫穷、赃乱的家（8.12.），听听穷学生得知妹妹濒危、不能回家的痛苦（6.7.），一位大龄女生那拥挤不堪、臭虫盯咬的居住条件（7.5.）。你们这些党培养起来的大学生，为了治穷，怎能只顾闭门读书？当年辽大学生4775名，其中工农子弟3718人（10.22.），占学生总数的77.8％。
　　“组织起来”就是这四个字，给了我破解1959的钥匙。早在延安，毛泽东就以此为题，写过一篇文章，讲组织起来发展生产的必要性。现在不过是实现他早年就有的战略构想。
　　有组织，人民才能万众一心，目标一致，干劲十足。6月你参加了修建清河水库的建设，9月参加白泥矿的开采，全年劳动近两个月，以民兵组织的名义进入大跃进行列，让我得以深入地体会当年中国革命和建设的为什么。
　　清河水库是辽宁七大水库之一，在辽北开源境内，五八年上马，五九年继续。你们的水库劳动，正值汛期快要到来的时候，既是劳动锻炼，又是参与抢险的公益活动。当时每天参加修库劳动的有两万人，其中有一半是犯人，另一半是工人、农工和学生（5.29.）。那是你一生中亲临的唯一一次宏大的战斗场面：冲天的大坝横亘两山之间，砥柱蓝天，它的上下，一边是工、农、学生组成的劳动大军—伴着推土机的轰鸣、传送带的飞转、小火车的吼叫，劳动者挥汗如雨，干劲冲天；另一边是穿着褐色囚衣的犯人组成的劳改队—脚铐撞击着鹅卵石，哗哗作响，管教人员呵斥着犯人老实干活（5.29.）-这不正是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的历史画卷吗？
　　组织起来了，使鲁迅当年痛心过的、充当看客的奴隶无法再看。泡病号的不行了（6.16、6.29、7.30）。当国人一盘散沙时候，曾去为八国联军攻城架梯子，曾麻木地面对日本人的南京大屠杀。毛泽东用发动和组织民众的办法把看客打造成了觉醒的人民。我突有感悟：在农民占多数的中国，鎌刀作为铁锤的同盟军，何以变成了革命的主力了呢？秘密在于动员起来、组织起来，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国民实现了从奴性转为觉醒的飞跃。毛泽东和鲁迅两个人，对中国现代社会和中国人国民性的认识与改造，可说是珠联璧合。眼前的大跃进，正是组织民众向自然开战的大演习。打响这个战役的组织条件已经具备：五八年前，“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只适用于党政军和国营工矿；城乡公社化以后，一统天下的公有制，使五亿农民和小市民有了公共身份，可以做到“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了”（《红旗》1958.7.）。
　　有组织才能多快好省，锻造坚如钢铁的集体主义精神。上夜班时，大学生们既有仰望星空的浪漫，又有人与机器共舞的疯狂，甩散了姑娘的辫子，考验着书生们脊梁。在日出的一瞬间，让人想起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大学生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把肌肉和热血化为能量，群众间、干群间，互助促进、你追我赶，批评与自我批评，定额一超再超，党支部领导说：“为什么要军事化？就是快点进入共产主义！”你们和人民群众一起，托起了一轮朝阳……
　　大学生不是劳动大军的主力，而是受教育者。工人阶级的纪律性和集体主义精神，正是在现代工业的流水线上培养起来的。所有制改变了，机器的运转依旧，从前是为资本家劳动，现在是为自己劳动。从机器的奴隶变为机器主人。跟着机器运转的劳动方式并未改变，这种运转，既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自己。大学生有幸在机器旁边拼搏了一回，体会到了集体主义和组织纪律性的真谛，那是真正从思想上与工农结合的实践。那几年，毛泽东以三面红旗为号召，组织人民搞建设，底气十足：“啥也不怕！”，这句话深厚的根源在于：经过组织和教育的人民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自从1927年三湾改编，毛泽东提出“支部建在连上”起，从连队普及到地方，在根据地建设中积累了经验，直到成为执政党，顺利地完成了两个革命以后，在一个多民族的大国，东西南北中全覆盖，上下一竿子插到底，普天之下，莫非公土；率土之滨，莫非党臣。老人家说：社会主义是一张组织严密的网。