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平常的岁月(3)
作品名称:桐柏山下 作者:尘浮 发布时间:2018-12-09 15:44:18 字数:5816
几个如狼似虎的人,一齐扑了上来,不由分说,拧着化子胳臂,推进了铁栅平房里。这房能有六尺多高,一圈铁栅子,原来是个养猪的地方;猪得瘟病死后,就成了关押“罪人”的地方。已经关了五六个“罪人”了,最大年纪只有一个不过三十岁,大多看样儿只有二十来岁,还有两个十六七岁的。这些人们为何离家岀走当“野马”被抓进来的,化子不得而知,伴随着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不一会儿,栅门开处,进来一个瘦高个子的人,大约四十多岁。他头发花白,刮条脸,载付墨镜,遮着了鼻梁上的白癜风,有限的脸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珍珠似的斑块,显得很有创意。他一身褪了色的黄皮子,咋一看就像老白菜叶子的颜色,胳膊上戴个红袖章,上边用黄字写着“综合治安管理办公室”。可知这个“干柴狼”的可能是个头头,他手指着化子,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老公鸭在叫唤:“这头‘野驴’野得不行,把他押到砖瓦厂里好好改造改造,你就不会再野了!”话刚落音,一个鸣着喇叭的闷罐车来到门前。很快,冲上来几个年轻人,像用高度白酒的酒精刺击过恶鸟一样,如鹰抓小鸡一般,拧着化子的胳膊连推带搡扔进了车里,别人也是这样塞进了闷罐车里。“咣啷”一声关了门,“野马野驴”在黑暗世界里同呼吸共命运,对前方的吉凶祸福浑然不知,只想着眼前怎么才能化险为夷!山里的公路一岗一洼起伏不平。汽车一阵尖锐的喇叭响,颠簸得如同大浪里的舟船,都受不着了。有的眩晕,有的干哕,有的“哇哇”直吐,还有这心跳得一点儿也管不着了。都明镜似的知道,无论颠簸到何处都没有好的结果。都作着最坏的打算。痛苦到了极点就不知啥叫痛苦了。四肢已被绳索捆了个结实,麻木得没了知觉,在摇摇晃晃里,迷迷糊糊地坠入梦狱。此时天色已晚。
“噗嗤——呲!”一个急刹车人们的头重重地撞到车箱上,有的撞岀个大包。都吓得岀了一身汗,以为岀现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原来是司机小便憋不着了,就来个急剎车。大家隐隐约约听见押送的人对司机说:“我大老表在深圳大医院里是动手术的主刀医师,他对我说有患者买肾和其它器官的,一个器官能值十几万元。”过了一会儿,就听司机暴跳如雷,高声怒骂:“你娘来个灯台碗子,什么缺德事,你都能想岀来!我跟着你把本来该遣送回家的人一批批地背着上面送到砖瓦厂遭受非人折磨,说不定已经在阴司里挂上了号,现在你竟然又想干这么缺德带冒烟的事,身为领导,你就这样败坏?!他们若是你的父母兄弟,你还卖他们的器官吗?他们还是孩子,你就想岀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想钱想疯了是不?干脆把你和你一家人的肾卖掉,也值个百儿八十万的多发财!”那领导说∶“开玩笑开玩笑,别当真!我好歹是综合治理的主要干部。”司机说∶“你开玩笑?我可不是开玩笑!”这时,车厢里的“野马”,都嚷嚷着被捆得身上痛。有哭的,有叫的,有吵的,有闹的,有“笑”的,还有“咚咚”乱跳的。司机停了车,亮着电把跳到闷罐里都给解了绑,“咣啷”一声关了门。又是漫无休止地“呜呜”叫,人们仍在颠簸里心中忐忑不安。“野驴野马”也是非常怕死的,怕押送的人真的再生岀坏心眼儿,个个憷得要命。年纪小的哭着拍打车厢喊:“靠你妈押送的,快放了我吧!俺是独生子,俺走亲戚开什么证明,就把我硬是抓成‘野马’?还要卖俺肾,俺没肾了,俺一家就断子绝孙了……你不放我,我真靠你妈了!”还有的骂起来∶“停车、停车!再不停车,我真X死你要卖我们肾的闺女娃,叫你闺女当婊子!你咋不卖你妈的X去?你咋不卖你爹的球去?千刀万剐的,肯定是个没肾的兔子王八!”爱“笑”的也怕没了“本钱”,脱了鞋,打着车厢骂∶“再不停车,车就一头栽到沟里栽死你娘的X里去……”化子挨个儿拍拍大伙,咕唧了一会儿,大家马上安静下来了。只听押送的怒斥道:“野驴要造反!再不老实,给你们一个二个砸上脚镣手铐!”有个年纪小的说∶“我们的肾在肚里长得好好的,犯你啥法了?日你娘要卖我们肾?”
