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七天日记一篇散文
1957年12月25日星期三阴（第591天）
午后为舞蹈伴奏。我班聘请文本三班的赵玉泉也来伴奏，他在古乐方面很有一套，人亦温厚可亲，曾为《虞美人》配曲，感情吻合，且有古典风味。
现在不是急于让不成熟的种子萌发，而是如何使它成熟得更快。要好好做人，要努力不间断地研究和学习。
1957年12月26日星期四晴（第592天）
午后辩论。我似乎把积极改造的要求忘记了。对学习要钻研，但要注意又红又专。如不红，宁不专。不要胡思乱想了。
天才，我觉得只有努力才可以获得天才。
常观察人，把他们说的话记下来。凡人，在每一个场合里都会表现出他们的性格。个性不仅表现在政治上，也表现在心理上。要刻苦地寻找生活的诗。
1957年12月27日星期五晴（第593天）
晚听副校长张萃中的报告。今后应当每天写一点生活的记录。
1957年12月28日星期六晴（第594天）
不管你知不知道，
我每天都向你问好。
接夏锦山贺年片。
1957年12月29日星期日（第595天）
今日仍上课。晚演出，很成功。
人生的谜啊！
1957年12月30日星期一晴（第596天）
接显亭、景翔、张新乙信。
胃痛又重了些。
1957年12月31日星期二晴（第597天）
上午去医院，拿人参健脾丸、养胃丸。
午后收拾小礼堂，晚上跳舞用。
晚会餐，吃大米、冷肉、木耳鸡蛋、洋葱肉、芸豆肉。
19点在194教室开晚会。先座谈一年的收获。我本来想发言，但怯懦把话吞回去了。
张和吕演《盘花》，我伴奏跟着走了几个班。
这是大学里的头一个除夕，比高中时有更丰富的内容，大家个自有个自的歌。
这是我前进最快的一年，我高兴。但我在偷偷的爱着一个人，却不敢表示。她和别人调笑着，我却苦恼着。我恨我自己。
挥别鸭绿江(散文)
盖壤
说到鸭绿江的美，会记起“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说到她的气概，会响起“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战歌。诗和歌，是诗人的体验、国家的意志，属于我自己的，是江尾那叫做安民山的村落里出生的小男孩，是在江边阳光下成长的一介书生。1957年，我考入大学，背着40斤重的书籍，怀揣三哥给我的二十元钱，坐火车去沈阳报到。当列车开动，挥泪告别鸭绿江的时候，一种对家乡的爱恋和对母亲敬慕的感觉，碰心窝子似的割舍不得，与那诗那歌融合地在一起；直到今天，日记里重现当年情景时，仍然止不住泪花满眼。
思想者说“人生而平等”。实际上，人生而不平等。我是母亲的第十个孩子。贫穷苦了全家人，我是最小的承受者，很想有些出息。可是，起点太低，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判词来自比，似乎比较恰当。党领导的第一个革命，解决了阶级压迫、剥削造成的不平等；第二个革命消灭了阶级，实现了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平等。中国人从此就平等了吗?没有。贫穷还在，差别还在，人与人事实上的不平等还在。
爸妈早亡，记忆力差，体弱多病的我，需要把一切短板补上去。静静流淌的鸭绿江，当我在岸边踽踽独行的时候，灵动不息的江水，一定会听到一个又自卑又倔强的心声吧？浪花拥着白帆小船远去，分明是在回答：继续，继续！这年没能考入人大新闻系，曾深感遗憾。但我读懂了江水的格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心里释然了。正如从各个山涧奔向鸭绿江的小溪，并不是每一滴水都能汇入大海，被饮用、被灌溉、被蒸发，被渗入地下的水精灵们，各有其安的所处。平等是一个实践和发展的过程，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美丽的鸭绿江一路袅娜地走来，总有巍峨的大山相伴。我8岁那年，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东沟县安民山村，搬到江西面的五龙背区金山村的贾家沟。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高高的长白山似乎不愿离开他钟爱的女子，一路跟到凤凰山、五龙山，直到我家居住的大孤顶子山，那里是长白山系的尾脉。童年曾见过江坝埂上的马兰，在路人踩踏下不屈地开着小蓝花，也见过不怕风雨，茂密生长的芦苇荡。到了山区，则是别一番景象：农民烧荒时焚毁山坡腐落的草木，第二年，坡上的青草和灌木总是提前萌发，因有草木灰做肥，满眼新绿，与没过火的地面界线分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在天空鸟瞰，会更觉清晰。正好贾家沟出了一位空军战士，名叫刘德生。他先在陆军学了文化，抗美援朝中国空军诞生，他被调去当了飞行员，在师长的任上退休。土改后到五七年止，一个不到二十户人家的贾家沟，从山沟走进城市，参军、参干、求学，当工人的，共有20多人。其中有五位青年参军，其中有一位就是我的二哥。
二哥在父亲眼里，不是一直被看好的。原因是他闷声闷气，心有主意，不善张扬，乡里人说话—性情有点艮，做了好事，反而得不了一个好。事实上，一家人的复兴，是从二哥开始的。
