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去世
作品名称:逐日 作者:金源 发布时间:2018-12-11 19:04:26 字数:4604
我向往阳光。
我好想让温暖、明亮的阳光,包裹我孤独的灵魂和冰凉的肉体,照进我躯体的每一个毛孔,融化我所有的细胞,从而让我变成风、化成水、融进大地,让我的灵魂和肉体,让我生命的所有,和这个温暖的世界紧密结合在一起,游走在充满阳光和温暖的世界里而永久不变。
——题记
引子
“你的心脏是有些问题。”
大夫是一个中年男子。高个、清瘦,皮肤白晰、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神明亮而友善,语言简洁,行动干练,如果不是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些许白发,很难看出他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人。
在青岛中心医院门诊大楼二楼,一个整洁却窄小的办公室里,他很认真地看完我带来的多个医院历次检查、治疗的各种资料后,沉吟了一下,看了一眼陪我来的静和怡说。
我是从西北来的。
此前,已在当地的多个医院做过各种检查和多次治疗。从三十多年前因为病毒性感冒引发房室传导阻滞至今,我时常感觉到心慌气短,浑身不适。有时候,在比较安静的情况下,比如晚上失眠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引起的身体和床的共振。静态心率一直在95次以上。十年前,因为一次突发心悸,我们那个城市一个从广州进修回来的心内专家告诉我,我的心脏需要装起搏器。从那个时候开始,除了体检,我每年至少因为心脏问题住一次医院。只是心脏就检查出了一堆的毛病:二度一型房室传导阻滞、心窦双径路、三尖瓣回流等等,还有的好几个说不上名字,许多的专业名词给人一种整个心脏都有毛病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以为我的心脏真的有了问题,于是,中药、西药几乎没有停止过。前几天,突然在半夜三点多被心慌憋醒,醒来时全身心跳如鼓,大汗如洗,被褥几乎全湿透了,脑袋却异常清醒,只是人软的没有一点劲,全身如失去知觉一样,平素活动自如的四肢,在那个时候如同别人的一样,连动一下手指都不听指挥,心里很明白手机就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可就是没有力气去拿。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才慢慢恢复了正常,能够起来。后来和家人、朋友说了这个事情,他们都说:“有病就要看。实在不行,就找个大地方的医院看看。最好是去北京。”
北京我是不想去的,特别是看病。曾经有过陪朋友去看病的经历,看一次病就像打仗一样,人满为患,从头天晚上排队挂号开始,走完整个流程,没有病的人也会累出病来。后来,远在青岛的外甥女静说:“来青岛吧。我认识这里中心医院介入治疗中心的主任,留美医学博士,专攻心内的。先来看看,如果需要手术,这里也方便些。”
于是就有了这次青岛之行。从西北秦岭深处的那个还没有通高速和火车的小城市出发,汽车、火车、飞机,碾转数次才从内陆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地方来到这个海滨城市。下了飞机,就被静直接拉来了医院,说是和这个主任约好了,刚好今天下午没有手术,让我们直接过来,先看看再说。
大夫看了看静,继续问我:“你有失眠的现象吗?”
“有。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入睡困难。”我说。
“你有不想说话,比如说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情况吗?”大夫继续问。
“有。”我认真想了一下。
“有没有没有来由的情绪波动,比如突然想发脾气、突然不愉快之类?”
