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章、旷野夜归人

　　晚霞泼洒下来，柔柔和和的光投射在渠水中，把沟底的水草照得清清楚楚。小鱼儿小虾儿在水草间嬉戏，田螺在水底安静的移动。突然，几双泥巴糊撸的赤脚搅浑了宁静的渠沟，光晕散开，鱼儿虾儿躲起来了，渠水浑浊开来。李韦良一屁股坐在渠道边沿的草皮上。吃力地垂下沾满泥巴的双脚，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酸软。他懒得用手去清洗污泥，把脚浸泡在水里，沾满泥巴的双腿有气无力地踢踏划动；小早和郭强挨着李韦良一字排开坐着，无精打采地踢腿，溅起一阵浑浊的水花。一连好多天，他们和壮劳力一起推沊粪，每天收工时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田边田角筑有一些粪沊，用牛屎猪粪加湖草沤在一起，发酵后成为了优质有机肥。用木板打造的凹型泥划子，用于装载沊肥。他们和队上的男劳力一道，将一划子一划子沊粪推向田中间，均匀散开。齐小腿的淤泥，几百斤重的沊粪，每一趟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泥划子。几天下来，下放学生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满队长也下沟洗脚，他在沟边扯下一把红巴根，飞快地擦掉满脚泥巴，脚掌搅起一股喧腾的水花，两脚的泥巴被洗得干干净净了。洗完，看看累得如晕鸡一般的下放学生，叹口气说：“这几天你们确实辛苦了，明天队上去公社买化肥，要不你们也去挑化肥？”
　　听说去公社，他们顿时来了兴趣。在这偏僻乡下呆久了，还真想上街看看。买几个包子，吃几根油条，也算是打打牙祭吃个新鲜。再说，天复一天泥里水里泡着熬着，能穿上鞋袜干干净净过一天，也算是享受。郭强鼓着膀子上的肌肉说：“满队长，派我去吧，我有力气。”小早也说:“我也愿意去。”
　　满队长问李韦良:“小李你去不去？”李韦良害怕挑担子，何况那么远长路担子。犹豫着。
　　郭强说：“上街吃包子呀，去吧去吧。”
　　小早说：“爱去不去，不去明天还去推沊粪去！”
　　想想推沊粪的辛苦，李韦良一咬牙说：“我去。”
　　
　　还是好几个月前路过这里的。那时候刚刚离开城市，咋一看这小集镇，灰头土脸破旧狭侧。窝在荒凉的湖州野地久了，再来小镇，顿觉得热闹繁荣。小小的公社集镇人气旺盛，狭窄的茅草街熙熙攘攘全都是来买东西的乡民。那些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和乡民的最大区别是乡民们衣衫破旧一双赤脚，工作人员衣着整齐穿着鞋袜，显示出两种阶层的优劣。
　　他们一共来了十个人，每人挑着一担空箩筐。满队长将化肥条子交给农资柜台的营业员，营业员斜着眼睛看了看条子，冷冷地说：“先找我们主任签字去吧。”满队长小心翼翼地问：“主任在哪里？”营业员说：“主任出去了，等等吧。”
　　满队长回头对大家说：“那我们就等等，每人三毛钱补助，我在这里看着，想去玩的赶紧去玩，不要太久了。”几个劳力领了钱，把钱藏进口袋里，坐在箩筐扁担上，摸出烟荷包抽起了喇叭筒。下放学生拿着钱兴高采烈地跑了。三个人直奔饮食店，那里的面条包子吸引他们。一毛五一碗的肉丝面，五分钱一个的包子，郭强和小早每人要了一碗面，三个包子，刚好三毛钱。李韦良捏着三毛钱想了一会，决定买六个包子。他找店老板要了一张报纸，包起包子离开店边吃边走。
　　郭强和小早吃完面条包子，意犹未尽地离开饮食店。农资门市部门外，劳力们埋头一门心思抽烟。郭强说：“你们怎么不去买包子吃啊？”
　　满队长笑笑：“我们一家老小的，一个人怎么吃的落喉啊。这点钱拿回去打点煤油买点草纸，也是用到正点上了。”
　　李韦良听了心里酸酸的。他把箩筐里的报纸包捏了捏，看了看抽喇叭筒的劳力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忍住了。
