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第1049-1062天

　　1959年5月2日星期六晴（第1049天）
　　难得的天亮，晴空一碧，身轻神爽。当预约的几个同学来了以后，我们不住地赞叹老家安东的天气如何好。
　　昨晚我躺在床上，有人敲门，问道：“盖如翔住在这屋吗？”
　　我听那声音，像是张富贵，就请他进来。他说：“王铁良来了。”我根本没起来，这叫不礼貌。张富贵说，“还没吃饭呢，铁良就下楼找我。他在鞍山新台教中学。他在街上有事，就先走了。”
　　高中同学姜瑛琳、徐绥绪、谭继宏、顾炎炎都一起来了。周临炳因为有事，写了一封信让姜带来。东工的崔保堂下矿去了，去劳动之前，他对姜说：“他这次下矿是抱着应付的态度。”
　　我和周临炳对他说：“什么？抱着应付的态度？小心我拔你的白旗！老老实实，好好改造改造！”姜瑛林把硬朗的头一摇，得意地说。
　　小炎炎穿着粉色带紫花的外套，紫红的线衣领子翻在外面，留着两条辫子，细细的两个花条纱巾系在脖子上，还是那样活泼。“我可皮啦！”她说，“我决心不看电影就是不看，他们却说我！”
　　谭继宏穿着旧礼服呢上服，脸膛紫红，总是以自己的目光探问着别人的目光。他说：“你们学文学的是一种享受，我们这一套枯燥无味！”
　　我说：“啊哈！你的专业思想不巩固！”
　　我们几个人到北陵门前走了走。人多，他们执意要走，就坐上敞篷汽车回去了。
　　晚上，我和老倪两个人去跳舞。我以为他会跳呢，发现他也不会。胡文彦带我跳，说：“你像一面墙！”
　　我问：“这是几步的？”
　　他说：“错了吗？我跳三步就这样跳！”他也是老二。
　　这是中文系举办的舞会。文艺部长包明颐给乐队打水，累得她满头大汗。一对对舞伴，羞怯的，得意的，矜持的，严肃的，满面红光，迅速地转过来又转过去，在不停地运动中消失了。乐队的几个人，也是一头大汗。他们看到人丛中出现了什么有趣的姿势，便得意地笑一下，马上又用小号堵住嘴巴，两腮肌肉立刻繃紧了……曲未终了，我就退出来。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哪。
　　
　　1959年5月3日星期日阴风雨（第1050天）
　　今天继续上课，补昨天耽误的。
　　早晨讨论，只有于东坡和我。贾继英回家未归，我急得在屋里走着，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推，说：“老陈！我们整整风！太不像话了！”
　　上午讨论“三言”，我跟老于争论起来了。他说：“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的意义就在于他写了人民不能深刻认识封建制度的本质这一历史局限性。”
　　我说：“他的意义在于暴露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
　　我们站排叫饭，听见小张在后面叽叽喳喳地跟谁说话，我一回头，他就把手伸过来，使劲一握，问：“回来了？贾继英回没回来？”
　　小赵在我前面笑了。我回头一看，原来贾继英就趴在我身旁的栏杆上。我机械地把头一低，用生硬的口气说：“回来了？”根本不想听到他的回答。
　　午后情绪不大好。李长庆问我：“小组讨论情况怎样？”我不耐烦回答。
　　我把非团员的团章学习笔记交给了小赵。小赵说：“怎么？给提提意见吧！”
　　我说：“等以后学习我再说吧。”
　　人物的典型化过程，必须在典型化的矛盾冲突中去完成。有的矛盾本来是生活中所没有的，作家却写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同时爱上一个人，怎么办呢？自动退出一个好了。但这种事情在人们心里荡起的波澜不是轻易就能平静的。作家常常抓住这个不放，迅速打扮他的人物，像慈母送别远行的浪子，在临别之前的那一刻，用一切方式传达了她的爱和希望。我在看徐怀中的《我们在播种爱情》时，见倪聪和苗康是老同学，来到农业站之前，心里那颗爱情的火花燃烧着，当林湲坦率地表示她也爱着苗康，她心灵受伤了，她想到退却。如果在生活里，我们就会向主人公提出劝告：“为了祖国的需要，你就忍让一下吧，个人的不幸算得了什么？”那么，有着自制力的人，从此就会在工作中发奋忘已；如果在作品中也这样写，那就毫无吸引人的妙处了。
　　作者观察的非常细致。秋枝迎接李汉才和叶海的时候，站在门上不说话，岂不知这样是妨碍客人进屋的，这也是表现她的热烈程度。的确，一个动作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她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
　　
　　1959年5月4日星期一晴（第1051天）
　　紫丁香繁盛地开放了，花儿甚至掩住了叶子，一朵朵的，香气扑鼻。我和何华楠坐在花间的凳子上。她说：“我那天哭了其实是和自己过不去。虽然生活有困难，自己不去克服，谁又能替我克服呢？我看我爱人对我很好，可是我总向他发脾气。我这是和你随便谈谈，也算是汇报吧。”
