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第七集
　　1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十一分，阳光刚刚照到了这片山区。
　　龙泉中学初二教室。
　　课堂上，陈贤忠全神贯注地向学生讲解着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他讲得神采飞扬、激情洋溢，仿佛他自己，正投身于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之中。
　　学生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冲他睁大了饥渴的眼睛。
　　这就更是令他倍受鼓舞、激动万分。他那女生气的秀气面庞，也因激动而绚丽如霞……
　　别看陈贤忠在讲台上出口成章、口若悬河，一离开讲台他就言少语短，萎靡不振，整个人仿佛是大病初愈，蔫得扯不起阳气。
　　上午八点二十分。
　　当王校长陪同周卫民书记，来到陈贤忠的寑室之时，他如同新兵第一次见到了将军，惊慌失措，惊慌得忘记了给长官敬礼——他居然把待客的基本礼节，也给忽略了。
　　周卫民并不介意，而是大度地笑笑。
　　2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二十五分，日光穿透了窗户，照进了龙泉中学的办公室里。
　　赵主任对张老师:不知道周书记来找王校长到陈老师和望老师那里到底有啥事儿？呃，张老师，你知道吗？
　　张老师:不知道。
　　赵主任:你住在陈老师和望老师的隔壁，你会不知道？
　　张老师:我真的不知道。
　　刘老师:周书记来找王校长到陈老师、望老师那里去，分明是去找他们谈话？究竟谈了些啥？
　　赵主任:问题就出在这里呀!周书记找陈老师和望老师谈话，还专门邀上王校长作陪。有啥事儿非得到陈老师和望老师的寝室里去谈呢？神神秘秘的，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怪不安稳。
　　林更宝伸出马脸:该不是那两口子犯了啥事吧？
　　赵主任:别瞎说，他们俩能犯啥事儿？
　　张老师:就是，人家陈老师和望老师那么好的两个人，能做出啥出格的事儿？
　　林更宝马脑壳一扬:那可说不准，好多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做出的事尽是些乌拉希!
　　张老师对林更宝:说啥话呀？你才乌拉希哩!
　　不等林更宝反驳，赵主任严肃地对林更宝:别在这儿胡扯了，啥话到你嘴里就说得不成文了!
　　刘老师:就是。再说啦，就算是他们犯了啥事儿，也应该由派出所的人来找他们谈话呀，咋也轮不上要周书记来跟他们谈话吧？!
　　刘老师:呃，要不林老师就辛苦一趟去问问周书记，到底找陈老师、望老师谈些啥事儿？
　　林更宝梗了梗脖子，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3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二十七分。望芬为客人们兑上了茶。随后，王校长讲明了周书记的来历。
　　陈贤忠一听，更是惊慌得诚惶诚恐：不不，我学的是教育，离开讲台我什么都不会。
　　周卫民:难道读过师范的人一辈子只能教书，别的都不能干了？可是，据我所知，从教育界转行的大有人在，陈独秀、李大钊不都是从事教育的人吗？后来不都成了我们共产党的领导人吗？
　　陈贤忠:我怎么敢跟党的领导人比呢？
　　周卫民:怎么不能比？这只是一种形式的比较，而不是地位的比较。
　　陈贤忠尴尬地笑了笑:周书记，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当一名合格的教师。
　　周卫民:可是，怎样才叫合格呢？恐怕谁也无法说清吧。
　　陈贤忠一时语塞:这个……
　　周卫民:据我所知，你早已是优秀教师，也是模范教师，这难道就不算合格教师吗？
　　陈贤忠:优秀也罢，模范也罢，我认为那称号仅仅只是称号而已。是领导和同事对我的鼓励与鞭策，而并不是自己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完美无缺；也不能以优秀和模范自居，更不能认为自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教师。我认为，我还需要继续努力，向合格教师靠拢。
　　周卫民:可是，你的“合格”标准到底有多高呢？
　　陈贤忠满脸绯红，一时间无言以对。
