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乡下女人(4)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23 20:06:26 字数:4114
眼见得秋风阵阵,凉风习习,北方的寒意早早光临这片黑土地。两个月大的孩子虽然开始闹人,但也省了不少事。越到冬季,北方似乎越到了忙活的时节,贮菜成了一件大事。仲英虽然是不甘落后,可第一次动手,这心里可真没多少底。有心想请邻居帮帮忙,可这嘴总是不好张开。是求人还是求已,正犹豫的时候,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妹子呀,冬菜都贮存好了吗?”有郭嫂在,什么季节做什么事,总会有人提醒的。
“嫂子,这白菜、萝卜、土豆都买好了,啥也不缺。”仲英有些得意。第一年出来单过,能把菜整回家已经相当不错了。
“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干起粗活还真行,哈哈。真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隔着杖子俩人聊了起来。
“和嫂子学呗。只是……”仲英欲言又止。
“咋了?有啥难事和姐说。”郭嫂瞪着牛眼,她真把这位妹妹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了。
“姐,这哪有卖缸的?我想腌点酸菜。”仲英有些不太自信,脸发热、声音也虚。
“啥?!你会腌酸菜?咂咂,真的假的?你一个……”嫂子是极其不相信的口气。
“学呗,早晚的事儿。你就告诉我哪卖吧。”
“嗨,你真要学?姐教你,姐腌酸菜的本事杠杠地,腌出的酸菜贼酸贼脆。听姐的,你甭买缸了,姐家有个小一点的拿去用,反正就两口人,能吃多少。”
“那咋行?还……”
“别那这的了,多大点事儿。”郭嫂把半把未嗑完的瓜子往兜里一揣,转身钻进屋里,再一会儿变魔术似的扛出一只缸来。“腾腾”几步来到仲英家院子,轻轻往屋地一放,脸不改色心不跳。“腌个百八十斤菜不是事。”
“姐,你真行!”仲英羡慕地看着郭嫂。
“论体格,你不行,你郭哥都得让我三分,哈哈;可论识文断字,姐可是睁眼瞎了,没出息。”郭嫂又掏出瓜子,“咔巴巴”嗑了起来。
“姐可真谦虚,这都帮了妹子多大忙了,都不知道咋感谢了。”
“甭瞎客气,这点还算活?对了,姐再帮你整块压缸的石头,这东西沉,一般人干不了。”郭嫂似乎可算找到了展示自己的平台,准备大显身手。她可不想让城里的弱女人瞧不起乡下人。
“不用不用,石头让文治来整,别麻烦姐了。”
“不麻烦,不麻烦。”话一出口,郭嫂脸一红,“说不麻烦,又得麻烦妹子了。”
“啥事?姐说。”可算有了报答的机会,仲英有些焦急。
“嗨,我那当兵的老大来了封信,你说姐……”
“快拿来,我给你读读,看孩子都说啥了。”
“哎!我去取,去取!”郭嫂把剩下的几粒瓜子往地下一扬,转身奔出了院。
“哇”孩子一哭,仲英也心里一惊,拉门窜进了屋……
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一夜之间把裸露的黑土地掩藏起来,呼一口清冽的空气,还夹杂着一股洇湿的味道。酸菜缸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白毛,散发着诱人的酸味;炉火被烧得旺旺的,满屋的热气,从门窗缝里向外挤着,在缝隙外形成了白白的霜。小院的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黑黑地皮。黑黑的土地,洁白的雪花,老天爷就这样涂抹着北方大地,也勾勒着北方人的生活。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大闺女,会了吗?妈妈教你打油诗呢。”仲英逗着四个月大的女儿,看着女儿四肢胡乱地蹬踹,脸上是慈祥的笑容。