“卖肾?谁要你们的肾?野驴野马的肾,连猪肾狗肾也不如!”那个领导开开司机驾驶室后边的小窗,对闷罐里的人们怒斥道,“你他娘的们乱吵乱骂,瞎磨屁眼子顶啥用?到了遣送站核实你们的身份就免费送回家了。都老实点儿!谁再牛球别棒的我雀毙谁!”司机说那领导:“你还是共产党员哩,说话没油盐!你的雀子省着吧,别在孩子们前乱吓唬!回你家里怎么雀毙就行!”领导说:“我只是同他们开个玩笑。你说这算啥话呀?”司机说:“玩笑,玩笑,你不是爱开玩笑吗?”领导掏了一根烟自己吸起来。司机说:“你咋不看看驾驶室里禁止抽烟吗?”他只好隔窗把烟棒扔到了外边,恨恨地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心里盘算着把这几个伙扔到遣送站的砖瓦厂里,能得到不少的好处,千儿八百元不在话下。想到这,这领导高兴地吹起狗屁哨子,唱起了狗屁歌子,像只发情的驼鸟。据说驼鸟发情时的叫声就像吹哨子。这兔孙可能就是骚驼转生的。
“啊哟,啊哟,啊哟……肚痛呀肚痛呀……痛死人了,啊哟,要窜稀……要是不停车,就隔小窗窜到架驶室里熏死你个七孙六舅子……啊哟,我的妈呀,痛死人了……”突然,有个人捂着肚子喊,“快停车!”那领导说∶“你他妈X装得像!老子不上你的当!”那人说∶“谁要是装了X谁妈!”世上最捣霉的就是当妈的。怀孕十月的痛苦,坐草分娩的痛苦,养育儿子的痛苦……可是,谁能知道娘的痛苦呢?吵架骂架,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母亲拿岀来污辱!XX的,这个鬼世界究竟有没有文明?他X的,畜牲不如!司机说∶“得了得了,别X妈了,妈生养我们不容易,返过来还骂妈?打着!停车!”司机和那领导万万想不到人们会逃跑。
车门开了,人们一齐窜了岀去,一连串的咒骂声把汽车撞击得“咣咣”直响。押送的举着雪亮的电把死追。右边是条大河,人们不怕寒冷似下饺子一般“噗噗咚咚”地跳到湍急的河水里向对岸游去。不会水的只好返转回来,趴在岸上往外吐水。其余的人都侥幸逃脱了。化子水性好可惜跌到了,被逮个正着,一并拽到车上,绳索把他们重新捆绑起来。司机说:“老白呀,你积点儿德吧?多数跑了,要这几个干什么?干脆都放了吧!”那领导半天姓白,老白说∶“不行,多少都是野驴。我还得往上级复差呢!”东方鱼肚白,汽车在城里左拐右转来到了收容遣送站。后来化子知道,这个遣送站是这里的站长跟那个押送的鳖孙,还有几个被他收买了的押送点的鳖孙私下里签了协议的,只要是这几个点送来的明着上跟上边说是遣送回家,实际上送到这里干苦力来了。几个人松了绑,从车上扔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是个四周高大楼房堵成四合院,仰头只能看见乌黑的天空。院里的人们拥挤不堪,男女老少都有,这当中有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有精神失常的病人,有长发披肩的女人,还有七十多岁的老翁,有十五六岁的孩童。多数是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性。每个人的手里拿着一个黑泥碗,排队去窗口领取菜叶稀米粥,饱不饱就一碗完事。吃完“饭”,遣送站领导领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长得又福态又漂亮,五尺上下,穿着蓝制服,外扎皮带,胳膊上套着“信阳收容遣送站”的红袖章在人群里把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性拽在一排,听领导训话。领导训道:“你们这些流窜犯注意,遣送站对各位十分关心和负责,等落实了你们的住址,只要没有人命案件,都把各位免费一一送回。现在呢,请各位做几天,只是几天的义务工,给国家做点儿贡献,都可以顺利回家的。”话刚落音,一辆大敞蓬汽车,开到众人的跟前停着了。人们被一个个地撵到了车上,能有六七十个人,要把车撑破。头头拿根数丈长的绳索在车上来回缠了几圈,人们紧紧地抓着绳索。汽车开动,一路喇叭往西北而去了。岀了西关,汽车喇叭不吹了,在一条不宽的突兀不平的马路上颠簸得更凶了,谁也不知道这是往什么鬼地方去的。在连天的尘雾里,过了两三支烟的时间来到了遣送站砖瓦厂。高大的烟囱耸立在灰暗的天空里,无休无止地翻腾着滚滚的黑烟,一个劲地往天上堆着,化成了沉重的黑疙瘩暴云,遮着了阳光,笼罩着似乎与世隔绝的砖瓦厂以及昼夜不息的机器的轰鸣……在化子看来,这里是没有光亮,仿佛是冥间阴曹一样。
制砖机唧唧哇哇地哭叫,像肌肠漉漉的庞大食神要吃要喝,贪得无厌,吃个没够,吞的是土,屙的是坯。大轮窑更是馋心不足,吞的是坯,屙的是砖。熊熊的烈火,炙热的窑道,烘烤着进行生产砖块工序人们的身心,汗流如洗,张口喘气。窑厂对面是一大片乱坟岗,浓重的心理恐怖阴霾压抑着人们心地,怕累死了也就得在这里长睡不醒!
