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第626--第647天

　　1958年2月8日星期六晴（第626天）
　　写小说里的说明，不只是印证人物产生某种行为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应当从人的思想发展过程中，找到可以受到启发的根据。
　　
　　1958年2月9日星期日阴（第627天）
　　白天在前进社扫雪。晚上写了一页。胃痛，睡去。
　　
　　1958年2月10日星期一阴（第628天）
　　稀稀拉拉的雪花。
　　上午去第四医院透视。曲医生想给我做组织疗法才叫我检查的。透视结果：“莹检无所见”。不知病情而诊治，未免荒唐。
　　到北站购车票，放假了，准备14日早乘车回家。
　　人应当用太阳的眼睛看世界，知道世界什么是丑恶与完美。并对世界抱有乐观。要用医生的态度去对待世界，去掉疾苦，使之健康地成长起来。
　　人要活得更好，这与人们愿意利用有限的条件尽量办好事是一致的。
　　接到洪利来信。
　　
　　1958年2月11日星期二晴（第629天）
　　写了一天。人物缺乏心理过程。
　　
　　1958年2月12日星期三晴（第630天）
　　飞书7千字。
　　
　　1958年2月13日星期四晴（第631天）
　　上午洗衣、洗澡。只写一页。
　　午后到街里去。显亭要购的书没见到。给大利和小光买几本幼儿读物。
　　要自我改造，有足够的悔恨是不行的。必须想你每天都是一种什么人。必须对一切抱着一种欣赏态度，去热爱那些应当热爱的人。写东西必须有一个正确的目的。
　　明天便要回家了。
　　不要以教育者提问的方式向别人请教。
　　
　　1958年2月14日星期五晴（第632天）
　　早晨六点钟起床，收拾一下就走了。将到车站时，广播通知119次列车误点，至9点多才出发。在北站前吃了几个烧饼，喝一碗豆腐脑。
　　思念故乡的感情，会使一个老成的人变得天真起来。正如一个孩子对待一个可爱的玩具，放在抽屉里总是放心不下似的，以为它在那里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新奇出现。
　　终于开车了。到了浑河车站，王明宽上车，我与他邂逅相遇，已经过去三年了。他仍然在抚顺加工厂工作，依然是那种诚恳率真的样子，对自己的行为总是那么乐观和自信，不轻信别人对他的谏言，这是我和他下棋的时候看出来的。在车上，他买了一个面包送给我，到龙背的时候才分别。
　　到老古沟，我从车座位上起来，走到车窗前，从幽暗的黄昏里，想看看小时曾在这里上过几天学的地方，却是看不到。
　　到安东市了，车内柔和的灯光射到我的脸上来，仿佛受到慈母的爱抚，心里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所充塞。我走出车站，这是一个温润的夜，行人三三五五，虽不十分热闹，却足能现出小城充沛的生命力。第一商店的霓虹灯，是由灿烂的五星和淡绿的和平鸽组成的，人像在一首抒情诗的境界里走着。迅速路过商店和报刊零售处，来到大姐家。打开无线电，播的是一篇中学生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的讲话。吃了饭以后，来到四姐家。
　　
　　1958年2月15日星期六晴（第633天）
　　早晨到显亭家，有奇迹，他的腿不知得了什么神通，竟好得这么快。他现在能骑自行车去治病了。他向我讲起别人在学院里的思想情况。
　　每当想到个人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过去的一些本来可以好起来的机会便显现在脑海之中。明白一切，了解一切，但又不能马上走过去，这是痛苦的。
　　在大姐家吃完饭以后，来到洪利家。他妈妈有病了。她是一位勤劳而节俭的人。洪利从父母那里接受了好的影响。
　　午后一点多钟往四道沟家里走。外甥本才也来了。路过第一高中的时候，看不到它有什么变化，只是校院围起了柞木栅栏。
　　日落时分到了家。今年家里宰了猪，赶上吃了顿猪肉。
　　
　　1958年2月16日星期日晴（第634天）