“瞧你,真能瞎白话,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听懂诗?那还神了呢。”打扫完雪的文治进屋来,边拍打着身上雪花,边往女儿身边凑。中唐时期的这首《咏雪》打油诗,还真是生动地刻画了北方雪的世界。
“一边去,你身上凉。”仲英瞪了他一眼,“是不是呀,闺女,你爸就是重男轻女,说听懂没有哇。”仲英小手指点着女儿的小肚子,女儿“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听听,懂了吧,乖!呵呵。”仲英借题发挥。
文治蹲在火堂前,烤一下身子,赶紧转了过来,冲着女儿一噘嘴:“姑娘,爸可要上班了,听妈妈话,乖。”
“干啥走这么早?”仲英瞟了文治一眼。
文治脸一下子严肃起来,“嘘”了一声,耳语般地说:“土匪,可能……”
“啥?土匪要……”仲英顿时紧张起来,手自然伸向了女儿。
“小点声,现在还保密,政府正在组织防范,没准还不来呢。”
“那咋办?”仲英嘴唇有些哆嗦,很自然地抱起了女儿。
“没确定呢,你别瞎嘞嘞,影响社会稳定。我走了,回来再说。”文治亲了一下女儿,扭头便走。
“哇”的一声,女儿大哭起来。许是硬硬的胡茬扎痛了女儿嫩嫩的脸蛋儿。仲英紧紧抱着女儿,紧张地在屋里转着圈。
虽说是解放了,新中国都成立一年多了。但盘踞在深山老林里的土匪、国民党的散兵,仍然在顽固地反抗着,剿匪工作一直没有停歇。但要彻底清除匪患,还需要拔点式的一点点推进。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土匪可不是大部队,他们早就懂得游击战的一套,钻山沟、爬树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只是抢的财产多了,才开始垒窝筑巢的,结果家产成了累赘,这也离被剿灭不远了。所以,这股阴魂一直压在百姓的心头,让人们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镇政府刚刚开会进行了部署,区里也派了部分民兵进驻,这令人不安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该放假的放假,该戒严的戒严,鸡鸣狗叫似乎瞬间就消失了,热闹的小镇死一般地沉寂。
仲英抱着孩子早早躲到了郭嫂家中,又时时伸长脖子盯着窗外,她在担心着丈夫。郭嫂搬来一口大缸堵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镰刀;郭大哥手握一支镐把,瞳孔睁得老大,死死盯着外面。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也更显得阴森恐怖。许是长时间的紧张,郭嫂握的镰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来了!”本来双眼都有些酸痛、正在打盹儿的郭大哥猛地惊醒,吼了一嗓子。仲英手一紧,抱紧了孩子,往墙角猛然一委,“哇”的一声孩子叫了出来;立即一只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身子一躬孩子被严严实实搂在了身下。
“死老头子,嚎啥?我整的。”郭嫂敲着发酸的腿,弯腰捡起镰刀。
“你个死老婆,吓死我了,还以为……”郭大哥松弛下来,这才感到口干舌燥。摸出一支已经卷好的喇叭筒,从灶膛里拔出一根带火的木棍,点燃吸了起来。
“妹子!妹子!没事,啊,没事。”郭嫂在黑黝黝的屋里喊了两声,不见动静,心里一紧,借着雪的反光扫了一眼炕上。只有炕上墙角处有黑呼呼狗熊一样的影子,仿佛还在动。郭嫂急忙爬上炕,直奔黑影,“妹子,没事吧?”摸黑一拽,薅到了仲英的头发,“啊”的一声,仲英猛然抬起头,吓了郭嫂一跳。
“没事,快看看孩子。”郭嫂急呼,“老头子,快打灯。”
“呲拉”一根火柴划着,产生瞬间的光亮。
“开灯!”郭嫂吼着。
“外……危险。”郭大哥似在提醒。
“屁!开灯,孩子要紧!”
