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9-01-02 15:40:16 字数:5876
梁增宽走后不久,纪明礼就来到他母亲屋子里。这时候,纪老太正盘着腿,两臂交叉坐在炕上,并且不断地前后摇晃着她那瘦弱的身体。
看见儿子进来,纪老太赶紧问道:“你把事情都跟宽子说啦?”
“嗯呐,俺都跟他说啦!”
“哦……那宽子是个啥意见呢?”
纪明礼抬起屁股坐在炕沿边,面含微笑回答说:“他啥意见都没有。明日一早,俺先把小队、大队的公章盖好;公社那边的事情,宽子答应替俺跑一趟腿儿。”
纪老太感到十分满意。她摇晃着身子夸赞道:“宽子为人厚道、仁义,办事情稳稳妥妥,有根有梢;在这方面,你就赶不上人家宽子!”
其实,纪明礼对梁增宽也是心悦诚服,但又觉得母亲不该当着他的面说这话——他也是个要强好面子的人嘛!于是便自我解嘲道:“俺当然是比不上人家宽子了……要不怎么说宽子能当大队书记,俺就当不上呢!”
纪老太瞥了儿子一眼,嗔怪说:“你就是不愿意听别人比你强的话……”
纪明礼佯装不悦地埋怨说:“知道俺不愿意听,您还偏要当着俺的面说这话,这不明摆着是在故意寒碜俺么!”
“那俺不说宽子了,俺就说说你。”纪老太停住身体的摇晃。她同时又将一双温和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俺……又咋啦?”
“你先自己寻思寻思!”
“妈,您就别绕弯子说话好不好?”
“过几天你就要去盐场了,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么?你拍屁股走了,把你妈一个人撇在家里,难道你就这么放心……”纪老太一边叨叨,一边又开始摇晃着身体。
是啊,我咋就没有寻思过这个问题呢?纪明礼心里这样想。
思忖了片刻,纪明礼对他母亲说:“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跟俺哥商量一下:要么让他多费些心思,早晚过来照顾您一下;要么您就暂时先去我哥家住些日子,等盐场那边的工作稳定下来后再说……”
纪老太一听这话就拉长了脸:“俺不缺胳膊不缺腿,凭啥要让你哥分身来照顾俺?你就不怕你哥在家里受夹板儿气!再说,你哥家也是一摊子烂事,哪还有心思过来照顾俺?”
纪明礼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唉,这该咋办呢?”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纪老太瞪了儿子一眼,接着说道,“赶紧娶个媳妇回来,啥事儿不都解决了,还用得着在俺面前唉声叹气……”
纪明礼一听这话,就又想起了韩彩娥;同时又在心里埋怨他母亲:如果不是您百般阻拦、以死相逼,俺现在早就把彩娥给娶回家了。但转念又想,他若真和彩娥在一起了,他又怎会弄到一张改变人生命运的“招工表”……真是应了那句“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的“人生箴言”。
这样一想,纪明礼的心情才又平静下来,开始认真考虑他母亲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指导性意见”。如此看来,这条“指导性意见”,是他目前唯一可走的途径,当然也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总之,在这样万般无奈的情境之下,他岂能让“尿”给憋死了!于是,纪明礼开始妥协并“屈从”于他母亲的“旨意”——赶紧娶个媳妇回来。他决定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去处理好这件事情。
既然他对找媳妇这件事情有了新的认识,那么,他就因该拿出一个诚恳的态度,让母亲彻底放下心思;免得母亲一见到他便唠叨个没完没了。于是,纪明礼对他母亲说:“那……俺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好了!”
纪老太听儿子这么一说,顿时就来了精神:“你能这样想就好……对啦,记得前些时候俺跟你说过的那件事情么?”
纪明礼眨巴着眼睛,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她母亲究竟说的是哪一件事情。
纪老太望着儿子冥思苦想的样子,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但又不去理会,任由他一个人去想;而她自己却喜滋滋地前后摇晃起身子。
纪明礼闷着头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起来,便不耐烦地问她母亲纪老太:“妈,您就别再跟俺卖关子——行不?啥事儿您就直说……”
纪老太撇嘴说:“那你还记不记得俺跟说过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还别说,这事儿您好像跟俺提起过……”纪明礼猛然记起这码子事。
“哼,你还有脸说好像!你当时就急赤白脸地埋怨俺,说俺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这话难道你也给忘了?”