党的领导、毛泽东思想的教育，是通过牵一发动全身的体制实现的，这正是执政党的特点和制度的优越性所在，成败关乎到每一个人的活路。水库劳动给大学生很深刻的教育，也启发人的思考：大会战的组织方式在这里是适用的，在其他项目上也适用吗？对整个社会而言，当政治、经济、思想、组织高度集中统一的时候，会不会造成个人专断？当全党全民只用一个超强大脑的思考并驯服，如何避免这种思考不出差错？民主集中制实行了一百多年，如何保证人民的意志在集中的最后一公里处绿灯通行？“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辩证法从未向任何人保证万无一失，而只是提醒你造福避祸。少犯错误的前提是永不脱离群众，永不脱离实际，永远按科学规律办事。水库劳动的胜利，是党团员和党的领导干部起了带头作用，人在组织中，不起作用也不行。
　　毛泽东说：“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62页。）组织起来最要紧的是党团员的纽带作用，是群众的参与。这种全覆盖的社会管理，坏人坏事哪里还有藏身之地？党的基层组织和党员是党的机体末端的血管、神经，他们的任务不光是带头，还要保证上情下达和下情上达。那些年的错误，很多是党员和党的干部不说真话和不敢说真话造成的。这里提出的问题，不久就在庐山会上暴露出来了。
　　不要把大跃进说得一无是处。清河水库就是大跃进的成果。2012年，当我和一家人重游水库的时候，水库已是著名的风景区。燕子别出心裁地在游艇上筑巢安家，我们游湖，燕子伴飞，情意追随，那是怎样一种祥和别致的景象啊，令我惊喜不已！库水清澈，波光潋滟，水中肯定有你和同学们的汗珠，在组织和集体铸就的美景里，已经找不到属于你的那一滴水了，有的只是：感觉好极了！
　　82岁的我
　　2018.4.8日写
　　2019.1.4日改
　　1959年6月30日星期二晴（第1108天）
　　学校的教育革命正在由群众运动向个人研究的方向转变。
　　给显亭、景翔、二哥、大哥写了信。
　　午后在图书馆乱翻书，看了许多作家谈写作的经验、深入群众的经验，特别是茅盾的文章-《创作的准备》，对我有帮助。我正实践着。
　　认真进行思想斗争，加强性格修养，严格要求自己。
　　晚上把小赵的进步状况写了个材料，感到亲切。对人物熟悉了，才能去爱，说自己没有当作家的性格，就是没有勇气改造自己。
　　
　　1959年7月1日星期三晴后雨（第1109天）
　　今天是党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可能忘记，党的诞生日却永远铭刻在心里。
　　本来想到北陵去玩一玩，年级组织的，因为下雨，去不成了。疏雨从繁盛的树叶上落下来。柏油路上铺了一层雨水，汽车驰过去，发出“嗞溜嗞溜”的声音，污水四溅。
　　我们在六0六教室开纪念会，请校党委第二书记刘汉清讲他的经历。他的身体不好，有些驼背，戴着口罩走进来，全场起立鼓掌。
　　清瘦的脸上，血色不多，显然是多年革命劳累的结果。头发脱落了不少，豁朗的前额，突出的眉棱骨，长而淡的眉毛，眼睛却是光亮奕奕。总是笑呵呵的，给人以亲切感。
　　“不要叫我革命老前辈，年龄不够。”他说。“咱们还是兄弟称呼吧。唉，讲什么呢？你们提出个问题好不好？”
　　他把洗得发白的灰制服脱了下来。我记得，去年他到光辉农场看同学的时候，就是穿的这件衣服。后来，他讲起了自己的革命经历，吸引人，听得人出神了，有的人张着嘴，有的手支下颏，有的捏着嘴唇……这些动作仿佛是这样形成的：一个人专注地做一件事，忽听有人叫他，霎那间他的动作定住了，而这种定住竟是这样持久，或许是忘情？
　　我在想，我应当到更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不是为了新奇，而是为了让我的一生过得有意义。
　　滕云阁书记告诉大家，要刻苦读书。我将有计划地读一些，既要有系统的知识，又要提高觉悟。
　　我告诉张峰德，小黑板上写的，要他去取稿费。他把刚倒一杯水放下，顶着小雨到传达室去了。他不加掩饰地说：“《东海》是半月刊，一首诗不值几个钱。”
　　
　　1959年7月2日星期四阴后雨（第1110天）
　　午后体育活动的时候，我跌倒了。同学们大笑着，把我拉起来，说：“个大，重心不稳哪！”“去洗一洗，上点药吧！”
　　在《人民日报》上，有江苏省委书记许家屯谈青年人应当立大志的文章。他说：时代要求人有大志，同时，要实现志愿，必须要有一定的社会条件。要实现理想，就要艰苦奋斗。文章对我的启发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