“咔嚓”灯亮了,眼前的景象让俩人吃了一惊。孩子整个脸被乳房盖着,耳朵红通通的,似乎连呼吸都没有。郭嫂粗大的手一扳孩子的小脑袋,孩子的脸脱离了奶头;她照着孩子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哇”的一口气,孩子终于喘了上来,“哇哇”开始大哭。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你差点没把孩子给捂死哟,你……你……”郭嫂点着仲英脑门。
才缓过来劲的仲英,呆愣愣地盯着孩子,突然眼泪一对一双落下来,蠕动的嘴唇发不出声来。
“咋了?咋了?!”郭大哥凑上来看个究竟。
“滚一边去,是你看的!”郭嫂一句骂,郭大哥脸一红,自知唐突,急忙退到门口。
“汪汪汪”院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咔嚓”郭大哥一把拉灭了灯,随口喊了一句“来了”,再一把摸起了镐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也立即止住了哭声,只能听到三股急促的喘息声。
“嫂子,郭大哥,我是文治!”伴随着敲门声,传来喊声。
“哎呀我的妈呀,吓死我了。”郭嫂“当”地一声扔了镰刀,抹了一把额头,“死鬼,开门。”捅了郭大哥一下。
“咣当当”一阵挪东西的声,“吱吜吜”门一开,文治一身雪花闯了进来。
“文治!”仲英这才发声,屁股蹭着炕席往炕沿边挪。
“别过来,我身上凉!”文治扑到灶膛口,伸手烤着火,呼着气。
看着文治平安回来,三人知道应该没事了,气虽然喘匀了,可这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还是郭嫂最先稳住了神,冲着文治嘟嚷着:“没事了?”
“没事了,土匪没来。”文治搓着手,掏出烟来。
“我说你们这是啥屌政府?咋搞不准信儿呢!我都把孩子送亲戚家去了,这不是穷折腾嘛。”郭嫂喊了起来。
“怎么说话呢?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郭大哥第一个反应过来,怕老伴冒虎嗑。
“八成是土匪知道有准备了,没敢来。”文治点了支烟。
“那啥时候来?”仲英最后一个开的口。
“不知道。”文治确实心里没底。
“完了完了,这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防贼到底防到啥时候呀,这不是要命嘛!”郭嫂跺着脚、转着圈。
“防到啥时候也得防,啥时候剿灭了啥时候消停。”文治又吸了口烟,“走吧,回咱家,今晚没事了。”
“净胡说,你家连火都没点,跟冰窖似的,你们要冻成冰棍呀?”郭嫂一瞪眼。
“哎哟,真是的。我去点火!”文治把烟头往灶膛里一扔,起身向外走。
“点上火过来吃饭。这一害怕都不知道饿了。”郭嫂开始“哗哗啦啦”整起了晚饭,此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三天过去了,小镇平平静静,没有一点关于土匪的消息。阴云慢慢散去,人们开始准备过阳历年了。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人们就如同突然从地下冒出的草,挤满了不长的一条街市场。匪患未除,政府内紧外松,戒备不减。
北方的黑夜,更加的干冽、宁静,一眼望不穿的深邃夜空,跳动的星辰,更彰显着北方的空寂、阴森。早早关门闭户的人们,只有守着那只昏暗的、发着桔黄色光亮的灯泡,方能感觉到一丝的心安。
“啪啪”“呯呯”几声枪响,突然划破了小镇的夜空,惊醒了正在酣睡的人们。文治一轱辘爬起来,把一条大棉被往娘俩头上一蒙,“噌”地跳下炕;光着脚丫子,操起一根大杠顶住了房门。此时,窗外是一片的狗吠声。
“啪啪”文治又听到了几声枪响,脆脆的,格外扎耳。他更紧张地抱着顶门杠,死死抵着门。
“啪啪”不停的声响,仲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好像敲门声?”
“妹子!妹子!快开门!”门外传来了喊声。
“是嫂子,开门。”仲英喊着。
“哗啦”一声门开了,郭嫂披着一件破棉袄闯了进来:“妹子,快上我家,躲到空酸菜缸里!”郭嫂家的缸可是不少。
“嫂子,你听,枪不响了,没事了。”文治侧耳听了听,外面平静下来。
“啥没事!快!别磨叽了。”
“真没事了,你听。”文治自信地说。
郭嫂伸着脖子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外面真的枪不响、狗不叫了。“哎呀我的妈呀,吓死我了。我那几个崽子刚躲避回来,又赶上真的来土匪了,这个倒霉。得,我赶紧回去,小的让我藏柜里了,不知道咋样呢。”又一溜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二天,政府便贴出了安民告示。几名国民党军的散兵夜袭了政府,被打死一人,其余逃窜。从此,匪患算是消除了,小镇一直没有再受到骚扰……