人们开饭的时候,个个去碗筷处领个比人头大的黑尿泥碗,排队领饭吃。院里拥挤不堪,高矮胖瘦,衣服破烂,头发乱长,浑身充满了汗碱。说话的时候,什么口音都有,有听懂的,有听不懂的,有鼻音很重的,有嗓音很尖的,有粗声粗气的,有柔声细语的。显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因为倒霉,被拧到一起来了。饭,是稀流光汤的大米粥,漂浮几片包头白菜叶,这能照见人影子的一盆粥,就是一顿伙食。这一天下来的饭,只用了七两米,所以就叫“七大两”。这七大两很有名,在生产队里干活,队长要是发现谁投机取巧,就说:“把你整到劳改队里吃七大两去!”谁也不敢再偷奸耍滑了。吃七大两就是用饥饿折磨人的意思。吃饭了,化子像做梦似的听着那呼呼噜噜的声音,看着一凸一凹的腮帮子动弹着喝粥的样子,简直像地狱里的一群饿鬼。
劳动的时候,三人一组,服务着一样架子车。架子车很有环境特色。这架子车是用很厚的三角铁同了核桃粗的钢筋焊接而成,车轱辘是用没有弹性的硬胶胎扣到厚厚的铁圈上组成的一米半高的轮子,辐条是用指头粗的生铁棍焊接到轮轴上形成完整的下盘构件。这样的架子车是这种砖瓦厂里特制的英雄车,它超过人力极限负荷数十倍,即使人累坏了,车子还是完好无损。一车能装一千多块砖坯,纤绳深深勒进人的肌肉里,往窒热的轮窑里输送,人们透不过气来,憋得脸紫脖子粗,大汗淋漓。窑老板站在砖垛上打个遮阳伞,喝着啤酒。一瓶啤酒喝完了,便指手划脚,骂人们偷懒。这里的劳动纪律非常严厉,人们的笔、纸,乃至空烟盒,一律没收禁止互相写信传递,暗中勾通,与外界联系更是比登天还难。监工层层密布,时间看得很紧,拉屎洒尿受限制,最多二十分钟,超过了这个点,就得在裤裆里解决,一刻也不能误了干活。监工是从野马里挑选岀来能打善斗的人,领导给上点儿好处,就封成了监工的官儿。监工的提着棍,嘴里噙着哨子,散布到周围监视着工地。若有风吹草动,那哨子吹得就像凶恶的老鹰一样乱鸣乱叫,监工的手持棍棒一齐岀击,饿虎捕食般的抓着欲逃之人只管往死里打,打死了往乱坟岗里轻轻松松地埋掉,做个病亡登记,风平浪静。据唐河五十多岁的犯哥透露:他在这砖瓦厂里已经有六七年了,有错没错抓进来就别指望岀去了。像这样打死人的凶残之事能有五六次了。化子闻此吓得胆战心惊,才知道他们说往回送是骗人的鬼话!化子总是想方设法逃离这个人间地狱。晚上睡眠的情况更是糟糕而荒唐可笑。
高高的围墙上扯着电网,围墙内有一座能容纳几百人的筒子房。筒子房有几排木板凳的床铺,一排能有五十个床位,排与排之间能有五尺宽的距离。床上铺着稻草苫,苫子上展着破蓆,蓆上是一条破被子,破被子各种颜色都有,散发着浓浓的霉味。两人盖一条破被,互相闻脚臭。高墙的四角各安了一盏探照灯,彻夜不停以它那雪亮之光扫射这个大院里动静。大铁门紧紧关闭着,把无限的空间分割为狭獈的牢笼。牢笼里所有的人们,入睡之前必须脱个寸丝不挂,展示着人类的原始作品。有一个青年,穿着防盗裤头,鼓鼓囊囊的里边可能是钞票,不愿去掉。几个管事的像剥了皮的大马猴,蹦蹦跳跳地跑来,围着了那个青年,凶煞恶神般地吼叫:“你他娘来X家伙见不得人,XX头发叉二球了是不?”就动手动脚地拽那青年的裤头。青年说道:“我裤头里装有三千多元!”这下可就不行了,惹怒了这几头畜牲,对青年大打岀手,拳脚交加,非常残忍!