　　上午看《教育诗》，写的不是教育过程，而是写教育工作者对于平凡的教育工作的热忱和忠心。把心托付给一项伟大事业的人，永远不会失望，而会有无限的生命力。
　　下午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就到西边的小山上去登高远眺，鸭绿江向太阳闪耀着秋波，土地向蓝天敞开胸膛，太阳就用阳光在地上耕耘了。春天到了的时候，千万个小生命又会在泥土上行动起来了。
　　我攀着驳突的岩石，把各色石花采摘下来，想把它寄到沈阳去。有人热爱海，而我热爱山。山是慷慨的，用自己坚强的脊背，驮起万千勤劳儿女，在历史的道路上前进着。她有丰富的感情，从山里流出的每一条小溪都是出色的诗人，可以把对山的感情表达出来。
　　石花不一定像玫瑰那样吸引人，然而它能在最困难的条件下，使石头呈现出多种颜色。我想过我应当是怎样的一种人，这就是全心全意地爱人，这是一个基本的观点。
　　
　　1958年2月17日星期一晴（第635天）
　　今天是阴历除夕。上午三哥给我裁了一条衬裤，我自己踏缝纫机做起来。
　　午后又上山找几块石花，觉得无聊，就放在窗台上。
　　晚在空二军礼堂玩了一阵，看《保尔•柯察金》。顽强和刚毅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在为信仰的斗争中自然形成的。根本问题是立场问题，如果明白了这一点，当一个人不被了解的时候，他不应当有什么遗憾，只有内心空虚的人才会有这种情绪。
　　小说对话要想生动，不仅要反映说话的人的心理，而且要揭示对方的心理。
　　和二哥住对面屋的大娘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除夕晚上，我正在包饺子，见她在窗外，从小瓢里抓黄豆、高粱，撒在窗台上、门槛下。进屋来时，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我知道年轻人不信这个，还问什么？”
　　我说：“不，我想知道。”
　　她说：“不是吗，能避邪呀、祸的，管小孩子不出疹子、不出花，邪物看见这东西，不敢踏到这上面，掉头就走了。”
　　
　　1958年2月18日星期二阴（第636天）
　　今天春节。
　　幸福就在斗争的过程中。一次失败后就不再斗争了，幸福也就失掉了。劳动者不会轻易地同情人，因为他要考虑值得同情的条件和后果。人们常在痛苦中播种，在快乐中收获。希望不灭绝，斗争不停止。幸福永远存在，你永远不要幻想。一生当中会有几个轻松期。
　　伴着痛苦的快乐会更快乐。
　　与二哥到浪头去走了一趟。
　　
　　1958年2月19日星期三晴（637天）
　　上午我给党小组长写信：我没收到接力签。
　　午后骑脚踏车去蛤蟆塘老家。在四姐家给皮靴打打油。给姑奶和小叔买点点心，就出发了。
　　在大岭下遇到了陶仁良。已和她离婚的小老婆现在也病得要死。他并不以我提起这件事感到羞耻。他能根据你的爱好谈起你感兴趣的事情。讲到某队养羊的成绩，可以剪羊毛、挤奶，羊粪出售的价格就可以顶一个中等社的收入。他也能为这种成绩喜形于色。
　　晚上在贾家沟陶元丰大表叔家吃的饭。我问他家乡的变化情况，他说比去年强多了，每个劳动日能收入1.35元，比去年多3毛钱。他仍然是那种立场。我问起高文斗和王福润家的偷情的事。“朝里有人好做官，”他说。“法院来调查的时候，贾家袒护他。干部不联系群众。社员在没当干部之前，与群众关系很好，当了干部就跟以前不同了。”
　　在贾文忠家吃饺子。贾文忠三舅在街里买粪票吃胖了。三舅母一个月前难产，夜里由鲍成泰和小叔用推车推到街里去，还把他们的血输给了她。这是新品质，是集体生活的锻炼结果。农村兄弟也不那么愿意分家了。
　　三舅给我讲起了这样的故事：哥哥失踪了，弟弟以为他出家了。后来才知道，哥哥与地主家的寡妇私通，爬墙的时候，被炮傭给打死了。地主家买通了炮傭，承认是他打的，用火油把尸首给炼了。后来这事还是犯了。“人心通人心！”三舅说。
　　和农民相处，觉得他们有一种真挚和朴素的感情。
　　关于三舅母难产的事，沟里的钱家说，这是因为他姑娘家的事丧了理了。三舅说：“不能指望坏人说我们一句好话。”
　　上秋的时候辩论节约的问题，有这样的言论：我们的老邻居程远富说：“节约倒是好，可我家粮食不够吃，这也是真的，你说，再怎么节约？还能叫我舔饭碗吗？”盖如顺说：“我看用一条红绳把脖子扎起来吧！”陶元丰假意地说：“我多种点瓜当粮吃。”后来，贫雇农骨干开会都没让他们参加。