纪明礼自责道:“俺当时也是魔怔了,好赖话听不进去;您气得不行,骂俺是个混球!其实俺那会儿就是个混球!”
“知道自己错了就好……”纪老太干咳了几声,又接着说,“明礼呀,俺到现在也不明白,靠山屯那个狐狸精寡妇到底给你灌了啥迷魂汤,咋就把你弄得五迷三道、魂不守舍;而且她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要是真把这个狐狸精娶进咱纪家的门,你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戳你的脊梁骨!”
纪明礼低下头不吭声。却在心里埋怨说:寡妇咋了?难道说寡妇就不是人了么?就不能再找个她喜欢的男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再说了——妈,您知道彩娥对俺有多好么……您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俺现在跟您说这些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另外,您知道儿子手里的“招工表”是从哪儿弄到的么?那是被您骂作狐狸精的韩彩娥给俺弄来的。当然,具体情况暂时还不宜说给您听;即便是说了,您也不会相信,更不会理解“狐狸精”对您儿子的这般良苦用心……
“咋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俺刚才提到‘狐狸精’三个字,你心里就觉着不舒服?”纪老太歪头盯着儿子的脸,又接着说,“看样子,你心里一直都还记挂着那个狐狸精……瞅机会还想把她娶进咱纪家的门……”
纪明礼苦笑了一声,说:“俺可没那个想法……”
“你没那个想法就好。听妈一句劝:以后别再去招惹那个狐狸精了!”纪老太停止摇晃身子,态度温和地对他儿子说,“明礼呀,你若是心疼你妈,你就去一趟柳树沟,跟女方见上一面,人家那边还一直都在等咱的消息呢!”
纪明礼叹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他又怎会忍心拒绝母亲的再三恳求呢!
“妈,她那边是怎么个情况?”纪明礼终于放下心里的“纠结”,问起柳树沟女方家里的情况。
纪老太见儿子终于松了口,开始关注之前跟他提起的这门亲事。于是满心欢喜地说:“那闺女姓柳,名叫柳叶儿,今年三十六虚岁。别看她是个老姑娘,但听说她模样长得还挺俊,跟她名字差不多;而且性子不急也不躁,又是一把干活儿的好手。”
说话间,纪老太偷偷瞥了儿子一眼,见他脸上泛着一丝满意的笑容,感觉这件事情已有了六成的希望;接着她又叹了口气说:“唉,只可惜那柳叶儿命不好,她妈生下第三胎后就大出血死了!那一年,柳叶儿才刚满十六岁,身下的弟弟刚读小学二年级!这么一来,她就不能再继续上学了,回到家里担负起她妈妈没有完成的责任。”
“唉……”纪明礼也跟着长叹了一声。
纪老太听到儿子的叹息声,她的神色也随之黯然下来。
稍作停顿之后,纪老太继续说道:“这柳叶儿她父亲又是个病秧子,平时也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儿,家里家外、杂七杂八的事情,差不多全都是柳叶儿一个人在做。尽管她父亲只是家里的一个‘配角’,但也替他闺女分担了不少的家务……现在好了,弟弟去年已经成家,用不着她再跟着操心;亲手带大的妹妹也高中毕业了,眼下在她们大队的学校里当小学民办教师。唉,可怜的柳叶儿!这么多年寒来暑往,忙里忙外顾不上自己;家里基本上安顿的差不多了,她自己也从小姑娘变成了老姑娘,谈婚论嫁的事情也就这么给耽误下来!”
“这弟妹俩人也真够可以的,咋就忍心把他们姐姐当老妈子使唤?”
