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归去(其二)
作品名称:女孩小艾米 作者:鲁南山 发布时间:2018-12-21 20:16:48 字数:4067
洛卿和叶真赶来的时候,整个广场上只剩下小禾的尸体。他们为了争取救援力量努力到最后一秒钟,如今赶来,原以为会看到血腥狼藉的场面,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痛苦而又内疚。
洛卿抱着小禾的尸体,一边断断续续哭泣着,一边轻轻唤他的名字;叶真跪在地上,低头不语。他们的朋友如约到来,他们却失信了。他一个人遭遇恐怖分子,怎可能有生机?杀死他的是恐怖分子,可让他来送命的却是他的朋友。想起他陷入绝望的那一刻,两人悔恨钻心。小禾解救“背叛者”的事他们是后来知道的,这个家伙,真了不起!
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洛卿和叶真返回中国。几天之后,和平国际救援协会按例举办本次赴伊总结大会。志愿者当然悉数参会,他们应该享受无私奉献之后的赞誉。市领导、各大赞助商、媒体记者再加上自发前来呈送敬意的市民,参会人员达到四五百之多。市委书记王大海和赞助商代表赵文阳率先依次发言,表示高度赞赏志愿者的无私无畏、不求回报等各项优良精神。协会会长随后做出回应,称他们做得远远不够,配不上领导和人民给予的赞赏,民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最后是志愿者代表柳洛卿发言,对本次活动进行总结。这个机会是她请求薛正堂让给她的。
“很荣幸能得到这次机会。”她走上主席台,开始讲述,“在给各位尊敬的朋友做报告之前,我要先说明两件事。因为太迫不及待,所以不得不说在头里。”
台下的观众尤其是诸位领导、赞助商和志愿者全都面带微笑,领导有政绩,赞助商有声誉,志愿者有清名,这种场面温馨祥和,怎能不叫人欣喜?
演讲者对台下观众的反应毫不在意,继续说道:“第一,请协会尽快把奖励金打到我的账户,至少得有八十万吧?毕竟以前一次也没领过。”
洛卿这句话一出口,即刻在听众中引发轩然大波。一阵喧哗爆发,现场骚动起来。所有志愿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印象里最温顺、最慷慨、最不计得失的柳医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没有一个志愿者领过奖励金,难道她忘了他们是一群高尚的人?群众也心生厌恶,志愿者提报酬,而且第一件事就提报酬,简直有辱这三个字。他们自认平凡,庸俗,可他们来此是为了向卓越和高贵献礼的;领导们更是对此深恶痛绝,他们不在乎钱,那是她该得的,可她破坏了和谐友好的氛围。天底下怎么会有专唱反调的人呢?顺从,不好么?薛正堂给她使眼色,希望她及时收住。
“第二,在台上的这几分钟将是我留在协会的最后时光,下台之后,我将退出协会,并且不再参加任何志愿组织和慈善团体。”观众的反应仍然对演讲者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台下还没来得及恢复平静,这一下炸得更厉害了。在这样皆大欢喜的场合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不是无知狂妄的疯子就是哗众取宠的小丑。慈善是人类最伟大最神圣的事业,他们不要求她始终如一,她有选择的自由,但她如此言语,有抨击慈善的嫌疑。她是在质疑人们的善心,嘲讽人们的良知,否定人类精神的高洁。他们承认,有人做得不够好,可有更多人在苦苦坚持。这个可恶的女人,她居然敢公然挑战观众的底线!
“没有人喜欢听真话,所以也就没有人愿意说真话了。这很正常,得罪人能有什么好处呢?比如,刚刚各位领导的话就让听众很受用,尤其是我的志愿者朋友们。”
人群中出现了嘘声,领导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难看。几名维持现场秩序的保安想要上台阻止她,领导制止了他们。领导的心里是希望保安继续完成任务的,但制止的动作又必须做,要不然有失风度,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可保安只领会到领导的表面意思,一方习惯了服从命令,一方习惯了表里不一。
“可以的。”柳医生看到保安和领导互动的滑稽一幕,笑道,“你们可以上来把我带走,最重要的事已经说完了。”
她停顿了几秒钟,确定自己能继续站在台上之后,接着说道:“刚才提到我的志愿者朋友,这也是一句假话,或者说不确切的话。他们从前是我的朋友,可从此以后不再是了。所有的志愿者,包括我在内,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今天坐在台下,衣冠楚楚,正襟危坐,有的文质彬彬,看上去虚怀若谷;有的神态自若,看上去宠辱不惊;有的气概轩昂,看上去清高孤傲。我们做了些什么事?曾经到过偏远危险的山区,资助无钱上学的孩子;到过战乱纷飞的异国,救治生病、受伤的民众;到过满目疮痍的海啸灾区,为人们带去食物和衣服。贫穷,天灾,战争,我们和所有苦难抗争。留守儿童,残疾青年,鳏寡老人,被我们关照过的人数不胜数。我们做志愿者是为了什么?为了心底最本初的善良,为了人类和平安宁的生活,为了一切美好永驻世间!”
人们的议论声小了一些,他们不至于愚蠢到认为她是在唱诵赞歌。知道她必有后话,但刚刚那些言论,的确让他们没有理由反应激烈。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它只是我们以为的样子吧?也许我们全都知道真相,只是善于伪装。何必说出那些让人不快的词语呢?低头看看你的心,你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跟别人的评价和自己的装扮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是不是曾隐藏起自己的恻隐之心,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我们渴望得到的回报是不是多于我们愿意付出的代价?我们真的关心、热爱和平等对待那些被我们帮助的人吗?到底有几个人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被救助人群的感恩和一知半解的民众的赞颂?被认同和接纳的感觉美妙绝伦,被尊重和仰视的感觉更容易让人沉醉其中,伴随着这些而来的利益恐怕最能牵动人心!至于和平与安宁,还是让孩子们多喊一喊吧。”
台下变得鸦雀无声,人们不是因为反思过往而悔悟,也不是因为听到训斥而羞愧,他们只是觉得,不要跟这样一个不合群的女人计较了,她失去了职位和朋友,很可怜!