　　我望了她一眼，是信赖中才有的亲切目光。她很清癯瘦弱，原来就不怎么胖，孩子给她带来的操劳，吸去了多少奶浆，脸色发黄，眉头也趴着几条皱纹，内心的烦恼也都写在里面了。
　　“我的政治热情是有的，只是情绪有些急躁。”她说。谈话的时候，她总是发几回尖声的笑，这是何大姐的特点。
　　我说：“我烦躁也没有用啊！把眼光放远些。虽然你爱人挣钱少，你一个月有26元助学金，艰苦一点就是了。”
　　“其实，我还是很能吃苦的。”
　　“你好好计划一下，让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保证八小时的睡眠，午间你回家顺道买点菜，奶孩子，再睡一小时的觉，晚上找个安静的地方学习。”
　　“嗯，你这么一谈，心情好些了。”
　　我在看《我们在播种爱情》时，倪慧聪见秋枝被抢，她乘马求救，摔伤脱臼。很感动人。人不应当因个人的悲剧就停止生活中的斗争。像黄庭，为了能让倪主动靠近他，竟假装推却给秋枝家中接产，这种行为是可卑的。
　　个人的琐事，会把人变得很无聊。我发现在对异性的观察中有许多羞怯心理，走路就向别处看，多疑，怕人家看出自己心里的隐私似的。这是很可笑的。但我，要真正让自己像一个人，就应当对自己毫不宽恕。眼睛是心灵的图表，目光能说明人的心里，要学会坦荡。
　　我看的这本小说很好。好像是在清晨的草地上，野花、露水、虫儿的嘶鸣，给人带来了快乐。
　　
　　1959年5月5日星期二晴（第1052天）
　　多么好的天气—晴空万里，阳气盈盈，绿掩红楼，花溢馨香。几天来都这样。张峰德说：“午觉不能睡，应当到北陵去逛逛；要不，就辜负了这样的好天气。”
　　午后，全校在北陵举行游园大会。姑娘们换上了新装，不少穿着绒衣的，天热了，索性把绒衣脱下来，蒙在头上。女生还有很多戴纱巾的。
　　古陵巍峨，松柏参天，从苍黑的针叶间透出了蓝天。老鹰像天梭一样，在绿海的上空翱翔。游园大会就在林中举行。四处没有空地，树间放两条台凳，两树间扯起一个横幅，上写“游园大会”四个字。大家拍手欢迎工人、农民、战士代表。在松柏之间，生着一些山丁、臭李，开着白花。团委杨书记用粗壮的声音讲话；然后，各系的同学分别到几处娱乐园地和游艺场所去了。
　　我去了游艺场所。本来想玩拣豆儿。李长庆说：“我不去。”我就自己去了。人太多。我看他们把空墨水瓶顶在头上，用筷子往小瓶里拣豆子，如果能在半分钟内拣进5个，就给一块糖。十二班的陈显清找我去射击。我手拿了一本《我们在播种爱情》去挨帮。当时没有本班的人跟我一起。十二班的几个女生又过来跟陈显清说话儿，我本来跟她们熟悉，因为腼腆，怕急出汗来，故意用书把脸挡上。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样愚蠢哪。我正好看到书里讲到苗康怎么不负责任，把叶海心爱的马杀死了，受了团员们的批评。我心里很惭愧。林湲在她的日记里写道：“他只爱自己。”想想看，如果那个人是我，我会怎样呢？我有时觉得孤独了。
　　打中了一枪，得了一个书签。这一下午，我很少讲话。
　　革命烈士陵园前的水泥碑文上写着“日月同光，湖山同寿”。
　　晚饭后我就到资料实验室里来了，伴着忧伤的感情，自然会在琴弦上流露出一种低回舒缓的声音。我把它记录下来，然后去打水。回来时对自己说：“想这些琐事干什么？”随即摊开稿纸，埋头工作了。
　　
　　1959年5月6日星期三晴（第1053天）
　　想想看，当你有了一种乐观的情绪，是什么力量支持你呢—面皮。我不会主动和那些看来不大好接近人接近。
　　爱生活吧，何必总想到自己？
　　
　　1959年5月7日星期四晴（第1054天）
　　小赵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我：“有人找你。”
　　我急忙回教室，一看，原来是大哥——我的堂兄盖如昌！
　　为了不打搅大家自习，我拉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背，倒像是我是他哥似的，一起走出教室。
　　“唉呀！你长这么高了！”
　　我不知多少年没见到他了，只通过信。我说：“我们正在讨论‘三国’、‘西游’，这是党的中心工作，你就稍寂寞一会儿吧，我们吃完饭之后，去北陵玩玩。”我叫他到宿舍，他不去，我就叫他在花园里等我。出来之后，他没在花园。问收发室，说出去了，往校门外一望，见他正在看水车呢。我跑了过去。
　　他的腰椎有病。还像以前那样可亲、健谈。他说：“我回蛤蟆塘老家去看了一下哪，家里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小叔瘦了，倒庭房收拾得那样干净，一打听，才知道是中学生们打扫的。”
　　我跟他坐在椅子上。他跟我讲起临江那边林区的生活。“我们医院里有个老大夫，”他说，“他本来是矿务局的，那天他背着猎枪，来到临江，在医院门前逗留了一会儿，想进里面去看看。医院领导一看，他是个人才，就不放他走了。他就是不相信人在森林里会迷了路。有一次，山里的工人得了急性阑尾炎，要派人去动手术。这个老大夫就背上了猎枪，领了个护士进了山。手术动完了之后，他要去打猎，一下走丢了。林业局下令，两万工人停工去找这个人。大夫走了三天三夜，连饿带冻加上吓，已经走不动了，坐在那里不知道河水往哪儿流。护士是二级运动员，就知道哭。后来终于找到了他们。老大夫的脚冻坏了，被割去了。
