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吸脂（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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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秋窗，九月的风柔柔地钻进屋来，不温不火不凉不寒，让尚玉心下很是舒服，大大地缓解了梦里的惊惧。
今天要去新单位报到了，昨夜却做了个与工作毫无关系的噩梦。
梦里，尚玉被铁姐们李妍拉去做了吸脂手术。打生了儿子文文后，尚玉一直暗愁自己的微胖来着。胖不到爬个楼飞喘的地步，却也在时下年年刮不尽的以瘦为美时尚风里煎熬。商店里但凡有个新颖式样的衣服，哪个不是一尺八九的蛮腰才进得去？尚玉偏偏就在二尺三上下不来。聊起这事，大姐尚晴就劝尚玉不必焦虑，一米六二的个儿这样的粗数看起来也过得去呀！丰满，说明你过得还是幸福！所以尚玉真没刻意减过，只是不敢天天放胆大吃罢了。大姐和李妍一样，都是吃多吃少都不长膘的类型，羡煞了尚玉多少眼神！
梦里，李妍告诉她在市里有一家熟人开的美容医院，吸脂减肥效果可好了，九月进淡季了正搞活动呢！七百六十元，半个小时进去一杨玉环，还你一个赵飞燕。走廊里、相册上，那些美人们的术前术后对比照真真切切地摆在那儿。李妍带着不容分说的热情，将尚玉拉上了手术台。尚玉犹豫不决、半推半就，就被打了麻药抽了脂。抽过后回来可不得了了！头晕脑胀，胸闷气短，感觉一下子被送到了青藏高原似的。而且要命的是，小腹的刀口处还不停地渗着细血。这个时候，李妍却不见了踪影。尚玉一层一层地爬着楼，想奔向自己在四楼的家。等到终于站在自家门口的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拼尽力气拍了一下门，双腿一软就倒了下去。然后只听得耳边传来丈夫苏永的大声呼唤，眼睛却怎么也看不见。
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的时候，果然是苏永在喊她。
尚玉浑身绵软地叹一声：“又做噩梦了，被吸脂了呀！浑身没一点劲！”
苏永听了，淡淡地嗔道：“无聊！没事没非的吸什么脂？还能还你个大美女不成？”
尚玉听了，略沉思一会儿，正欲再说几句，却听得苏永早又返回了梦乡。文文也在旁边睡得熟熟的。看看窗边浅紫色的窗帘上，太阳连个影子都没露，只是微微亮光罢了，但尚玉还是觉得不想再睡了。干躺着睡不着，浪费时间。
做饭尚早，尚玉坐起来打开台灯，随手拿过床头那本《诗经》翻着，边想着心事。这样薄薄的一本书，尚玉读了半年也还未尽，才读到《衡门》一节。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有意思的是这样安贫寡欲之念，有说是没落贵族的自嘲自慰，有说是失恋者标杆始降之意。隔了上千年，谁又能说清？或许当时就是诗人随口哼哼出来打发寂寞的歌也未可知。不过，尚玉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位失恋者退求其次之吟。没有理由，就是直感，而且，更多是出于女性对于许多朦胧意会都往爱情上套的心理习惯。无所谓对错，读过咂过就行了，数年后定会印象全无的，尚玉暗笑一声，还是暇想一下三个小时后要面对的报到吧。
尚玉在松阳镇卫生院干了整整八年收款工作。每天隔着一个小铁窗，看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人来人往，面对着一成不变的人民币那张长脸开单点钱。那张毫无表情的长脸让她日生厌倦，并且愈来愈深。考中专时，她懵懵懂懂地选择了当时新兴的计算机应用专业，没料到三年学业完成后，计算机的更新换代早已让她所学的知识毫无用处。赶上国家分配的末班车已算幸运，给什么工作还有挑头吗？这八年，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了奔头，时时刻刻都在蹉跎着岁月。唯一的成就，就是由一个人渐变成了三个。待到近年来千军万马“考公”风愈刮愈烈的时候，她也毅然地加入了挤独木桥的行列。她挑灯夜读冥思苦学一年，于今春的一个周末挤上赶考列车，谁承想一考功成，晃晃微微就过了独木桥。
当初报名的时候，她因为第一学历太低选择范围太窄，只得选择了乡镇公务员的职位。毕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来乡镇工作，所以这类职位也是录取分数线最低的。苏永曾经强烈反对过尚玉的这一选择，不理解地问：“你图个什么呢？人家都从乡镇削尖了脑袋往县城挤，你倒好，反着道走！考个公务员又怎么样？女人家多用心思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那官场可不是好挤的。”尚玉笑笑：“你以为考公务员就指定要挤官场？说不上有的人还做一辈子公务员呢！我就是够了这工作，天天浑浑噩噩的，什么事啊？再说孩子这不也能上幼儿园了吗？我有时间了。”苏永给她留下一句话：“你可别说我现在没提醒你啊，到时候够了可回不来！你别埋怨我没给你打预防针！”尚玉紧紧地堵上一句：“想那么多干啥，你以为我就一定能考上啊！”
