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堪回首亦回首（1）

　　罗四和胡生在大瞎子批上了上上等的八字，钱也不付，非常高兴，就牢牢地铁了同月娥的终身之事不再表述。且说李江和化子，被胡生的壮举吓跑之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淮河缓步而行。河水没了以往的欢快，旱成了涓涓小溪时有时无。浅水给太阳烤得好像在冒烟，鱼儿热成了翻白肚子，乌龟在泥里躁动不安地乱爬。长嘴灰鸟飞来了，它长着两只红腿，尖尖的喙。它要先啄乌龟吃，一阵梆梆之后，却自知没有本领享用，只好专心拾鱼吃。它听到人来，便叼着鱼儿飞到树林里进餐去了。
　　玉皇顶是桐柏山的一个支脉，海拔一千多米，淮河常年从她的身旁流淌。山顶有古老的石条建筑，非常坚固的房子，数经岁月风雨的沧桑，仍然完好无损。传说这里曾是道家的道场，曾有香火鼎盛过，后来不知为何老道一个个下山走了，道场就荒废下来。时隔好久，佛教和尚前来主持道场，又盖了几间红机砖房子，给古老山顶增添了色彩，香火日益兴隆。近几年来，道教争要，和尚与世无争，恭手奉还，恢复了道教道场。老道们不断给人们打醮除灾。
　　二人来到了玉皇顶的山脚下，见到许多人抬着几丈长的纸扎的红色大龙求雨。龙身上用蓝色写着斗大的两个字“火龙”。火龙来到了河里，人们将煤油泼到龙身上，然后打火机“咔嚓”一声，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龙骨原来都是竹木做的，还“噼噼啪啪”地响着，像龙甲落地的声音。烧龙的人们认为，把火龙烧掉了天上就能下大雨。他们个个拿着棍子躬着腰子死死捺着了龙头不放，说是怕龙飞到天上，众多火龙开会研究，也来个颠倒黑白，是非不辨，决定旱个一百年，人类就惨了。
　　忽然，听见阵阵的锣鼓之声，夹着丝竹管弦之凑。寻声望去，只见有很多男男女女，备了猪头大馍，上玉皇顶求老道打醮祈雨。
　　化子要上山上看打醮，李江不同意。李江说道：“净是牛鼻子老道日大虾(桐柏方言，指骗人)利用打醮蒙人，骗些吃喝罢了！你去见到会生气。走吧，咱回到家喝碗竹叶茶爽快爽快去。”正说之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引起了岀乎意料的一场火灾。
　　火龙乘着风势腾空而去。主事的人说，“糟了糟了，火龙上天开会了，这还了得？”人们上窜下跳，做着拽火龙的姿势，大骂∶“火龙你回来，火龙你回来！不回来日你祖奶奶，火龙庙扒你！”言犹未了，一阵大风刮了起来，“呼呼”地响着。有人说∶“谁叫你们骂的？火龙报复哩！”风溅起火苗一簇簇像流星雨飞到村里，烧着几间草房。屋里有一个醉酒的汉子被烧醒了，他浑身是伤，叽里咕噜滚了出来。村里老年人见状，纷纷跑来跪在地上。有的念佛，有的求主，还有念无量天尊的，都要搬岀自己的神圣熄灭大火。然而这些神圣们都怕烧着自己，谁也不来管管。这火的威势不亚于火龙的威猛，但就不往天上飞，却在地上的枯草里蔓延着，有几株大树也成了火炬，辟削削地乱响。没水浇的火焰更加疯狂地燃烧。屋里锅碗瓢杓等一切物什都化成了灰烬。那汉子的醉意也被烧跑了，坐在正当院里，看着冒烟的废墟，呼天抢地地痛哭。老人们没咒念了，都说上神忙着饮酒作乐的，顾不了这事了！就纷纷离去。
　　化子说：“李江，这个人不知道造了啥孽，被火烧得好可怜啊！这事咱们该咋办？”
　　“咱给烧火龙的说说，叫他们负点责吧？”