“有。”
……
“我认为你的情况要考虑抑郁症。”大夫用手中的碳素笔轻轻地敲击着白色的办公桌。
大夫摆手制止了我的解释:“你的心脏是有些问题。但是,你现在给我的资料中还没有看出符合手术要求的指标来。换一种说法,你心脏的问题是因为你的情绪变化引起了你的心脏机能的变化。从先急后缓的角度来说,你应该先治疗抑郁,这样好一些。”
抑郁症?抑郁症是个什么鬼东西?印象中的抑郁症不就是精神类疾病吗?我,一个管理几百号人的国有企业老总,一个靠嘴吃饭的人,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说话,给下级安排,和同级沟通,给上级汇报,给内部和外部的人讲,给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讲,提要求、做报告、发指示、听汇报……几乎每天讲话都讲的口干舌燥,讲的心绪烦燥。怎么会抑郁?我确认我的神志清醒、思维正常。
“抑郁症?”我紧盯着大夫,“大夫……”
大夫用手抚了一下眼镜。我特意注意了一下大夫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饰的十分干净,鬓角已有些许白发。
大夫笑眯眯地看着我:“心脏是有问题,比如房室传导阻滞,发展到后期会有昏厥现象的出现。但是,你的主要问题不在心脏。我换一个方式和你说,你刚才已经告诉我你有经常性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情绪的变化会引起血压等一系列身体指标的变化,而这种长期的不正常的变化会导致心脏机能的变化,而心脏机能的变化,又会加重这种情绪的变化,所以,我们把这种情况叫心因性抑郁。”
大夫又说:“我以为你现在手术的时机不成熟。我给你开点药。你吃一下,平时要注意调节自己的情绪,多和人说说话,多注意调节,正视。这种情况不是什么精神病,从目前的情况看,属于常见病。”
“那需要不需要再做个检查?”外甥女静说。
“没有必要。如果你钱多的实在没有地方花,倒是可以考虑。”大夫笑了笑,对静说,“李教授,你舅舅的情况就这样,先吃点药,应该说很快就有缓解,比如失眠的问题、心情烦躁的问题。我建议他放下工作,在青岛多待几天,看看海,或者去喜欢的地方旅游,调节一下。我现在还有些事情,就这样。”
天呀。我看了近十年的心脏病,竟然是抑郁症。
那么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抑郁症发病的原因是因为强烈的外界刺激引起情志不畅发生的。我又是因为什么?是三十多年前的家庭变故,还是那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亦或是那次让人心灰意冷的提职,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恍惚间,我的思绪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偏僻的乡村。
第一章父亲去世
一九八零年春节正月初七,我的父亲去世了。那年我十五周岁不到。
父亲的去世对当时还是懵懂少年的我没有太大的伤悲。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上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且有四个已成年,家中所有的事情都由母亲一手操持,根本不需要我这个似乎多余的人来操心;况且父亲已病了三年,肝硬化晚期已确诊无异;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引起的胃出血,让刚刚好转的父亲又一次卧床不起。对于一个初谙世事的半大小子来说,明白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却不能够预料这种事情对自已未来的影响,所以伤悲只是失去亲人的悲痛。
在避开父亲的时候,母亲、姐姐哥哥们和其它家人们已无数次的讨论过父亲的后事,病情现状、治疗手段甚至于后事的细节,我已经从他们的说法中接受了父亲迟早会离开我们这个现实。所以,父亲的去世只是让我觉得从此我就成了没爹的孩子,而不明白没有爹的孩子将来意味着什么。
只是父亲去世那天的事情确实有些蹊跷。
那天是正月初七。几十年的今天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情形。早上天一放亮,天空就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如米粒一样的雪粒,刺骨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整个天空像是被乌云包裹起来一样,随风而舞的雪粒打在脸上如针刺一样。老式的土坯房门窗和屋沿处,四处走风漏气,屋子里的火炉虽然很旺,炉壁烧的发红,可屋里的温度并不高,从门缝处挤进来的寒风,一会功夫就吹的脚下冰凉,门口扫地时洒的水,一会功夫就冻成了冰,只有围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才能驱走寒意。
一大早,父亲喝了两小口小米稀饭,目光游离,气若游丝,对守候在旁边的母亲说:“让他们回来吧。”他们指的是他的儿女们,所有和他有血缘和姻亲关系的人。因为年前就卧床不起,我的所有已成家的姐姐哥哥们都利用年假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父亲身边。这几天看着父亲的情况有所稳定,几个假期已完,需要上班的就回了自己的小家。