　　在农村整风会上，王德信受到严厉批评，他自从不当队长，连党支部会都不参加了。先前，他不相信庄稼有人经验，正在大忙的时候，他动员人给自己家盖房子，给妻子镶眼镜，买自行车，骑着马检查春耕，常扔光棍垅，匀粪时，好地扔的多，沙包地扔的少。
　　小叔家的狗丢了，听说邵国涛专干勒狗的勾当，吃狗肉，卖狗皮。听说狗到他家磨房偷吃小楂子。这引起百姓的不满。
　　
　　1958年2月20日星期四晴（第638天）
　　早饭后到程远富大哥家。我向他们问好的时候，显出一种不恭敬的态度，人家却脱帽答礼。他家去年共挣了5700多分。全社比去年的劳金雄厚多了。
　　自从第四生队为场院一事分队以后，王德信总想找别扭。今年包产包工，第四队20几户人家，地的产量增加了，队长孙喜才私自把工分增加了一些，没通过社管委会。在队里开会的时候，王德信追问这是谁决定的。贾文忠服从组织领导，按上级的指示办事，这表明一个党员的立场。
　　李殿武和王家的姑娘恋爱，因为怕老人不同意，在别人怂恿下，和女方发生了关系。姑娘跑回家，哭着把事情对母亲说了，说李强奸了她。李殿武把他们恋爱时的通信都拿出来，交给了王社长。王是女方的亲戚，马上把信夺下来撕毁了。
　　粮食问题，如果家里有小孩，是够吃了，完全是整劳力的家庭就不够了。去年分了些地瓜，四斤地瓜顶一斤粮，因为不好储存，社员都不爱要。有的买了几百斤。
　　过去老程家种沙包地，力不少出，就是打不着粮食。
　　午间，程大哥留我在这里吃饭。饭后，又急忙到小姑家，是与二叔、如令二哥、如财三哥、如良弟一同去的。市饮业公司正在行政干校礼堂演剧。
　　老于家的愿意把姑娘嫁给如良，是一个粗而肥的姑娘，很大方，脸盘平板，是如令二哥给介绍的。如梅二妹在前面领道。两个人在雪里谈话，相距很远，后来靠拢。晚上，姑娘跟如良到小婶家，女方害羞地说：“你别告诉俺妈，她不知道我来了。”
　　
　　1958年2月21星期五阴（第639天）
　　到二叔家买了3手蛋糕送去。二叔给我讲故事：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伙，在一个星期天放假的时候，在临江市内盯上一个姑娘。她鼓足勇气问那姑娘有无对象，好姑娘羞得把小伙给告了。在街道办事处那里，主任要小伙的身份证，一看，原来是沈阳某厂的工人，也没批评他，反而做了小伙的媒人，把事情给撮合成了。
　　二叔家的如令二哥会在不损人的情况下，为别人做些小事，如果触犯了个人利益，他会一毛不拔。如安二哥曾为一块木料叫他哄骗了一次。去年为买晋家的小膠车一事吵到乡政府。先答应100元卖给人家，后嫌少又不卖了，撒个慌说已答应卖给别人用车拉苫房草。
　　午后回安东市内，在四姐家把鲍景翔母亲给的腊八干饭锅巴放在炉子上烤煳，用四两黄酒冲喝了，说是治胃病。
　　晚在大姐家，劝说本枝回乡下生产。回四姐家睡觉。
　　解读：劝别人跟自己一样受苦？
　　
　　1958年2月22日星期六阴（第640天）
　　早晨去再善家。他告诉我《林中月夜》被画成连环画出版了。鲁德双来拿肉票，才知道崔保堂今日有宴会。王再善在家很寂寞，养了两只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鸡蛋给我看。
　　到显亭家去一次，然后又到鲁德双家，会三人同往保堂家。到桃园街，再善先走了，我和德双同去母校看看，见到了江老师，谈起学校里的一个右派来。杨洪年倒很机灵，没斗争之前，他就认定自己是右派，事先把检讨书都写好了。最顽固的还是副校长孙寿祖，和市委闹对立，在反省检讨期间，总支找他谈话的时候，他说：“我气喘得很匀溜，吃得饱饱的。学识浅，水平低。”
　　老倪给我一封信，说他在农村整团的会议上被斗争了，今后将强迫他劳动。
　　在保堂家遇见了王春梅。她胖了。老同学在一起会餐。再善做的饭菜不错。
　　午后赶紧回家。晚饭后回安东。三哥给我20元钱。
　　三哥对我说，他挣钱得交给二哥，而二哥乱花，他不满意。上秋时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没看好，二哥多给了人家40块钱。后来看姑娘很丑，不干了，衣服只要回来一半。三哥变卦了，说他没有贵人。他看中了对面屋的马桂荣，如果这个不行，我劝他和小婶的侄女结合。