“这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最近这几年里,说媒的人差点踏平了她家的门槛;柳叶儿她爸,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也一直都催她赶紧找个婆家。但是,柳叶儿死活不愿意。她心里面有自己的想法:弟弟和妹妹还小,还没到可以‘单飞’的时候。这一来二去的拖来拖去,就把她自己拖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纪明礼缄默不语,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冥冥之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引力,牵引着他的思想飞往柳树沟,飞到那个饱受家庭负累的老姑娘——柳叶儿身边,把她从困顿的泥淖中“拯救”出来。这样一想,纪明礼浑身顿时便充满了“护花使者”般的激情。
过了一会儿,纪老太忽然拍着脑袋说:“瞧俺这记性,差点把正经事儿给忘了!”
纪明礼抬眼望着母亲:“啥正经事儿?”
“你过去瞅一眼黄历牌,看看明天是不是礼拜五。”纪老太急切地问。
纪明礼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黄历牌前瞅了瞅,回答说:“嗯呐,明天是礼拜五。咋回事儿?”
“哦,明天牵线拉媒的人要来咱家听信儿……”
“那……谁是牵线拉媒的?”
“是前街福满媳妇托塔寺村她表姐牵的线。”
“靠谱么?”纪明礼随口问了一句。
纪老太撇嘴说:“瞧你这话问的,靠不靠谱,你亲自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纪明礼也觉得没他这么问话的。于是郑重其事地说:“放心吧——妈,不管这件事情靠不靠谱,俺明天都要去一趟柳树沟……”
“那俺就放心啦!”纪老太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左右,纪明礼便拿着刚刚盖好生产队印章的“招工表”,匆匆来到大队部。
这个时候,“五小工业”车间里的机器声已然作响。各种设备发出来的声音,混合成一首首刺耳的“奏鸣曲”;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奏鸣曲”,从充满机油、切削液味道的车间里面窜出来,在大队部的院子当中弥散开去。
通常情况下,尤其是这个时间段里,大队办公室很少有干部坐在里面;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层”下面“忙活”,或者是去公社开会。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眼下,梁增宽正坐在办公室里等纪明礼,同时他也在考虑干部岗位补缺以及下一步的工作部署。尽管这些事情在他脑子里已经反复“过滤”了好多遍,但出于习惯,在事情没有得到最后落实之前,他还是要再做一番认真思考。这当然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听到有人走进来,梁增宽这才抬起头:“哦,是明礼呀!你去生产队把印章盖了么?”
“盖过了!”纪明礼一边回答,一边从兜里把“招工表”拿出来,交给梁增宽,“宽哥,剩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你替俺办了……”
梁增宽接过“招工表”,佯装嗔怪说:“咋的,你这还没去盐场当工人,就开始学会说客套话了!”
纪明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俺……可不是那个意思,俺就觉着让你替俺跑趟腿,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那好,就算是你欠俺梁增宽一个人情。等你日后真的混出了名堂,回头再请俺喝顿小酒也不迟。”梁增宽从抽屉里取出公章,在“招工表”上盖了戳;接着又轻轻对折一下,揣进衣兜里。遂又问道,“对啦,家里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么?”
纪明礼点头“嗯呐”了一句。
梁增宽锁上抽屉,站起身说:“明礼,要是没其他事情的话,你就先回,我得马上去公社,把印章给盖好;免得去晚了找不到人,又白白耽搁一天。”
“那好,客套话俺就不说了……”纪明礼一边说着,一边随梁增宽走出办公室。
出了大队部门口,梁增宽便踏上自行车往公社方向去了。
这时候的街面显得有些清冷,路上几乎看不到有闲人在走动——学生们在课堂里面读书学习,劳动力们则在绿油油的大田里干着农活儿。
对于农民来说,掰着指头熬生活,无疑是从他们祖辈那里“承袭”下来的;而且他们在娘胎里形成胚胎的那一刻,就已经打上了“农民”的烙印。因此,作为一个农民,他们似乎永远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模式……
纪明礼回到家里不久,福满媳妇和她表姐就过来听信儿了。
俩人跟纪老太打过招呼之后,福满媳妇便脱鞋上炕,倚着墙面坐下来;怀孕六个多月的身子,让她连喘气都感到有些困难。坐定之后,福满媳妇便开门见山地问纪明礼:“柳树沟那边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明礼哥?”