　　“在森林里，几个人一起走，谁要是去拉屎，就会丢了。招呼别人也听不着，光听松涛咔咔响。野猪那东西可精了，你早晨穿的衣服，晚上就得换，否则，你不能去猎取它，它能闻出你身上的味儿。”
　　大哥还讲了抗联的事，讲了他的领导要求人如何严格，讲到他的工作如何受到工人的欢迎。他讲话完全不顾你愿不愿听，眼睛瞪得老大。他花五元钱请我在北陵吃了顿饭，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红焖鱼，一盘川白肉，一瓶啤酒；后来又站排买了三斤苹果，我吃了个够。午后四点多，他在北陵乘7路汽车回到三义客栈，晚十点乘车回临江。此前在汤岗疗养院疗养了两个月。他给我10元钱，我没拿。我说：“我要是有工夫就送你上车啦！”他说：“不用啦。”
　　大哥年轻时好耍钱，输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安东第一次解放时参加了八路军，负伤后转业到了临江医院，是个后勤科长。
　　
　　1959年5月8日星期五晴（第1055天）
　　午后听团省委书记姚静安的报告，解决了一些思想问题。
　　
　　1959年5月9日星期六晴（第1056天）
　　我被选为校团代会的代表。太忙了，不能多写。讲义编得太紧张。晚上，我竟能在无意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下可要从牢囚里冲出去了，12号交稿，这几天压坏了！”
　　
　　1959年5月10日星期日晴（第1057天）
　　五时就来到资料室，把鲁智深的性格分析写了出来。早饭后，远方堂兄盖如刚兄来了。他对农村的工作情况、建设情况、农民的干劲有一些片面的看法，并说他将来毕业搞水利工作会很苦（他在省水利专科学校就读），我告诉他：要积极向前看。
　　工作了一天，分析了三个人物，是在初稿的基础上修改的。
　　晚上，看电影《你追我赶》。
　　
　　1959年5月11日星期一晴（第1058天）
　　编讲义。
　　
　　1959年5月12日星期一晴（第1059天）
　　午后听何校长关于西藏问题的报告。
　　
　　1959年5月13日星期二晴（第1060天）
　　上许听哲学课，午后编讲义。
　　接到景翔的来信，他的情绪不大好。
　　
　　1959年5月14日星期四晴（第1061天）
　　工作到22点多。孟庆文老师说：我们的书一定能出版。我说：“我们真幸福！看吧！我们的劳动成果加入到祖国跃进的行列里了！”
　　
　　1959年5月15日星期四晴（第1062天）
　　今天是编写工作的最后一天，大家的心情紧张而愉快。劳心费力琢磨出来的作品，就要诞生了！
　　早晨，编写组的全体同志来到教师会议室。我们去晚了，只好自己去搬凳子。在开会之前，总是拿着一本书的。不大一会儿，朱眉叔老师讲话了。他把讲话的提要写在一个小纸片上，拿在手里，手指有些颤抖，头一句话就说：“大家辛苦了！”
　　那不动声色的面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接着说：“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的讲义终于写出来了。如果不是大家的工作，完成这项任务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全体老师都是怀着敬佩和赞扬的心情来看待大家的劳动成果的。过去，明清两代的文学史，连一本像样的讲义都没有。可是，这两代讲义就有十万多字了；和别的年代加起来，我们的讲义有一百多万字了，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可能有些地方不够精辟，但我们的观点有些是新的。现在，我们还得做一些工作，就是编书目索引。这是一个百年大计的工作，有全国意义的。你们可能在做学问的时候，已经有切身体会了……”
　　孟老师接着也讲了话，他说：“人在什么时候最幸福呢？就是在他完成了一件重大工作的时候。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开会，希望能全力把这项工作做好。”
　　会后，我谨慎地把原稿校对了一遍，发现许多抄错了的地方。我的字写得最不好了。于东坡指着我的字说：“我这回可看见了梅花格子字了。”毛毛草草的作风必须改掉。
　　几天来，天天一直工作到深夜，回到宿舍，一路上凉瓦瓦的，蓝天上的星星像无数颗珍珠，向人间发出赞美的微笑。在校园铁棘的外面，到处在盖房子，无辆卡车驰过，发出隆隆的声响。繁忙的夜呀，而我们工作着，无愧于美好的世界，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