“我本来还有几句话要说给在座的领导和企业家,可我知道你们对任何严厉的批评、猛烈的抨击甚至恶毒的咒骂都无动于衷,而我,实在喜欢面对一些真正可爱的人,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所以,各位,我该走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嘱托给我的事,我还没做呢。”洛卿走下主席台,径直出门而去,这里的人和事,丝毫不值得她留恋。
两天后,柳洛卿来找杨云净,她们之前通过电话。云净穿着一身白色孝服,房间内也是通素装扮。开门看到洛卿的那一刻,她泪流满面,“小禾”回家了。
她把客人请进房内,洛卿说道:“见到你,我才明白小禾的话。”
“什么话?”
洛卿不答,而是说道:“这段时间对你来说会很艰难,你可以去找你的亲人或者……”
“我曾经有两个亲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了。”
洛卿听得心酸,她知道任何话任何事都不可能给她带来安慰,她只能靠着自己的坚强一步步走出痛苦。沉默了片刻,洛卿将一张银行卡放在云净面前,说道:“我跟你说过的……”
云净的泪珠再次滚落下来,问道:“他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没有,我跟他关在一起,我知道。”洛卿说道,“他委托我处理这件事,这是属于你的那一笔钱。”
“他有没有找到那个叫Amie的小女孩?”
“找到了,她现在很安全,你放心。”
洛卿回答完她的问题,接着说道:“他嘱托我一定要带给你一句话:希望你好好生活下去。”
云净一直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听到这句话,她转身背对着洛卿,闭上了眼睛。多么后悔!如果当时她竭力阻止他,如果当时她坚持随他同去,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摒弃过往,她好不容易重新规划好未来的生活,她好不容易把心中的恨全部替换成爱,那个让她做出改变的人却永远离她而去了!那个瘦弱却坚强、无能却逞能、命运坎坷却怀抱乐观、遭遇不幸却心存良善的人永远离她而去了!那个故意用足球踢碎她的窗玻璃、假装警察帮助她、带她到断崖上仰望星空的人永远离她而去了!那个铭记奶奶育养之恩的孩子、那个将女儿小艾米视作珍宝的父亲,那个爱她却又畏畏缩缩生怕唐突了她的男人,永远离开了!他是离开了,可她怎能让他白白离开?他的爱人一定会如他期望的那样活着,他记挂的那些孩子,也将会如他期望的那样成长。
所以,云净转过身,对来访者说道:“我会的。”
“他如果听到你的话,一定会感到欣慰。”
“这些钱请你一并交给于院长。”
“不,我要完成我的承诺。”
“我自己去。”
“那是你的自由。”
将小禾安葬之后,云净跟洛卿一起来桥洞找于院长。于院长此时尚不知情,陈炳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见到两位女士走来,迎了上去。
“我的孩子呢?”于院长笑问云净,“你不是说他从伊拉克回来了吗?”
“是回来了。”见到养育小禾的人,云净失声痛哭。
于院长吓了一跳,忙问道:“孩子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他死了。”
“谁死了?”
“小禾死了。”
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先是僵硬地笑了笑,然后露出迷茫的神情,拄拐的右手剧烈地颤动起来;她把脑袋朝两人凑了凑,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他不是……不是去找人吗?”
“是。”洛卿回答,“他去找小女孩Amie,可不幸遇上了恐怖分子。”
“他现在……”
“我们把他安葬在西郊墓园。”
奶奶头脑发昏,差点摔倒,幸好两人扶得及时。她们把奶奶搀到床边坐下,洛卿说道:“于院长,这是伊拉克政府赔偿小禾的一笔钱,他生前曾跟我说万一他出事获得赔偿,钱都给孩子们。”
前些日子,陈炳和王彪给于院长物色了一个地方。那里原先是一个养鸡场,因为欠了贷款,主人着急盘出去。地方虽然离市区远点儿,但宽敞、平坦,周围坏境也不错。陈炳、王彪和周承业筹到一笔钱,可对于购买那块地来说杯水车薪。三人正在为此事发愁,所以奶奶接受了这笔钱。
她用颤颤巍巍的手接过那张卡,含泪说道:“这是我孩子用命换来的呀,这是我孩子用命换来的呀……”
有了这笔钱,陈炳等人买下了那个养鸡场,先简单收拾了一下让孩子们住进去。经过一年左右的拆建整修,成为一个设施齐全的孤儿院。政府见于院长和孩子们自寻去处,不再给他们添麻烦;加上各处舆论沸腾,于是主动联系于院长,双方关系破冰。政府开始重新支持孤儿院,为其配备了充足的师资、护工和后勤人员,孤儿院终于重回正轨。
这一年的冬天雪又下个不停,好不容易遇上晴天,柳洛卿带着一个小女孩前往墓地。半年多了,她和叶真先是依靠在伊拉克政府部门内供职的朋友找到了这个叫Amie的小女孩;然后洛卿把她带到国内,办理了领养手续,成为了她的监护人。现在女孩的中文名字叫艾米。
艾米很聪明,虽然汉字认识得还不多,但简单的汉语已能说上不少。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她觉得有些熟悉,问道:“妈妈,他是谁?”
柳洛卿抚摸着她的头发,回答道:“他是一个女孩的父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