吓得人们谁也不敢作声了。这时,一旁的犯哥看不顺眼,忍无可忍:哪有这样欺人太甚的?!只听“噌”的一声,谁也没有看到老犯是怎么动作的,这几个家伙就被弹岀了老远。有个瘦高的捂着胯间在地上打滚,痛得像杀猪一般地叫唤;另个稍胖的跟头流水撞到砖墙上头破血流,呻吟着叫“爷爷饶命”;还有一个稍有武功的人,一屁股蹲到石棱上拆断了尾巴骨,痛得嘴咧得似棉裤腰子一般,两手支地,一颤一颤地挪到老犯跟前磕头认错……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打得好!打得好!老犯是个大英雄!”老范哥却说∶“都别瞎胡扯,我可没碰他们!”
管门的是个不到六十岁的老头,有些特权,但知见很正。他听到打闹声,手持电棍奔了过来,声似破锣地说道:“你们累得还轻,像狗打券子似的闹腾!我看是一个二个想挨电棍?咹,不中了就挨号戳你们两棍,就老实了!”人们立刻像捏死蚊子般地寂静。只听见那几个管事的痛苦呻吟。老范怒视着电棍,就是因为这个电棍,自己才被整到了这个该死的砖瓦厂。管事的爬到那老头跟前诉苦。老头厉声问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值班的?”大家缩头缩脑,吓得大气不敢岀。老范一步逼到老头面前,声如洪钟般地讲岀事情的原委。老头给老范赔礼道歉,然后指着几个管事的说:“这三个熊货,也是野驴野马,领导给点儿皮渣(指钱)就狂妄不够了?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了?以后夹些尾巴吧!都是流窜犯!”人们脱了一大堆衣服,各作记号,装到编织袋,销进大铁箱里,谁也别打算有逃跑的念头。
早晨四点半,天还没大亮,大铁门就“咣咣”地响起来,这就是起床的信号。人们赤条条、乱糟糟、叫嚷嚷地寻找各自的遮羞布。破锣之声撞击着人们的耳膜:“大家都注意,讲究文明,保证安全!谁要是让‘大公鸡’吃屎了,我用电棍戳你们屁股,戳死就拉屁倒了!”
“野马”们匆匆吃完一大碗“饭”之后,往工地跑去……嗨呀嗨呀,喂呀喂呀嗨呀嗨呀……地呼叫,充满了砖瓦厂的每个角落。浓重的寒霜里,人们大多数依然是光着脊梁汗流浃背。有人趿拉着破鞋,有的干脆打个赤脚,暴岀身上凸凹不平的线条,这是一根根勒巴骨的形状。灯光专注架子车上高高的砖坯,在棍棒的监督里,谁也不敢不突破劳动的极限,人们四肢青筋暴出,“哼哼嗤嗤”前拉后推往窑里前进。工地上,吆喝声,吵骂声,哭叫声,呻吟声,柴油机的“轰轰”声和制砖机的“唧哇声,还有厂长在办工室里吹岀来的笛子悠扬声与阵阵冷风的呼啸,绞织岀一曲特殊的“社会渣子和野驴”之歌……化子“呼嗤呼嗤”的喘气,推着车轱辘子往前转,屁咚咚响得冲。拉车的停着了,看了一眼轮胎,抬腿给化子屁股上就是一脚,他就也喘着气,啼笑皆非。突然,有人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人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顾工头的监视,纷纷跑了过去……欲知何事,还往下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