“八一五”光复后，八路军先占领丹东。1946年10月，八路军撤了，国民党来了，父亲亲自到长春接回大哥和他的小老婆。他伪满在兽医军官学校任职，当了一个少尉。他怕回乡住不惯，在丹东市六道沟租了一间日式小洋房住下。到1947年6月，在解放军夏季攻势威慑下，中央军要撤出丹东。我和二哥到大哥家去看望。二哥在街上听人传言：饥饿的市民要在中央军撤走的当天夜里抢粮库。大哥围着毯子靠着床头，把我叫过去，说：“玉久！过来跟我学英文—A-B-C-D！”我说：“哥，我连中文都没学好，学洋字码有用吗？”大哥眼睛一瞪，说：“你懂什么？国民党是美国支持的，国民党胜了，你就能到美国去留洋！”
盖少尉说话总是无可辩驳地严厉，眼睛一股寒光逼视着你，即或是一个肺结核病患者，也不减凛凛威风。我正不知如何答对，二哥在窗外向我招手。我出去，二哥小声对我说：“今晚抢粮库，你跟我一块去！”我说：“我这么小，还不叫人踩扁了呀！”“你给我看堆就行。”这话可能被小嫂听到了，告诉了大哥。大哥在屋子里大声叫着二哥的小名：“小栓子，你进来！”二哥进了屋子。大哥严肃地问：“你要抢粮库？”二哥向大哥摇摇手，示意小点声，说：“大伙瞎哄哄，我动心了。”大哥斩钉截铁地说：“老人古训：‘穷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懂不懂？”二哥没跟他犟嘴，点了点头，拉着我往外走，在外屋对小嫂悄悄说：“告诉大哥，你家太窄巴，就不在这儿住了，趁天亮，俺俩回老家去。”
他领我去踩点。路上他表示对大哥不满：“饱汉不知饿汉饥，一家八口，全靠野菜拌糠填肚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国民党是刮民党。他们在大孤顶子山上修碉堡，你和三哥那么小，也被逼着往山上背砖，累得趴在半山腰起不来；我得给他们往一千多米山上的炮楼里挑水，半道摔跤了，还得回去重挑。晚上又得替他们打更，兵痞子在碉堡里推牌九；一而再，再而三，给过工钱吗？粮食不抢白不抢。我幸亏没当国民党兵。”他指的是被国民党抓壮丁，在丹东市集中的时候，跟看管的同乡撒谎，说要出去买盒烟，逃跑了。其实他根本不会抽烟。我一想，二哥说的对，大哥说出去留洋的话，指山卖磨，没影的事。我说：“二哥！我听你的，抢粮权当要工钱了，不挨饿才是真格的。”
他把我领到一家木匠铺的后院，兵慌马乱的年月，木匠铺只留一个看门的，二哥是木匠，认识他，向他借了一辆独轮车。叫我在这等他。晚上街里没有电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半夜时分，我扒着木匠铺的门缝往外看，只见人影幢幢，履履行行，一撮一撮在外面走路带小跑。实际上，国民党兵全撤走了，江城今夜无警无声。二哥来回走了三趟，抢了三袋白面。哥俩趁黑夜，我在前面用绳拉着，二哥在后面扶着车把，天不亮就回到了贾家沟。
大哥在国民党撤走不久，花光了积蓄，来到乡下。他睡不惯热炕，父亲和二哥在墙角给他两口子搭了一张床。爹爹吩咐：抢来的白面要省着吃，槐树花稍掺点白面蒸饽饽。当槐花饽饽端到大哥面前的时候，他气哼哼地说:“拿一边去，我不吃！”他嫌屋里人多吵得慌，就搬到窗外的粮仓上去。粮仓也是二哥的作品，是四根圆木支起来的一个小阁楼，用来晾苞米棒的。上下仓子都得架梯子。大哥住进去，仓里常常传来剧烈的咳嗽。倔强、英气十足的大哥，曾习惯于在家中受敬重，无奈鸭绿江水不会倒流。土改以后。二哥用他木匠的好手艺帮父亲打了一辆花轱辘铁车，车瓦是用日本人丢弃在沟外跑轱辘马的小铁轨锻打的。之后他就参加了解放军，22岁。临别时，大哥挣扎着下仓子跟二哥告别。哥俩抱在一起哭了一场。是大哥对二哥的惜别还是祝福呢？他心中一定有一首唱不出来的挽歌。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谁也挡不了谁。人为平等争气，因有为而安；江奔流到大海后，不争乃静，利万物而善。二哥复员回来时候，大哥已经离世，终年36岁。疾病夺去了他人生的下半场。
现在临到我这个最小的向上攀登了。鸭绿江啊，我的母亲！1957年，我向你告别的时候，实际上是你的儿女——我的兄弟姊妹们，履行了我缺失的老父老母的职责，用满满的情怀把我托上了北漂的列车。二哥是供我上学的主力。他是哥仨最后的家长。上一年我第一次发表作品的时候，他给我买过一件秋衣，口讷的他没说是奖励，实际就是奖励。他的孩子多。这一年一个4岁的小侄女急病去世，我心痛了好几天。我本想到报社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没如愿。他们拿钱叫我改善营养，我通过锻炼，治愈了纠缠我五年的肺结核，为健强体魄，高考前爬山摔成骨折。大姐、四姐心痛地含着眼泪，拿钱给我治骨伤。
这一年，二哥到丹东汽车改装厂工作，入了党；三哥也到空二军工地上班了。抗美援朝是一场打出了大国威风的战争，这两个部门都为抗美援朝而建立。他们是英雄丹东和英雄鸭绿江的儿女，在革命的参与中，获得了发展的机会。我也在党的阳光下天天向上。做完美的人，为人民工作，成了我日记的常用词。他们从未想到有什么回报，像鸭绿江水托着小船前进、从不问个为什么一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或许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感受到水在低处流淌的心力，从而体会“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深意。
2018.1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