而一清早父亲就这样给母亲说,是他有病以来的第一次。自从他病倒以后,他的孩子们回来看他,他总是说,没有什么大事,总是催着他们回去上班。就在三天前,他还给在场的人说:他没有事情,死不了,不要都守着他。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老大他们刚刚回去。叫回来干吗?”母亲说。
连日的操劳让母亲有些烦躁。从春节前到现在,孩子们象走马灯一样穿梭于乡村的家和上班的地方之间,可这走的人还没有进家,就又要叫回来。
“回吧,回吧。迟了,就见不着了。”父亲慢声细气地说,“我梦见我妈了,叫我跟她回老家呢。”又说,“把胡子给我剃一下。”然后,头向旁边一歪,浑浊的目光痴痴地看着窗户外面,不再和任何人说话。
于是,一家人一大早就忙乎起来,请大夫的,代信叫人的,去县城邮电局打电话的,在母亲的指挥下,纷纷领命而去。我则骑着自行车去十公里外接那个当地有名的中医。自从三年前父亲出院后,一直在吃他的中药,前天还来看过一次。晌午时分,我才和大夫走进家门。大夫反复把着脉,犹豫了许久,才把母亲和大哥叫到另外一个屋,摇着头说:“大妈,准备吧。”
“可大闺女还没有回来。”母亲少有的慌乱起来,抓住大夫的手。
“喂些参汤兴许能吊吊。”大夫是一个远方亲戚,论辈份,我该叫表姐夫。于是,找人参成了家中的首要任务。
“家里的也用光了。”母亲说。
“公社的卫生院昨天问了没有。”三姐夫说。
“城里的药铺不上班。”四姐插话道。
七嘴八舌间,有人想起了村上还有个药铺,兴许那里有。只是或许,一个村上的小药铺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药。这样的情形,只是给一个即将来临的不愿意看见的事实找个心安的理由。
于是,去五里外的村上药铺找药就成了我的任务。
于是,在即将天黑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去了村上的药铺。药铺里面人自然是没有的。那时的乡下,至少到正月十五以后才开工,在过节的时候,除了白天四处追着看“秧歌”外,天黑都猫在家中。所以药铺所在的地方空无一人。又去了管药铺的人家中,也没有人,邻居说是陪媳妇回娘家去了更远的地方,我只能灰溜溜的回家。
乡间的土路,从小就走大的,所以我把自行车骑的飞快。
初春凛冽的寒风早已把在外面晃悠了许久衣着单薄的我冻透,我只想早点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火炉旁,早已忘记了中途那个小沟有散沙,于是当车轮进入那个小沟,陷入散沙时,我只是觉得自行车前轮一紧,后轮猛地扬了起来,于是,我就像小鸟一样,高高地飞起来,然后一个空翻,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了沟沿上,那一刻,我觉得我真得飞了起来。
醒来时,天已黑透,身上像是泼了冰水一样,浑身疼痛而冰冷。西北的乡村相互距离很远,且行人很少。而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我摔倒的这个地方右侧不到三十米,就是我的父亲将来要安葬的地方。当我挣扎着回到家时,没有人对我的灰头土脸感兴趣,只是问我人找见了没有,药找上了没有。
我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接过四姐给的一碗面条,悄悄地找了个角落吃了起来。
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后面。大哥说:“我明天有事情,先值前半夜,你后半夜接班。”
二十四小时守候奄奄一息的父亲是儿子应尽的义务。我没有吱声,吃过饭,连父亲都没有多看一眼,就上炕准备睡觉。
可是身上突然毫无征兆地起了风团,大大小小出满了全身,除了手脚和脸。越挠越痒,越痒越挠,越挠越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时,换班的时间到了。于是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父亲所在的房间。
父亲睡的是家里的正房。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横睡在大炕的中间,母亲、二姐夫、三姐夫守候在旁边。进了门的我直接上炕爬到了父亲头前,身体一歪就睡下了,而那一刻,刚才还浑身奇痒难忍的风团,好像统一口径一样,突然就没有了,也不痒了。还没有和母亲说上三句话,不可抑制的睡意就让我倒在父亲的头前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我被人踢了一脚:“快起。”是三姐夫的声音。醒来时,只听见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呼出胸腔中所有的空气一样,好久才没有声息,而母亲则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开。
“过去了。赶紧穿衣服。”二姐夫说。
“真过去了吗?”母亲似乎不相信这个不可逆转的现实。而三姐夫已站在门口大喝:“都起床。”
父亲去了。
而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是,比父亲去世更加让人心痛的事情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