　　王校长接过了话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就连他那情深意浓、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也是只字未提，谁又能弄得清呢？但是，我们都知道他爱教书这个职业，也知道他爱讲台、爱教鞭、更爱学生。一见到学生，他就精神抖擞；他只要登上讲台，就热情洋溢；一拿起教鞭，他就神采飞扬、风趣幽雅、口若悬河，巧妙地将自己的内心情感与书面知识相结合，使教义升华到一个全新的迷人境界……
　　周卫民突然沉默不语、表情严峻。屋子里也显得格外安静。而两只喜鹊却飞落屋顶，叽叽喳喳地欢叫不停……
　　4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二十九分，阳光照到了陈贤忠的寝室门前。
　　寝室里，经过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周卫民对陈贤忠:我知道你陈贤忠是康西县教育界的知名人物，是龙泉乡的靓丽楷模。对于你的种种优点，作为龙泉乡的老资格，我周卫民又岂能不知？
　　沉默。
　　周卫民扫视了一眼屋子里，见王校长一脸严肃，望芬像是正在思索，陈贤忠满脸绯红，陈贤忠的女儿正专注地翻弄着她的小人书。
　　周卫民咳嗽了一声之后对陈贤忠:正是因为我周卫民清楚这些，才决定将你这个爱岗敬业、博爱仁厚的优秀模范教师，请进我们乡政府。我要你陈贤忠用你的言行，去教教我们乡政府院里，那班个个认为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略顿之后)我同样认为，你陈贤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有待培养、急需扶持，使你的才华能够更充分地发挥。
　　还有一点，是周卫民内心的秘密，不便对人透露。他已经将话溜到了嘴边，结果还是强行地咽进了肚子里……
　　5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三十一分。
　　日光柔和地洒落到龙泉乡乡政府院内。龙泉乡乡政府办公室里。
　　李文汉对史进春:我跟你说小史，老周他老是认为，我们这堂堂的龙泉乡，连个大学生都没有，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平时连写个标语，也无人能够拿得动毛笔，还得赔着笑脸四处求人。这事儿传出去，那愣是丟尽了龙泉乡乡政府的脸面！
　　史进春: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如今不会写字的人多了去，谁会在意你的字写得是好是坏呀!只要是官方的东西，弄根棍棍戳几个印印也是字!再说啦，如今的文件都是打印，你的字写得千好万好，也没有打印出来的字标准耐看呀!
　　马廷山接过话头:就是。再说啦，字好能当饭吃吗？字好能卖钱吗――不能啊!
　　李文汉根本就不搭理马廷山，而是继续他的调侃:据说龙泉中学的那个陈贤忠，是堂堂的华中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文章写得秀溜（丽，秀丽流畅），字也写得花俏，整材料写标语，粗细都精。那老周早就对他有了想法，如今一经提起，恨不能立马拽他上任。
　　马廷山憋闷得面红耳赤，却也不便发作。
　　史进春装作全然不知，而是继续询问李文汉:我听说为那陈贤忠，周书记还跟您打过赌，这事儿是真还是假？
　　李文汉:至于老周和我的打赌，那纯属巧合。我不是说了吗，老周他早就对那陈贤忠有想法了。就是没有那场赌，他也会千方百计地把陈贤忠要到乡政府。但是，这一赌更便捷了，我李文汉无论如何也不会阻挠了。
　　史进春:我听说中学那个王校长很爱人才，他也很喜欢陈贤忠。我估摸着啊，那王校长绝对不会放陈贤忠走的。
　　李文汉:舍不得放人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愿意随便放走一个优秀的人才。
　　马廷山愤慨地瞪了一眼李文汉和史进春，气咻咻地起身离去。史进春当即叫喊:马部长，您别走呀，我们正唠得畅快哩!
　　李文汉对史进春对视阴笑。
　　史进春对李文汉:是呀，谁会随便放走一个优秀的人才呢？
　　李文汉:但是，这关系不大，关键是陈贤忠舍不得离开讲台。如果他执意不肯离开讲台、不肯舍下教鞭，那事情就难办了。
　　6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三十五分。
　　龙泉中学办公室。
　　赵主任扫视了一遍办公室里的教师们:呃，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听说周书记要把陈老师要到乡政府去当秘书，难道周书记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张老师:陈老师那么好的一个人，这猛不愣地就调走了，还真是怪舍不得的!