　　小早看见李韦良箩筐里还有包子，走拢来说：“还有啊，吃不完给我吃吧？”李韦良头也不抬地说：“不给。”小早嬉皮笑脸地上来夺，李韦良猛地推开他说：“走开，你的你已经吃了，这是我的。”
　　“小气鬼！”小早悻悻地离开。
　　郭强说：“你以为李韦良比你傻呀？回去的路那么远，还要挑担子，路上饿了有东西垫肚子。”
　　满队长也说：“小早啊，别欺负老实人了。没吃饱我给你钱，再去买两个。”说着递给他一毛钱。
　　小早赶紧说：“满队长，我给他开玩笑呢，要你的钱这不是‘刮菩萨肉’吗？”
　　这时有人喊：“主任回来了！”
　　满队长赶紧拿出条子请主任签字，然后掏出用旧报纸包的钱放到柜台上。营业员打开报纸，脸一下子吊了下来。原来，那一百多块钱，很多是一毛五毛的零票，营业员嫌麻烦不愿意收。满队长陪着笑脸解释说：“同志啊，我们这是卖鸭蛋攒起来的呢，这点钱足足攒了一个多月，你就帮帮忙好吗？”
　　营业员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谁有工夫给你们数这些鸡毛碎皮啊，换成整钱再来吧。”
　　“到哪里去兑整钱呢？你就费点力，收下吧。”满队长一个劲地说好话。
　　“那我就不管了，我不收零票子。”营业员爱理不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郭强看不下去了，冲营业员大声说：“不要摆出一副臭脸，欺负老实人吗？你坐在这里屁事没有，数数钱就会累死人啊？”
　　营业员是个外形猥琐的中年男人，看见有人挑衅，满脸凶狠地说：“欺负人怎么啦？有本事你来收钱。不就是个街痞子吗，充什么英雄好汉？”
　　李韦良早已看不下去了。满老爷在他心目中有着相当的分量，一个营业员算什么东西？人家低声下气求你，还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太狂妄了；尤其那人满嘴污秽出言不逊，一股子无名火气冲上脑门。他“噌”地站起来，隔着柜台一把揪住营业员的衣领说：“我问你，这是不是人民币？是不是国家的货币？”
　　猥琐男人身子单薄，看见这个“街痞子”眼睛里喷出一股吓人的怒火，一脸恶狠狠的凶相，顿时腿杆子哆嗦起来。结结巴巴说：“是、是国家的钱......”
　　“你是国家工作人员，不收国家的钱收谁的钱？收蒋介石的吗？收美国佬的吗？”李韦良劈头盖脸地责问。
　　猥琐男人被李韦良的横蛮怒气镇住了。与此同时，郭强和小早一齐逼过来对他怒目相视，他苦着脸说：“我收我收。”
　　回家的路上，劳力们纷纷称赞李韦良，都佩服下放学生的胆量。蔡老二说：“那个六矮子今天算是碰到对头了。这家伙欺负乡下人来得八只脚，今天被你们下放学生制服得像只抱鸡婆，痛快。”龙敬田说：“李韦良吔，平日里闷声不响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厉害啊，那六矮子硬是被你吓破鸟蛋了。”
　　满老爷笑道：“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爱叫。有本事的人是不露真相的。小李伢子是乌龟有肉在肚里哩，连岳二老倌都说，李伢子将来是个角色。”
　　一贯看不起李韦良的周小早不由对他另眼相看。这个平日蔫头耷脑的人，关键时刻挺有胆量，发起狠来蛮吓人的。他对李韦良说：“可惜没有照相机，如果拍下你刚才那个镜头，保准连你自己都会吓一跳。”
　　
　　他们挑的是过磷酸钙，一种沉甸甸的化肥。劳动力每人一百二十斤，下放学生刚开始学挑长路担子，八里多路，重了恐怕有些困难。满队长决定让他们每人挑八十斤。郭强不服气，要求挑一百斤；李韦良和小早不敢充英豪，这么远的路呢，空身走一遍都累人。
　　箩筐里装了八十斤化肥，李韦良和周小早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十个人一长溜，扁担悠悠脚步轻松稳健，一路上有说有笑，泥土路上扬起一溜尘土。过了两里路，队伍开始拉开距离，满队长、蔡老二等几个威武劳力扬起一片尘土领先去了，体力稍弱的几个步前面尘土努力追赶，郭强不甘示弱，大踏步躜前；后头苦了李韦良和周小早，李韦良虽有一米七几的个头，无奈脚力不稳，肩膀软塌，杂木扁担长时间压在肩膀上，如落雨天挑稻草，越挑越沉。个头小的周小早更是苦不堪言。连化肥带箩筐九十斤的担子，把他压得成了一只遭遇热水的虾公，直不起腰来。他单薄的身子顶着一担死沉死沉的化肥，双脚如打摆子一般颤颤抖抖摇摇晃晃，寸步艰难。渐渐的，他比李韦良也落后得很远了。李韦良在前边走走停停，他不想丢下周小早不管，边走边等。