纪老太赶紧替她儿子表明态度:“福满媳妇,你明礼哥同意了!他准备今天就去趟柳树沟呢……”
福满媳妇顿时就高兴起来。对她表姐说:“俺就说嘛,这事儿八成能行!”接着又问纪明礼,“那你准备啥时候去柳树沟?”
纪明礼瞅了一眼柜子上的老式座钟,看时间刚过九点。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俺准备等会儿就走!”
“咋走啊,上午头一班车早就过去了!要走,你也得等到下午……”福满媳妇一脸着急的样子。
“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啊!赶不上汽车,那俺就不能蹬自行车去柳树沟!”
福满媳妇撇嘴说:“你也不嫌累得慌!从咱这儿到柳树沟,来回路程至少也得三个多钟头;而且多半都是些山路……”
纪明礼调侃说:“相亲还怕路难走?再说,骑自行车过去,说明俺心诚!”
福满媳妇微笑着对纪明礼说:“这样最好,免得人家以为你明礼哥故意摆出大队长的臭架子……”
纪明礼心想:看来,福满媳妇和她表姐还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双山大队生产大队长了。如果她们知道了这件事情,会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他……当然,即便她俩现在知道了也无妨——他现在就要去盐场当工人了!
福满媳妇见纪明礼沉默不语,以为刚才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跟纪明礼陪上笑脸,说:“明礼哥,俺刚才是跟你说句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纪明礼赶紧回过神儿,装作埋怨说:“你是门缝里瞅人……把俺看扁了!”
俩个人又调侃了几句之后,纪明礼便回到了他的屋子,从炕柜里面翻出一套压箱底的衣服。
那是一套八成新的藏蓝色卡其布“中山装”,是他结婚那年置办的。属于奢侈品一类。除了一年当中的春节,以及特殊情况之外,纪明礼平时从不舍得穿在身上招摇显摆。
之后,他又在墙角的纸箱里面翻出另一件“奢侈品”——皮鞋。这双皮鞋还是他老婆去世的前一年给他买的。每次穿过之后,他都会认真仔细地将皮鞋从里到外擦干净,然后放到纸箱里。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当纪明礼将皮鞋从纸箱里面取出的那一刻,睹物思人的情绪,犹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是啊,他今天穿着老婆生前给他买的这双皮鞋,去跟另外一个女人相亲,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同时他脑子里还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老婆在天有灵,她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会不会责怪他对她的不忠呢?
此时此刻,纪明礼心里烦乱极了,感觉他这样做真是对不住自己的亡妻。他甚至想放弃此次的相亲。
不过,他这种对不住亡妻的感觉,忽然又像风一样消散了,连他自己也都觉得有些奇怪。
心情平复之后,纪明礼迅速穿好衣服和皮鞋,重新回到他母亲的屋子里。
那个时候,纪老太正抚摸着福满媳妇隆起的肚皮啧啧称羡:“这回一准能生出个‘带把儿’的!”
此前,福满媳妇已经生下两个“千金”。要不是婆婆央求她无论如何再生一胎,她死活都不会让福满趴在她身上“播撒种子”。而且之前她也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国家马上就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像她这样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妇女,一定是要做强制性“结扎”手术的。因此,在政策尚未落实到棋盘山公社这块地界时,她必须得遵从婆婆的“旨意”——再怀一个孩子。如果上苍有眼,能够让她生下一个续添香火的大胖小子,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福满媳妇见纪明礼穿戴如此整洁,便跟纪老太打趣说:“婶子,你看明礼哥多神气!像个新郎官的样子……俺要是还没结婚的话,一定会死缠乱打地把俺明礼哥追到手!”
她表姐则在一旁嗤笑说:“这话放到任何人的嘴里都说不出来,只有你能说出口。你也不怕别人说你脸皮比鞋底子还要厚!”
纪明礼忍住笑,对福满媳妇和她表姐说:“听她这话,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样,你俩先坐着,我现在就往柳树沟赶;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回头俺都会告诉你们。”
“你可别空着手去柳树沟呀……”纪老太嘱咐说。
“知道了!”纪明礼应了一句,就到厢房取自行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