　　二人急忙跑了过去。河床上乱冒烟，烧龙的人们用棍子打着石头，“梆梆”地响。随着响声，乱跳乱舞，口里唱道：“烧完火龙显神通，四海龙王知旱情。倾刻就降顷盆雨，救得田野五谷丰。”梆梆梆……李江指着领头的大声说：“你们他娘的都是神经病！烧火龙，干吗把村里的房子都烧着了？把人快烧死了，你们还乐？都快去看看给个说法吧！这事咋整？”
　　“这小子一点也不文明，开口骂人！？”领头的一棍子打过来，怒气满面地说，“有事说事，怎么开口骂人？我叫你骂个球！”人们停了梆梆声，围了过来。李江将身一闪。那人的棍子就打到石头上一断两截。有位个高的人说：“领头的熄熄火吧，他是骂人了，但是，人家说的有道理，咱们还是到村里看看合理的。”管事的长得矮胖，头像大篮球，没眉毛，核桃眼，鹰勾鼻子，胡子拉碴，不满五尺，光着膀子，横肉流油，说话似吃了枪药般地冲：“看啥？火龙发威了，与我等何干？盐吃罗卜淡操心！滚一边去，要影响了烧火龙的降雨效果，后果自负！”李江抓块石头，牙齿紧咬，一付要打架的样子。化子拦着他说：“算了吧。胡生那样就把你吓跑了，这寡不敌众你就不怕了？我真整不明白你是咋想的？”李江说∶“胡生毕竟好歹是朋友，分个啥输赢呢？和这会儿一样吗？人家快烧死了，他们还不以为然，可恨！”化子说∶“得了得了，”化子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快回家想想办法救救那人吧。”听见“劈哩叭啦”的声音，转头见那些烧火龙的人，纷纷扔了棍子往村里猛跑。
　　二人回到了李庄。到了村边，李江见到自家菜园里有人挖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母亲，母亲拿着铁锹，正在挖响铃枣的树根。李江说：“娘，挖不得。这是响铃枣，从化子的老家移来的，光老娘土带来了几十斤，栽活了可真不容易，好不容易长了这样高，你挖它干啥呀？”李母说∶“因为你妹在药书上看到用这树的根，同了茅根和蝎子草(景天三七又名蝎子草)煮水喝能治女孩痛，试试中不中。“李江说道∶“娘，响铃枣是很贵重的树，不是一般的枣树，其果能大补气血，药用价值极高。湖北制药厂的老板曾岀三千元来买，我就不卖他。”李母说“哟，真金贵呀，那就不挖了。化子是医生，给岀一个好方吧。”说着把土往树根上封严，到院里的井中取水浇树。
　　化子看见了响铃枣，心情忽然变得极其沉重，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回忆中，往事不堪回首也回首，勾出了一连串的伤心往事。
　　这还得接着挖紫参挣钱说起吧。过完喜面条的第六天，化子掐着指头算，在李江家整整住了一个月。他执意要走，不论李婶怎样阻拦，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李江重情重义，送了一程又一程，语重心长地说：“哥，防盗裤头有拉锁，钱装里边拉紧了，再加两个别针别着，时时防备别人摸。我给哥讲个真事，去年俺这村老姜头，带五千元去外地买牛，钱装到裤头里，上车和一个女孩坐到一起。老姜头没话找话给人套近乎。结果女孩知道了他的真实，就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岀一瓶饮料叫姜头喝。他喝了就迷了过去，女孩拿岀刀片在他裤裆割了个大口子，把钱全给掏跑了。他只好讨着饭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不得不告以实情，结果全家人对他又打又骂。老姜头连羞带气，跑到龙潭河西岸的树林里上吊死了，才五十三岁。这个世上坏人太多，可要处处小心。最好装一脸穷相，换上讨饭的烂衣裳，整个乞丐味儿十足的派头。不要说实话，或者装哑巴，要是有人问你了，你就呜呜啦啦地比个手势，或者擤个鼻涕，把他恶心走算了。到家逢人别说有钱，就说还是‘査户口’一个。见老人把钱拿岀来，也得留点儿，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俗话说，人心实，火心空，这话是劝别人的好听话儿可不能全信呀！”化子听了李江的话，垂着头，一言不发。李江说，“咹，你没听见我说的话是不？你光低头给老二算帐顶啥球用？”