　　
　　1958年2月23日星期日晴（641天）
　　昨晚来到四姐家。早晨起来，四姐起来收拾点饭给我吃，五点钟从安东出发，与洪利同回沈阳。
　　列车在熹微的晨光中前进，心虽然不像第一次远行那样激动，窗外的景物却触动着心弦，引起人的遐想。
　　青色的天空闪耀着几点初春残夜的星，如海洋送给夜港里的几颗水滴。
　　列车在山间的铁轨上驰骋。几片白雪常从窗外飞过，是黎明向羁旅中的儿女拋来的花。远处的云山，灰蒙蒙，淡蓝蓝，一幅壮美的姿色。我爱那远山，以她不十分外露的美吸引着我，似乎可以到那里寻找更美的处所并做些安排。我像一个旅行者，数落着新奇来饱尝眼福。每到一个地方，显示在面前的一切都十分珍贵。
　　盖如刚家的大婶因为跟小叔闹别扭，跑回娘家去了。
　　有一晚在景翔家睡觉。我们谈起了少年伙伴的成长，当了母亲的，当了爸爸的，可我们只顾读书。我们去追求理想。现在觉得这些理想很空虚。而我们共同觉得，应当把更崇高的思想装在脑中，继续前进。
　　
　　1958年2月24日星期一雪（第642天）
　　今天补上19日、20日、21日、22日的日记。
　　午后开会，讨论除四害讲卫生，以振奋民族精神为口号，自然重要。
　　去商店买了一双黄膠鞋，花4.3元，还买一条枕巾。
　　
　　1958年2月25日星期二阴后晴（第643天）
　　午后全班又讨论除四害、讲卫生的工作。我昨天订的规划保守了些。晚上，全系除四害讲卫生誓师动员大会。
　　当我受到希望的安慰，可以根据生活的需要改造自己，但这种自信很特殊，使改造不能彻底。
　　昨天，张淑贤讲述她在浴池服务的一些感受。洗澡的女人要挨帮（排队），对站排不满意，说：“你不知道我们忙啊！”一些人常这样埋怨她们。她的回答是：“我可就是知道呢！”而另外一些虚心的同学说：“是啊，大家都很忙，请你稍等一下吧。”
　　遇到调皮的中学生，她还要教训她们一顿。一些老人认为他们是中学生，暂时在这儿服务，后来知道她们是大学生，都啧啧称道。
　　她们站得腿痛。一位女同学中途要不干，被同学劝住了。日侨能势良子说她的胃也不痛了，她们在那里负责叫号，拿肥皂子，领小孩，换水。
　　为了防止流感，院门前有人站岗，不带口罩不让进校。我被堵在门外，就绕到南门，看见小张，他回去把我的口罩拿来才进来。
　　洪利假期中仍然给在校同学写信，坚持跑完15000米，可见其负责精神。
　　马云飞把门锁上了，小赵的口罩被锁屋里了，没能去开会。
　　
　　1958年2月26日星期三晴（第644天）
　　午后大扫除，宿舍无一处不净，大家的干劲很足。革命把我的书革得没处放了，出去买个大香烟纸盒箱，也没买着。
　　
　　1958年2月27日星期四晴（第645天）
　　午后继续收拾宿舍。在这些卫生工作中，自然不会顺利，出现自觉不自觉地对立情绪。某人擦玻璃时，总说擦不净，强调衣服多，叠不出花样来。
　　记录生活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分析人物的思想。
　　晚上听下放的李承烈老师的报告。以战士的姿态投入工作，面前的困难只当作自然的事情，当作生活的内容，乐观地对待一切；用丰富的知识去分析一切，用敏锐的智慧的眼睛看待这一切，自然会发现很多东西。李老师是个善于分析的人，而且是自觉的。
　　
　　1958年2月28日星期五晴（第646天）
　　对于他有看法，必须改变那种直接批评的方式，如果你的立场正确，为什么要计较方式呢？原因是不能让人愿意接受。自知知识少，灵魂的空白必须充实。今晨朗诵普希金的诗，被他理解为灰色人生表白。我承认这一点，却严重地打击了我的自尊心。
　　晚上看《芦声恋歌》，情节生动，为爱情服务，主题没有得到充分的反映，至于对解放军有些嘲弄的味道。
　　对于自己的未来，要尽量往坏的地方想，这样才不会因遭遇而束手无策。
　　
　　1958年3月1日星期六晴（第647天）
　　上午上了两节课，后集合在小礼堂，听关于处理右派分子的传达报告。午后讨论。
　　接倪凤鸣的来信，说明转变立场的重要性。信装在胡文彦的信封里一块寄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