　　赵主任:别说你们是相处得那么好的邻居，就连我都舍不得陈老师离开呀!
　　林更宝: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陈贤忠遇上周书记这么正直的清官，这一下子让他陈贤忠陡然升官了，不光是他们老陈家光彩，就连我们龙泉中学也是秃子随着月亮走，沾不上光头也亮!
　　刘老师:林老师这话啥意思？
　　林更宝:这不明摆着吗？陈贤忠将来不管当多大的官，他到底是从我们龙泉中学走出去的人呀!
　　赵主任瞪了林更宝一眼:得了吧你!你心里的那点事儿，大家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林更宝梗了梗脖子:我心里啥事儿呀？
　　7
　　春季。
　　上午八点四十八分。
　　龙泉中学。
　　几个学生从陈贤忠的寝室门前经过，见里面坐着龙泉乡的一把手，不仅不惧，反而嘻嘻哈哈地调笑起来。一个老师见状立即过来吆喝:闹啥呀？没见领导跟陈老师谈事儿吗？去去去，马上要上课了!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蹦跳着离开。
　　陈贤忠和望芬的寝室里。
　　经过了一阵难奈的沉默之后，望芬坐正了身体，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丈夫!
　　望芬不愧是诗人，看问题深远，说出的话也颇具哲理：谁是生成当官的料呀？不都是边当边学吗？那么深奥的文化知识都学会了、弄懂了，当官有什么难？当当学学，立马就会了。
　　陈贤忠嗤地笑了：立马就会了？！
　　他那两岁的女儿，起先只顾翻弄着属于她的小人书，一直没有过问大人的事情。
　　这时，她却突然来了兴致，手里捏着小人书，过来趴在父亲的腿上，仰头冲他睁大明亮的眼睛，甜甜地喊着他，重复着他和妻子刚落音的那句话：爸爸，立马就会了！
　　霎那间，所有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仿佛这小女孩是猛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怪物，将四双眼睛牢牢地勾住。
　　周卫民到底处世老道，脑瓜运转忒快。他不失时机地抓住这绝佳的一现昙花，生怕她会稍纵即逝:这孩子真聪明，她也知道立马就会了！
　　王校长和陈贤忠夫妇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周卫民和小女孩的身上。
　　周卫民乐呵呵地抱过小女孩：你算是和周爷爷啊，想到一个点上了。来来来，让周爷爷抱抱这聪明的乖孙女！
　　小女孩并不怯生，温顺地坐到周爷爷的大腿上，双眼却顾盼着爸爸和妈妈。
　　还没有等众人从惊诧中醒过神来，周卫民急忙趁热打铁：说实在的，当官没什么难的。你看我，斗大的字儿难认五背篓，不是照样当了几十年吗？而且啊，我还当上了党委书记哩！当官也没有什么巧，最大的特点就是心术要正，既要能为民着想，也要能为民做主。我看这些啊，你全都具备。你是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是优秀模范教师，当个小小的龙泉乡的秘书，那不是铲子掉进锅里——直捡的吗？再说啦，秘书虽然是干部的职称，却不直接干这干那，只是干些整理材料、写写标语之类的文墨活儿，既不担当什么责任，也不得罪什么人——你这种水平、你这种性格，再合适不过了。
　　8
　　春季。
　　上午八点五十一分。
　　龙泉乡乡政府办公室里。
　　李文汉对史进春:我敢担保，这时候老周他一定会对那陈贤忠专捡入耳的说，只差说凉水能点灯，汽油能当饮料；其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陈贤忠尽快应允，他才得以安心。
　　史进春嗤笑一声:真没有想到啊，刚正不阿周书记，心里还有那种小九九!
　　李文汉故作严肃:这不叫小九九，这叫工作方法，这叫公关手段，这叫工作中的智慧与策略!