可是，她就真的考上了，还是第三名。选择去向的时候，自然也排在第三位。前两名的都选择了县城驻地的松阳镇政府，她就只好进了稍远一步的清河镇政府。
清河镇在松阳县城西二十里，常是没有能力和关系进城的干部们的次要选择。正如松阳县因县城北有一座小松山而得名一样，清河镇也就是因一条长清河贯穿全镇而得名。这个镇在全县三十个乡镇中，经济条件算是位居前列的。全镇四万多人口，沿河分布在三十六个村子里。在卫星地图上看去，就像一条细长的蜈蚣，身体两侧长满了细细的小脚。
从春天的笔试、面试到入夏后的体检、选岗一路走来，又经过了政审等一系列程序也就入秋了。上周终于得到了确切的分配消息，不太理想——到清河镇计生办任副主任一职。基层计划生育工作的难做之处，尚玉是听说过的。儿时生长在农村里，打记事起三乡五里那些老计生干部当面挨骂、背后黑钱的传闻层出不穷，左邻右舍中那些叔伯婶娘们超生被抓被罚怨声载道的风波也是从未息止。
虽然民众间都流传着计生干部如何的权力泛滥、如何的灰色收入丰富，但是尚玉真没想过会去从事这行。而如今领导给的方向，她知道只能她服从。好好干吧，真诚待人用心做事这个大原则总不会错的，尚玉鼓励自己。万般不懂，顶上还有一个资深老主任严秋山罩着呢！就这样，她准备去报到，准备投入新的工作。
翻了会书，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尚玉熄了台灯，开始起床、换衣、洗漱、做饭，一趟子事情下来，苏永和文文也就起床了。
送了文文到幼儿园，再坐上城乡班车的时候已是七点半钟。太阳明晃晃地从背后照过来，四面车玻璃都明晃晃的，像金子一样灿烂。尚玉转动脖颈四顾一遭，心底涌起一股新鲜与兴奋：啊，长清河，我来了！终于摆脱了八年的看钱脸的活了！
我解脱了！上帝啊，赐给我力量吧！尚玉悄悄在心里热烈、有点仿萌的呼唤道。
来到镇政府，同分到清河镇来的年轻公务员柳小枫正巧也到了。
不同的是，他是由父亲的丰田专车送来的。
因在此前的数次“闯关”过程中早有接触，故而两个人虽不很熟也还是相识的。柳小枫和尚玉打个招呼后一起找领导报了到，便各自去了自己的单位。柳小枫一表人才，风华正茂，某普通大学文秘专业毕业，安排在党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这很符合大众们的理想化认知。而尚玉看不透，柳小枫有一个做副县长的父亲，完全可以帮助他安排到更好的单位，何以要让他来清河镇这样的小庙里当和尚呢？难道像某些人所传说的“只是来镀镀金的”？道上的事，尚玉看不透。
清河镇计生办就在镇政府后不到三百米，尚玉本认为自己步行过去即可。分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许永兴笑着说：“哪能这样！”说着拨通了计生办主任严秋山的电话：“喂，严主任，我是许永兴，嗯，新报道的尚主任过来了，这个……你让司机小刘来一趟镇政府接我们过去。另外你马上召集一下职工们，一会开个欢迎会。”
尚玉微笑着说“许镇长客气了！”
许永兴轻松回道：“不客气，我也要去呢！”
尚玉觉得便没有话可以说了，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吧。
十五分钟后，许镇长和尚玉就来到了计生办楼前。
一个四十多岁模样、身材瘦小的男人从崭新的大楼里笑呵呵地迎出来，人未及前，右手早伸出，依次握手：“许镇长好！尚主任好！”
许永兴侧过脸来向尚玉简单地介绍：“小尚，这是严主任。”
这一角色的认定早在尚玉预料之中，她亦赶在严主任的手伸到眼前来的同一时刻里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此时忙笑着加了句寒喧：“严主任好！”
大家边说着话就上了二楼严主任的办公室。落座后，许永兴笑道：“老严，如今镇里又给你安排了一位如此年轻、又有才干的副手协助你工作，以后可不许再叫累了啊！”
严秋山咧开并不太大的嘴巴，露出一口烟薰过多年的碎黄牙，爽朗地大笑：“看许镇长说的，好像我老严天天到你面前叫累似的！不是我老严怕苦怕累，实在是计划生育工作天下第一难啊！这几年工作不断细化，事儿一天天见多啊！我也老了，现在尚主任一来，熟悉熟悉业务，就让我退了吧？重担子得让年轻人挑，他们有能力也有担当，尚主任一看就是能担当重任的干部！”
尚玉笑道：“严主任谦虚了！我没有经验，你可得多带我些年！”
许镇长接道：“好商量！好商量！”也没说清楚是严主任的话好商量还是尚玉的要求好商量，又接着说：“小尚啊，分管我们工作的田书记出外参观学习去了，一半天还回不来。我们今天，就在单位里举行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吧！让职工们都来认识认识，你也好早日进入状态，以利于开展工作。镇里领导已做了安排，等晚上下班后几个人一起坐坐，喝几杯薄酒，那时再说正式的欢迎话。——严主任，人召集好了吧？”
“齐了，咱过去？”严秋山说着起身推开门，做出请的姿势，许永兴和尚玉便借了势依次出门。尚玉本欲对晚上的欢迎宴道一句客气话的，看看并没有话说的空间，也就只得免了，便随着严秋山来到四楼小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