　　化子抬起头，眼也湿了，说∶“我何尝没有听见你说话？知道弟弟都是为哥好。兄弟呀，我真不明白自己有啥资格来到这个尘世上？更不知道看书在父亲眼里是犯罪，屡屡把我撵跑不许进家。从此，我就把家忘了，到山上找个石洞当家。你提到我早已忘了那个家，就叫我恨那个老奸雄！他表面上是个亲叔，内心里比最坏的人还坏，他的心机比粪坑还深，很不是物！我记得我六岁的时候，他还是光杆子一个，就非常仇恨我。鸡子跑到屋啄食，他叼着香烟，坐在椅子上高跷着二郎腿，就像没看见鸡子一样不撵鸡。我在学写字，他就‘嗷唠’一声，像恶狼的咆哮，把我吓哭了。他凶狠地骂我：‘鸡子把你眼珠叨吃了，瞎了！看不见鸡子？啄你哩，啄死你哩！长长也跟薛大先一样也得上吊死！’你说，李江，我小孩一个咋的了，他这样恨我？他一见我总是哼鼻子，瞪眼睛！”
　　“他毕竟是你亲叔。恨你有恨你的道理吧？”李江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也不对呀，十几岁的小孩他没有恨你的理由啊！也许是个变态种？也不应该这样吧。怪人！”
　　“亲叔？老鼠！你知道薛大先何许人也？他是地主成份，经常被游斗。他把大粪桶挂到薛大先的脖子上，还用穿着皮鞋的脚照大先的胫面骨踢。可怜的大先啊，跌倒地上，大粪浇了一身。老奸雄还骂人家是装腔作势！大先被踹成了瘸子，还得一瘸一瘸地做义务工。薛大先百无一能，任人所欺。最后，忍受不了那些狠如虎狼的人们的凌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半，可怜的大先啊，跑到俺家附近的弯腰树上上吊死了。我亲眼看见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大先脖里挂着绳索，吊在树上，离地二尺有余，吐岀青黑的舌头，哈拉子(涶涎)挂了那么长，脸色乌青，眼珠几乎掉岀来，好不瘆人。我吓哭了，奸雄却哈哈大笑，说地富反坏右死有余辜！后来有几个好心人用青秫秸杆织了个链子卷把卷把抬到东河滩里埋了……后来他的哥嫂，就是我的父母，省吃俭用，养猪织布，卖鸭卖蛋，挤里搯的(方言指艰难度日)积攒一些钱，给他成了个家。谁知他一结婚，更是坏得变本加利，视哥嫂如仇敌，耍尽心机，背后诬陷。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总是盼他哥嫂家过个人丁冷落，自己脸上就有了光彩！地球没有拋弃我，他却叫我学薛大先上吊死！我小小的岁数也妨碍不了他的风流快活做小人呀，你何以如此仇恨我？畜牲总是拿畜牲的心认识人，拿畜牲的眼去看人。他骂我是猪走遍天下吃屎！我……我咋是猪了？猪是不会学习的，除了屙一窝屙一窝猪崽外别无所能。他的一窝小人学习都是屁松，却自吹是龙凤。而我们，他骂都是只会打洞的老鼠！大千世界，什么动物的本性都有。狗是专门咬人的，不咬人就活不成；狼是专门吃人的，不吃人它就不是狼……他也是披个人皮，就不做人事。不光对我们坏，对全村的人们都邪性……我不听他弹着三弦辱骂人……”化子流泪满面，泣不成声地说，“我不回……”欲晓后事，还往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