　　他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看小早还落下一大截，他又停了下来等。汗流下来，衣服全湿了。他解开衣扣敞开胸怀，让热散发快些。这时，他感觉有点饿了，手不由自主伸向报纸里面的包子，刚刚摸到包子，他咽了口吐沫收回了手。这时，周小早挑着担子汗流浃背地过来了，看样子好像没有先前吃力了。他经过李韦良身边也没有停下来，一口气走了两三百米才停下来歇气。李韦良觉得奇怪了，周小早怎么突然长力气了呢？走得比前轻松多了。他赶紧挑起担子追上了周小早，和他一齐出粗气。气匀了，小早问：“你还挑得动吗？”
　　李韦良摇摇头：“太吃力了，没想到挑化肥这么辛苦。小早啊，你怎么反倒越挑越来劲了呢？”
　　小早神秘的说：“告诉你一个小窍门。”
　　“挑担子还有窍门？”李韦良不信。
　　小早说：“怎么没有窍门？就怕你不动脑筋。告诉你，发扬一下风格，把化肥撒出去一些，给兄弟大队的田里施点肥，自己不就轻松了吗？”
　　李韦良一听急了：“你怎么把肥料扔给别人田里呢？队上买这些化肥多不容易啊。不仅要计划条子，还攒了一个多月的鸭蛋钱呢。”
　　周小早苦着脸说：“我实在挑不动了啊，我不知道队上买化肥不容易吗？不过，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吧？”说完，挑起化肥走了。看看天色不早了，李韦良鼓了鼓劲，吃力地拱起担子。他像一个疲劳已极的乌龟，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渠道路上，慢腾腾地移动。
　　
　　露水湿了草尖，昆虫和青蛙在田野里闹腾起来，夜越来越浓。余可可突然想起什么，问杜司晨：“这么晚了，李韦良好像还没回来？”
　　杜司晨道：“你不说我还没注意，问问郭强他们去。”
　　郭强和周小早已经累得东偏西倒呼呼睡了。余可可说：“快去找满队长去。”说着，拉着杜司晨就走。王小灵说：“我也跟你们去。”说着拿出手电筒跟着出了门。
　　三个人急急忙忙来到满队长家。一家人正准备睡觉了，看着慌急慌忙的几个女知青，满大婶连忙问：“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来，快进来说。”女儿梅花给她们端来凉茶，安慰说：“有什么事别太着急，喝口茶慢慢说。”满队长边穿衣服边从房间里走出来问：“你们三个妹子这么晚了找我，出什么事了？”
　　余可可抹着额头上的汗说：“李韦良跟你们去挑化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满队长吃惊地说：“还没有回来？他跟周小早一起的，他回来了吗？”
　　王小凌说：“他天没黑就回来了，现在睡得跟猪一样了。”
　　满队长扣好衣服，说：“你们别太着急，我去找他去，你们先回去睡觉吧。”
　　余可可说：“哪睡得着啊，我和你一起去。”
　　杜司晨和王小灵跟着说：“我们一起去吧，我们有手电。”
　　夏天的夜晚露水下的早，红巴根草尖上挂满水珠。满天星斗闪闪烁烁，鹅毛月的光朦朦胧胧，即将成熟的稻田里漂浮着渺茫的薄雾，青蛙不歇地鼓噪，无名昆虫嘶鸣，田野显得空旷荒芜。几个人沿着通往公社的那条渠道路走，如果没有意外，李韦良只能走这条路回来。
　　通过这两月的接触，余可可对李韦良的看法慢慢开始改变。她觉得这个人没有刚接触时那么令人讨厌了。虽说他说话喜欢抠字眼，喜欢一套一套地说些莫名其妙的道理，那只能说他涉世不深，为人呆板，不解人情世故；不过也看出他没心机、本真。他虽然生活能力不强，内心却十分灵慧。她从那些素描就看出了他的内心世界。后来无意中发现，他的记忆力相当惊人。那天晚上，她看见李韦良在煤油灯下画画，她远远地瞟了几眼，看见他在画素描。他画一会，停下来默一会神，接下去又画。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画法，她知道，画人物素描要么临摹，要么对物写生，这种“默画”方法她还没见过。她走过去问：“你这是画谁啊？”