　　9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五十四。
　　龙泉中学。
　　上课的钟声敲响了，学生们如归巢的蜜蜂，“嗡嗡”着从四面八方纷纷钻进了各自的巢穴。于是，闹腾一时的龙泉中学，很快便安静了许多。
　　陈贤忠的寝室里。
　　陈贤忠依然犹豫不决。
　　周卫民人心生怨恨:那个混账的王校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端坐如佛。他是存心想把事情弄砸！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周卫民放下小女孩，急躁地取出旱烟锅，装上烟末点燃，使劲地吧嗒。
　　于是，一阵刺鼻的烟草味儿，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呛得小女孩急忙跑到门外去了，呛得陈贤忠和妻子直个咳嗽。
　　周卫民尴尬地笑了笑，到门外将烟灰砸了出来，用脚踩灭。回到室内，手就有些抖了。
　　――可是，那个该死的王校长，依然板着一副丑里巴几的面孔，还真把自个当成了护法金刚！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周卫民的双手，加剧了颤抖的力度；就连嘴唇，也哆嗦得令人心生畏惧。
　　10
　　春季。
　　晴天。
　　上午八点五十八分。
　　龙泉乡乡政府办公室里。
　　李文汉对史进春: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就陈贤忠那蔫不拉几的蔫样儿，将来怎么能够胜认这龙泉乡的秘书。
　　史进春:既然是周书记认准了的人那就一准没错。您跟周书记共事那么多年了，啥时候见周书记办过糊汤事儿？
　　林文汉:说真的，老周那人呢，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儿，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做，根本就不去计较后果。呃，说真的，他还真就从来没有做过糊汤事儿，只要是他做的事儿，十有八九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史进春:是呀，既然您完全相信周书记的办事能力，那您今日还有什么可以为周书记担心的呢？
　　林文汉:唉，我这心里还是放不下呀!
　　史进春:还有啥放不下的呀？
　　林文汉:我现在担心的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担心中学校长不放人，二是担心陈贤忠的爱人舍不得让他调离，三是陈贤忠自己不肯离开讲台，四是我最担心的――万一老周他这次从中学要不来陈贤忠，他恐怕经受不住失败的打击!
　　史进春:您想的太多了吧!周书记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难道连这么点小小的挫折都经受不住!
　　林文汉叹息一声:小史你不懂啊!你跟老周相处的时间太短，根本就不了解老周的秉性!我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了，我对他的个性早了解得差不离了。正是因为他是铁铮铮的硬汉，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失败的挫折，他才不能允许自己失败，也不能接受失败的挫折啊!
　　11
　　春季。
　　晴天。
　　上午九点0六分。
　　龙泉中学办公室里。
　　赵主任对张老师:不光是我们舍不得陈老师调走，望老师也会舍不得陈老师调走，陈老师自己，恐怕更不愿意调走了!
　　林更宝:他傻呀!换了我，赶紧到龙泉观上去烧炷高香啊!
　　赵主任:你――就你？你除了对学生们喊“一、一、一二一”，你还会啥呀？周书记会低三下四地请你？
　　林更宝一急眼:我，我怎么啦？我啥不会呀？我啥都会!
　　赵主任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胸腔:你啥都会!你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翻人栅栏、撬人房门!
　　12
　　春季。
　　晴天。
　　上午九点0八分。
　　龙泉中学。
　　陈贤忠的寝室里。
　　望芬柔声细语地对丈夫:去吧，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呀！人家周书记那么大的岁数了，苦口婆心地说了这老半天，你还好意思拂人家周书记的老面？
　　陈贤忠望了望妻子，又望了望表情凝重的周书记，用歉疚的眼神，回报了忧虑的王校长，宛如下了极大的决心，大有英勇就义的气势一咬牙：好吧，就冲周书记的这份真诚，我去当当试试！
　　周卫民在王校长无可奈何地揺头叹息之时，将烟锅砸在椅腿上，高兴得犹如半大的孩童：哎，这就对喽！保准你一干上瘾！
　　就这样，陈贤忠念念不舍地告别了讲台，告别了教鞭，跋涉于他人生全新而陌生的又一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