　　看见余可可过来，他连忙站起来有点局促地搓着手说：“我在练习练习。”
　　“练习什么？”余可可奇怪地问。
　　李韦良指指脑门说：“练习记忆力。”
　　“画画又不是背书，练什么记忆力呢？”余可可不解地问。
　　李韦良一脸认真地说：“我的美术老师告诉我，看见什么就能把它画下来，这是画家的必备素质。看见美好的东西能凭记忆默画下来，是一种特质。你帮我看看，这幅素描怎么样？”
　　余可可仔细一看，画的是满秀。线条很简单，寥寥数笔，落笔准确。妇女队长满秀那清秀的轮廓，精致的五官表现得惟妙惟肖。她好奇地问：“这就是你刚才边想边画出来的吗？没有原稿吗？”
　　李韦良点点头。
　　余可可暗暗吃惊，这真的是一种特质，一种一般人不具备的天赋。
　　
　　王小凌突然叫道：“那里有一团黑影，是他吗？”她把手电光照定那团黑影。几个人快步走过去，两个箩筐紧靠在一起，扁担挽住罗索，手里抓着杂木扁担，那架势生怕不小心被别人抢去似的。李韦良坐在地上，头靠在箩筐边睡着了。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模样，疲惫不堪的神情，三个女生心里一阵阵发酸，眼睛湿润了。在这么荒芜这么漆黑的夜晚，不是疲倦到了极点，怎么能睡得着呢？他们围着李韦良，看他睡得那么沉，真不忍心叫醒他。满队长轻轻摇醒他问：“小李啊，你怎么睡在这里呢？你看，衣服都露湿了。”李韦良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问：“我这是在哪里啊？”
　　王小灵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挑化肥还没回家呢，你怎么在半路上睡觉呢？”
　　李韦良这才看见三个女生也在，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没有用，人家挑一百二十斤，我连八十斤也挑不动，汗颜得很哩。”
　　满队长说：“不能怪你，你们没有挑过长路担子，不该要你们挑这么多。孩子，走吧，我们回去。”说着挑起化肥，领着知青们一道走。他边走边问，“这么晚了，肚子饿了吧？”
　　李韦良说：“还是在茅草街吃了三个包子的，早就饿瘪了。越饿越走不动，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就坐下来休息，不想就睡着了。”说完，“嘿嘿”地笑了几声。
　　满队长说：“你不是还留了几个包子路上吃的吗？包子呢？”
　　李韦良说：“包子啊，在，那是留给他们三个女生吃的。她们到乡下两个多月没有吃过包子了，留给她们尝尝。满队长你等等，包子在箩筐里。”他赶紧几步过去拿起纸包，对女生们说，“来，给你们一人一个。”
　　三个女生拿着包子，心往下沉。包子在他们手上散发出面和猪肉的香味，这味道对于很久没有尝到肉味道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吸引，闻一闻喉咙里就有馋水溢出。这呆子饿得路都走不动了，怎么就不想着吃了呢？这人平日里看上去憨里宝气的，心里还惦记着留在家里的女生，这让他们感到意外。
　　其实，李韦良在饿得实在走不动了的时候，也想过吃一个填填肚子，打开报纸后就犹豫起来。吃了一个，剩下两个怎么分呢？三个女生也和自己一样好久没沾荤腥了，他要给她们一个意外惊喜，让她们尝尝久违了的肉包子的味道。如果吃掉一个，就会让其中的一个女生失望，甚至伤心。他咽了口唾沫，忍住了。
　　杜司晨含着眼泪把包子递给他说：“李韦良，你肚子饿了，你自己吃吧。”
　　李韦良说：“我已经吃了三个了，这是专门留给你们的；再说，我已经饿过身了，不饿了。你们尝尝，是肉包子哩，很香的。”
　　满队长叹口气说：“这小李伢子蛮有良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